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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缨 ...

  •   我第一次见着公子是在乱葬岗的雪地里。

      彼时我只是杨府里的一名打杂丫鬟,每日为了杂活儿忙的脚不沾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得些空闲,就着凉水勉强啃两个干馍,倒头便睡。

      那一日,天还未亮我就从通铺爬了起来,草草洗漱后,抱着脏衣篓子往外走。

      主子们的衣服是轮不到我来洗的。盆里全是下人的衣物,量大且脏污多,得花上将将半天才能洗完。

      冬日的后山光秃秃的,放眼望去见不到任何活物,只有清澈的溪水里偶尔闪过几尾干瘦的鱼。
      我快活地呼出一团热气,专心开始洗衣。

      过了半把个时辰,小梅也来了。
      小梅是我在杨府里唯一的朋友。她是被父母抛弃后,自己把自己卖到杨府的。

      我们一直处的很好。

      “你今儿个怎的起这么早,半点动静也没有。”她捞起袖子,将衣服浸入水中。
      我搓搓通红的手指:“要是吵醒了那几个厉害的,得被打的半个月都下不来床。”

      “你还手啊!”小梅撇嘴,“那二娟要是抓你头发,你就对着她最爱惜的那张大饼脸来一下!”
      我茫然地看着小梅挥舞的拳头:“可……以后怎么相处啊?再说,被李婆发现打架斗殴,还要罚一天的饭。”

      小梅噎住了。
      “不吃还能饿死不成!你就是个软柿子,一点脾气没有,难怪别人挑着你捏!”
      我瞧了眼小梅一胳膊刚挂的彩,没吭声。

      两人隔着老远洗了一阵衣服。

      “据说今夜会下大雪。我前阵子从大夫人院里讨了些红枣,回去煮茶给你喝。”小梅气头过了,又跑来哄我。
      “好。”我麻利地将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放入盆中。

      “————阿缨!”
      小梅在背后喊我。
      “今晚早些回来!”

      我摆摆手算是回应。

      我叫阿缨。

      我娘给我取名的时候恰巧看见小主们在院里玩闹,矛枪上的红缨漂亮又精神。

      她还是希望我有些骨气的。
      然而骨气对于像我这样的丫鬟来说,实在是无用的东西。

      我抱着盆去浆衣的院子。
      本该来这里浣衣,只是管事常甩脸色不说,井水也吝啬分给我们。低等丫鬟们为了一桶水往往要厮打上一个时辰,那几个专门洗纱衣的就坐在旁边乐,斗蛐蛐似的下起注来。

      我人小,力气也小,自是抢不过那几个力壮的。
      久而久之,为了不耽搁活儿,我宁愿绕路去后山的溪边。

      我想着赶紧晾完衣服,只是事与愿违。待我剩下两件汗衫的时候,几个人从柴房后头绕了出来。

      “这是管事姑姑新赏我的金斗,专门给大少爷熨衣服!”
      领头的丫鬟手中提着一只黄铜铸成的火斗,柄上还冒着热气。
      旁边人围了一圈,七嘴八舌地奉承着。

      其中一个眼尖的见到了角落的我,登时就喊起来:“曼霜姐姐,那小贱人藏在那儿呢!”

      我被提溜到他们跟前,像一条鱼。

      “好长时间不见了,阿缨。躲哪儿去了?”
      曼霜笑起来。
      “难不成——还在记恨那顿打?”

      “她哪敢啊!上次她斗输了,姐姐您才丢了那些个钱!”
      几人嬉笑成一团。

      我安分跪着,任她们骂,只想赶紧离开。

      一开始告发我位置的丫鬟转了转眼珠子,又附到曼霜耳边去。

      “……哦?竟有这种事?”曼霜的脸黑了,“这些日子,原是跑去卖骚了?”

      我被推搡着跌倒在地。

      “你这小贱人,想爬上大少爷的床,好一飞冲天?”
      “呸!谁给你的脸!”

      我抹一把脸上的痰,急忙讨饶。
      “奴婢没有,姐姐们饶了奴婢吧!”

      “没有?你当姐妹几个都是瞎的不成!”
      阵仗未停,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眼见日头缓缓升起,我有些急了。
      “奴婢知错、知错了!恳请姐姐责罚!”

      曼霜满意了。
      “至于罚什么……”她眯起眼睛。
      “看你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不如尝尝这金斗的滋味?”

      我捂着肩头溜回住处。

      好在这火斗里的木炭早已取出,又在外头晾了片刻,才没把皮给烫烂。

      “又被教训了?”几个才起床的笑我,“真活该!”
      小梅冲进来,把几个懒货撵出去。

      “不过是给主子浆衣服,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都是从下面熬出头来的,转眼就学会仗势欺人了。”
      她扒开我的衣领给我上药,口中唾道:“可见这金钱权势只会让人变坏,我宁愿一辈子当个普通人,一分钱不要!”

      “啊?有钱多好啊。”我不解。
      “这东西哪有个头呢?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就是最好了。”
      小梅语重心长地训我。

      我急匆匆收拾好自己,从柜子里翻出个纸包来。

      “还去?”小梅凉凉坐在一边,神色嘲弄,“你就是个蠢的,上赶着给人糟践是不是?”
      “臭蹄子,你懂什么!”我笑骂道。

      我在辰时赶到大少爷的院子。
      一小丫鬟翻了个白眼,“你怎得又来了。”

      “好姐姐,”我拿出攒下来的糖糕,“我份内的活已是早早做完了,不会耽搁的。”
      下人哪有时间用早饭,小丫鬟早已馋得流口水,神色仍在犹疑。
      “……这,这不好吧……”

      “怎会怎会。”
      听着屋里响起断断续续的读书声,我忙把纸包塞进她怀里。
      “姐姐快去树荫下歇着,我来扫地吧。”

      “你扫干净些。还有,莫要太明显。”小丫鬟叮嘱,“小心被那莺儿撕了嘴, 到头连累我。”
      她也认为我是爱慕大少爷才抢着干活儿,解释过好几回也不信。

      我有些无奈。

      大少爷从来不认真读书,如今请来了翰林院最有名的夫子也是吵吵闹闹。
      我觉得很可惜,像我们这些下人,大多是一辈子都识不得几个字的。

      我不识字,自是听不懂课业,对书本上的知识也毫无兴趣。
      来这儿,全是为了给自己点甜头,好熬过这浑浑噩噩的日子。
      不过是傻站在那儿几个时辰,听那么几句之乎者也,我的心也会吊的高高的。这让我觉得我同那众星捧月的大少爷一般,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小梅说的没错,我这人还是有些傻的。

      正当我飘飘然扫着院中落叶时,屋里传来瓷器碎裂声,随即便是大少爷的怒喝。

      一身浅绿裙装的女子,紧蹙峨眉,红肿着美目就冲了出来。
      此人正是大少爷新收的通房丫鬟,莺儿。

      她左手拧着一条帕子,右手捂着肚子。
      原来这莺儿顾及少爷读书枯燥,想献些茶点讨欢心。谁料大少爷正读的烦闷,不仅砸了碗,还踹了她一脚让她滚。

      府里消息传的快,想必她今天又会被其他通房给嘲笑了。

      我对莺儿一类的丫鬟向来没什么感觉。
      这几年我见多了凭借姿色往主子们床上爬的丫鬟,整日里你争我斗,戏班似的,没完没了。

      去年大少爷刚及束发之年,五个通房大乱斗,下药陷害勾心斗角,整个院子里乌烟瘴气。最后就活下来俩,到头来便宜了今年新来的莺儿。

      前年的墨莲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儿,害得怀了老爷孩子的杜鹃小产不说,还逼的人家上吊。最后大夫人轻飘飘一句话就给断了手,没挨过冬天。

      明明是丫鬟,却把自己当小姐的人,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安分守己,日子就会慢慢熬过来。
      这是娘告诉我的道理。

      我低头等她走过去。
      谁料这莺儿正在气头上,转身朝我一瞪眼。

      不妙。我暗自叫苦。

      “哪儿来的小畜生,怎的从没见过你?!”
      她开口就是一股子火气。

      “奴婢今天刚被分到院子里扫地。”
      这些杂活时常轮班调换,因此我也不慌,低眉顺目答道。

      莺儿显然没打算简单放过我,一双眼从上刮到下,随即尖声道:
      “我看你一脸狐媚相,定是想勾引少爷!小小年纪,这么不要脸……”

      这就属于无稽之谈了。

      我自诩长的不错,但能进杨府的下人都不是歪瓜裂枣,这些个通房侍妾更是一个赛一个貌美,整日灰头土脸的我放在其中肯定是不够看的。

      这回我学明白了,麻利跪下。
      “奴婢错了,求您原谅!”

      莺儿又骂了我一通,最后赏了我几个巴掌,踹了一脚,这事也就过去了。
      那一脚踹在了肩头的伤处,我趴着半天没起来。

      被我替换工职的丫鬟看阵仗不妙,早就不知溜哪儿去了。

      我拍了拍膝上的灰尘。

      其实我早已习惯这些。
      在这个吃人的府里,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想活得舒坦?那就是自找苦吃。很多时候,只要你不撑着那口气,主动低下头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院子里的下人们都喜欢刁难我,因为我实在是身份低贱。
      爹是跑腿的小厮,为了护主被马给踩死了。娘是二夫人院里伺候起居的丫鬟,也没什么地位可言。
      下人与下人结合,生出来的也只能是下人。在主子们眼里大概是当畜生一样逗弄的。

      日子会慢慢熬过来的。
      我摸着手腕上的如意结,默默走回住处。
      娘说,有了这东西便能攒些福气,因此我从小就带在身边,精心保管着。

      已是午时,下人们也得些喘息的时间。今日我运气好,火房人少,一番撕扯后竟抢到一个还热乎的馒头。
      我开心地捧着难得的吃食,坐在院里大榕树下等阿娘。

      娘住在二房院里,偶尔寻我一次,聊些琐事,再塞一个主子吃剩下的零嘴。

      这是我一天最期待的时候。
      能见到娘,还能听些消息长长见识。

      我很小时就没了爹,一天到晚黏在阿娘身边。那时娘是火房里打下手的,一个人带着我很不容易,受尽冷眼。

      待到可以做工的年纪,娘牵着我的手给我系上一个如意结。

      “戴着这个,它就替娘护佑你平安了。”
      娘呵呵笑着,又抹起泪来。
      “阿缨,你命苦,娘对不起你……但你是有福之人,你要好好的。”

      “眼前的路,谁都别依靠,也没人会惯你。”
      她摸着我的头。
      “你得自己走。”

      我流着鼻涕扯着娘的头发,迷迷糊糊就被捉走了。
      后来被丢到脏兮兮的大通铺,哭半天没人哄只会挨打,渐渐我也不再吭声了。

      日子就这样过。
      十天半月才见一面,我和阿娘之间,许是只有这一个如意结联系着了。

      我等啊等,太阳从头顶落到屋檐,娘还是没来。正当我打算出门寻她的时候,小梅远远跑了过来。

      “阿缨!……你快去老爷院里,你娘出事了!”

      我眼前一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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