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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斜阳 ...

  •   斜阳脉脉垂,鹈鴃声声切。
      春归无觅处,残恨芳菲歇。
      凤弦轻拢捻,含情手还却。
      镜暗妆难掩,怕对新痕悬。

      凤尾龙香,鸳鸯弦绕,似骤雨嘈嘈,若私语切切,又如大小玲珑珠,铮铮落玉盘。配鸟啭嘤嘤,杨柳风细细,仿是那暮春时节特有的一点伤怀残意,统统揉进了这泠泠弦音,也漫了听者满襟。
      不禁恍然,这为庄严肃穆所充斥的玄剑山庄,竟有如此商角?
      不禁想知,能奏出如许仙乐的,究竟为何人?
      扬扬洒洒飞絮间,但见一人对琴而坐,懒懒调弦,一袭碧蓝长衫缀绣朵朵冰裂梅花,扬花缤纷如落雪,落在那头披散垂下的靛蓝鬈发上,如细碎精雕钗钻,又少了分庸俗矫饰,只徒增一分淡然灵秀,一同他指下铮铮管弦。
      忽地,曲罢,人起,莞尔轻语:“莲二,你这乐律翘楚,就不必在暗中看我笑话了吧?”
      闻言,一男子自假山背后缓缓踱出:“精市耳力果真超群。”
      幸村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转了话题:“说来我这次擅自带了三人来,倒是给你这个实质上的山庄总管添了不少麻烦。”
      事实上玄剑山庄有一个名义上的总管,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平日柳行踪不定,庄内大小事皆由他操办。可这次庄主接任大典,各路江湖好汉齐聚一堂,比起这不甚懂得江湖规矩的迂腐老头,柳自然而然地就一手接管了繁杂事务的处理,按他的说法,这也可以看作一种收集资料的绝佳途径。
      “麻烦倒不尽然,毕竟仁王君不常在房内,而柳生君则是为翩翩君子,至于丸井君……”柳略带几分无奈的笑了笑,“他若不闹出些事端,于我反而是个灾难。”
      幸村会心一笑:“也是。不过……莲二你,并非专程为听我弹琴而来吧?”
      还是如此一针见血的说话方式。“嗯,弦一郎去接山吹派的人了。他让我帮忙传话说,老夫人希望你待会用过午膳后,可以马上开始。”
      “哦,是吗。”幸村低首抚琴,眼中神色不易察觉地暗了一暗。
      “精市?”
      “不提这个,莲二,许久未见,趁着离午膳还有些时间,到你房中下盘棋如何?”
      幸村提议,脸上的笑容轻浅而温和,衬着春光明媚,仿佛那瞬间的黯然只是柳晃眼间的错觉。
      “嗯。”柳微微勾起嘴角,“乐意之至。”

      “啊……为什么斐城里尽是些庸脂俗粉的货色,我还期待着有什么天香国色的艳遇,能抚慰我干涸的心灵……”
      说这话的是个一眼看过去脑中只会想到“轻浮”二字的年轻公子,一头分外张扬橙黄卷发下是张尚算俊俏的脸庞,配他一身让人瞧着都眼花,就算形容是把银子挂在身上也不为过的华丽装束,任谁也以为他即便不是皇亲国戚,也定是含着金蛋出生的豪门子弟。
      可惜,他不是。
      凡是稍微对当下江湖局势有些了解的,哪怕是店小二,都会一眼认出,这个招摇过市的公子哥儿,便是近十年来江湖中的新起之秀——山吹派的千石清纯。
      千石清纯,这是山吹派大弟子的名字,亦是山吹派下一代掌门的名字,还是一个,被神所眷顾的男人的名字。
      就如他自己所言,从“幸运地”被外出云游的山吹派掌门伴田发现了他惊人的天分,到他“幸运地”杀了个江洋大盗,再到他很“幸运地”结交了一帮少年志士四处行侠仗义,成为当今武林后起之秀中数一数二的名剑客,他的人生几乎是被扫去了所有坎坷荆棘,一路畅通无阻,如有神助。
      这也是他佩剑名字的由来——“神眷”,他的成功,是由于神的眷顾,换言之,是一种运,也是一种命。
      不过显然,神灵并没有全能到保佑他的桃花运也强势逼人,所以这位千石公子没有露出同往日一般的自信满满的招牌笑容,而是愁眉苦脸地站在屋里正中央,仰天长叹,叹他的爱情道路为何如此崎岖曲折。
      旁边一个看似同门师弟的清秀少年尝试着为他鼓气:“那个……千石师兄不用这么沮丧,说不定……”
      还不等他说完,只见一个男子已如拎小鸡般,“霍”地单手揪住千石的领口让他双脚离地:“喂,老子警告你,这次老子憋着三天没打架已经满肚子火了,你小子想找茬先给我做好下地狱的准备!”
      此人面目凶恶狰狞,怒目间煞气毕露,蓬乱的银发倒竖着,让他本就分外高大的身材显得更为魁梧。
      能如此对待千石这位少年才俊的,这世间恐也就仅此一位——人称“枭狼”的亚久津仁。
      枭之凶狠,狼之孤傲,在这个恶棍出身的男子身上,可谓是一种完美的体现。而他那几乎从不出鞘的佩剑,也有个极为相衬的名字——蔑。
      我蔑天下人,谁敢奈我何?
      我灭天下人,谁又敢奈我何?
      便是这种傲视群雄,唯我独尊的霸气,让亚久津仁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鬼命符,谁都知,此人不可惹。但又有人不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头桀骜不驯的野狼恶枭,臣服在山吹派之中。
      当然,答案无人敢问,也就无人得知。
      再看此时,被陡然拎起的千石脸上却全无惧色,“嘿嘿”一笑,道:“哎呀我这不无聊发发牢骚,话说这玄剑山庄少庄主怎地还不……啊!”
      他这突然一叫叫得亚久津一个错愣,千石趁机自那魔掌中逃脱,转眼蹿到窗前。
      “喂你小子……”
      “发现!”
      “什么什么?”一旁那名叫坛太一的少年也好奇地凑过去,却见窗外空空如也,走廊迂回厢房错落,寻常山庄常有的景致,不由疑惑地将目光转向千石,“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那是你太慢了,刚才我的确看到,那边的门后面,闪过一个绝色美人。”千石信誓旦旦地说道,脸上满是兴奋得红光。
      坛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那扇所谓的“门”实际上是穿过空旷的练武场,隐蔽在一个回廊拐角后、通往另一处院落的拱门,因为距离关系,能分辨出那扇门的具体模样就已经极费眼力,还能看清门后过去的人,甚至于那个人容貌体态如何,千石前辈的眼力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各位久等了。”
      低沉的话音吸引了三人的目光,只见来者一身玄色长袍,黑发高束,眉宇轩然,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成熟。
      他略一作掬,沉声道:“在下玄剑山庄庄主,真田弦一郎。”
      亚久津冷目一横,此人武功不弱,是个值得挑战的对象。
      千石略略扬眉,他一眼便知,这人看似少年老成,骨子里,实是近乎幼稚的正直与刻板。

      由于早到的湘南庄和不动寺的人一清早便出了这,按神尾讲话,“站在房里都能给活活憋死”的山庄,上街走动走动,一领这许国第一城的奢华风光同时也随意购置写零碎物品作纪念,恐是邻近晚宴才回;而另一边易水楼的几人中仁王行踪永远飘忽不定,幸村又和柳对弈正酣不舍弃局,唤了人将饭菜送到房间,因而正午围桌享用午宴的只有真田、柳生、丸井和山吹派的三人。真田自幼家规森严,吃饭时自是一言不发,执筷子夹菜的神态和他同师傅习武时的样子没有半分差别。柳生则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就餐礼仪上,一抬手一吞咽都温文儒雅得让人以为他在……“演戏”,当然这是丸井私底下的评价。亚久津则更不消说,他那双怒目即使看着玉盘珍馐也未曾削减半分凶气,兀自冷哼一声,倒让立在一旁的侍婢打了个寒噤,也不知这饭菜是哪里不合了这凶神恶煞般的客人的意。其实若在平时,这餐桌之上只要有了千石这活宝,本便安静不下来,可今日他一心系在方才惊鸿一瞥的美人身上,魂不守舍,倒忘了耍嘴皮子活跃气氛这项“重任”,而坛生得一副乖巧玲珑,自是知道何时该说何时不该说。到底,这餐饭只有丸井吃的抑郁非常,头一次嚼着香甜可口的精巧糕点体会到什么是“食不知味”,且顺便在心里将狠心丢下他的幸村骂了千遍。
      “阿嚏!”幸村正欲着子,突然冷不防打个喷嚏。
      对面的柳淡淡一笑:“看来神医染风寒的几率也非百分之零呐。”
      知对方故意调侃,幸村也顺着笑道:“呵呵,便如厨师在外掂多了炒勺回家都不愿下厨,医生最不爱打理的往往是自己的身子。”
      他这一句本是无心玩笑,在柳听来却别有一番酸楚意味。他早就猜测幸村身体不佳,与之联系,究竟是因为本人懒于顾及,还是……
      恰在这一分神,却听棋落盘上,清脆而笃定,仿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口中一声铿锵有力的号令。
      复看棋盘,柳无奈摇头:“败局已定,我终是输你一着。”
      幸村也全无得胜的欢喜,只如从开局到现在般,湛蓝眸里含着波澜不惊的笑意:“分毫之差,险胜而已。”说罢,他起身舒了舒有些僵硬的背脊,正巧从窗户里瞥见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向着这边走来,侧头对正收拾棋子的柳笑道,“弦一郎来叫人了,定好的三局两胜今晚继续如何?”
      柳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正欲开口,却觉一阵清风拂面,眼前已然空空荡荡,房栊响起那带着男子的沉却有清越的声音,掺着雪水般透而亮的笑意:“你终是知道来寻我了。”
      回答的是为了掩饰窘迫与不知如何措辞的无语沉默。
      柳摇头苦笑,转而继续将棋子放进盒里。他放得极慢,极有耐心,别人是一呼噜全扫进去,而他则是一个个拾进去,修长的手指灵巧转动,抚摸着瓷质的光滑与细腻,似是贪恋着方才另一个人的莹白玉指留在其上的,点点余温。
      还记八年前真田去易水求医,当时即便是挚友如他,了解对方认定了就一往直前的耿直性子,也不忍劝阻,因为他笃定,他所熟知的那个易水神医能来玄剑山庄的概率,绝不大于百分之一。
      然而,事实却真真中了那比百分之一还小的数字,又不能算全中,只因真田带回的“神医”,是在他资料本中一片空白的少年。
      一个,只能用“神一般”来形容的少年。
      但真正引他注意的,并非少年人间罕见的美貌,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素未谋面也从未耳闻,但相见的瞬间,他却无端端地觉得熟稔,虽不强烈,但隐隐地,这种熟悉让他害怕,不安。
      不过这瞬时的念头,在少年微笑着伸出的手前,便也烟消云散了。
      而后,意外地,幸村与生自来的灵慧与清雅,以及对事物独到的见解与柳的睿智孤傲十分契合,三个少年也自然越走越近,时光将他们身后的背影拉得愈发颀长,眉宇间渐渐藏蕴了些叫“成熟”的东西。
      恍然,他又忆起幸村今晨随意拨弄的曲子。他知对方是信手拈来,但仍是忍不住在听到时心头一跳——那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一时兴起,谱与幸村饯别的。
      当时曲子作好了,却一直想不到个雅名,幸村听了轻轻挑唇,面朝那似血夕阳,盍上眼睑,习习晚风掀起他淡蓝衣袂,金辉晕染上翻飞的鬈发,少年忽地喃喃低语。
      “怀夕……”
      “什么?”
      “便叫‘怀夕’,如何?”
      怀夕、怀昔;
      夕怀、惜怀。
      精市,无论是当时的你还是今晨的你,心中所揣的,究竟是对那夕阳衰前一抹盛极残艳的怀恋,还是对荏苒往事的眷念?你的胸膛里荡漾的,是如暮日般温暖为底辉芒描边的凄绝,还是叹晓风残月物是人非的珍怜?
      柳凝眸看着眼前散乱的粒粒黑白,他不懂,可笑他“青梅居士”,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却总也望不穿他最想理解的人,八年前如此,八年后的今日,更是如此。

      真田夫妇现下虽仍是名义上的山庄主人,居所却位于庄园最为偏僻的一隅,用意自是为了让二人少染些红尘纷扰,在这与世隔绝的幽谧之所,静心休养身子。
      话说这二人八年前突然相继病倒,所患也并非重症,并不影响日常饮食起居,只常常身体乏力,一口真气散在丹田怎也提不上来,间杂或有头晕四肢沉重等轻微症状,寻常大夫看了都觉得是过度劳累染了风寒之类,纷纷开了些大同小异的方子补药,说是调养半把个月便可痊愈。
      然而这一拖,竟是半年有余,眼见父母身体每况愈下,日益削瘦,雪染乌丝,双目混沌,双颊凹陷,不过百日余,竟像瞬息苍老了几十岁,再不见往日武林豪杰面前一呼百应的飒爽英姿,倒像两个已步天年的老耉,寻了多少郎中,皆是摇头犯难:明明是风寒的症状,怎地就好不了?
      时值十三的真田弦一郎忍无可忍,做了平生最为大胆的决定——孤身一人,往易水楼求医!
      八日后,当玄剑山庄上下都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动身寻人时,真田回来了。
      将不停劝阻一意孤行的孙子训斥了一通,真田的祖母——江湖上的人都尊称她一声“老夫人”——细细端详着这个号称“神医”的少年,只觉那张令花容月貌的娇俏女子都不禁黯然失色的俊美面庞,却同记忆中的某个故人甚有几分神似,奈何一时忆不起来,心里烦躁之余又多了几分莫名忐忑,挥挥手让他们即刻开始看诊,又低声嘱咐手下亲信在一旁盯着,毕竟是个外人,大意不得。
      幸村为二人分别把了脉,面色一沉,柳眉微蹙,旁人还道他也束手无策,细想也是,多少经验丰富、德高望重的老郎中都治不来的病,他一个稚气未褪的少年能有什么法子?反倒是真田的父亲,真田炡不以为然地抽回手,淡淡道:“生死有命,且留清名长存于世,寿岁长短无非小人计耳。”言下即是不愿苟延残喘于世,若无法回复往日风姿,定一死方休。
      立在一旁的真田璧洳听了丈夫的话,眼中流露出半分骄傲半分苦涩,无言地握紧了那宽大的手掌。
      而弦一郎则垂首站得笔直,他深知父亲冷傲的个性,也明白这如此决绝的话语出口便绝非儿戏,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嘴唇抿得愈发紧。
      却听幸村突地冷笑一声,豁然起身,冷冷瞪视着面前两个江湖中人个个尊崇有加的武林名宿,竟是怒了。
      弦一郎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平日即便他也未曾在父母面前忤逆过半分,生怕幸村不知分寸惹恼了素来严苛的父亲,正欲阻拦,却听对方不急不慢地道:“幸村冒昧了,但若前辈的意思是宁愿玉碎不求瓦全,晚辈这里也有一句话赠予前辈。”
      真田炡看着这个清秀少年,瞳孔微微缩紧:“还请公子见教。”
      幸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甚至还稍稍昂首,掷地有声地道:“轻生者自轻,重生者自重。”顿了顿,嘴角勾起一笑,竟是带了些许嘲讽,“试问视自家性命如无物之人,何以重天下苍生之命?阁下道方小人重生,但若心怀鸿鹄之志,又怎会徒觉光阴绰绰?若心怀孝敬之意,又怎会自损身体发肤?人生寥寥不过数十载,终了黄土一撮,虚有‘清名’,却将哀恸留予生者,试问阁下这等不仁、不孝、不义之举,可应是侠义之士所作所为?若不是,那‘清名’却又从何谈起,幸村倒想讨教一下。”
      “你……”真田炡不想这少年模样生的俊秀,说起话来却是犀利异常,半分不饶人。想他堂堂玄剑山庄庄主,近乎于武林盟主的位置,何曾受过这等晚辈以下犯上的怄气!可对方偏偏又说的有理有据,让人不知如何辩驳,而同这小辈当面翻脸又显然失了身份,气血上涌,直憋得他脸红耳赤,说不出一句话。
      却听幸村缓缓续道:“前辈侠义之风,晚辈多有敬佩,只在晚辈看来,死便是死,并无轻如鸿毛重于泰山之分,逝者一无所有,而生者,尚有明日可待。因此晚辈劝奉前辈莫要早早立了死志,如此再轻的病也是好不了的。”
      生者,尚有明日可待。
      如此简单通透的道理,却似块巨石,轰然撞在弦一郎胸膛上。他蓦然想起来前幸村与他说的水龙毒一事,心中无来由地一阵刺痛: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要珍视生命的少年,自己却如残烛暗火,时日无多。
      或许也便因此,他才对父亲的轻生话语格外愤慨吧?
      尽管对于他们习武之人而言,生死本应置之度外,这个根深蒂固的概念并非幸村一席话便扭转得了的,但真田炡仍是诧异过后,忽地松了松嘴角,刹那间,弦一郎似乎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种疑似为“笑”的表情。
      那日之后,幸村为二人开了个方子,却是与之前郎中给的大相径庭,庄里人试着用了,喜见庄主和夫人竟日益康复,虽然速度甚缓,但到底也是有了些希望。
      两年后,初习玄剑山庄自创内功心法“焚岚”的真田弦一郎,着手开始为幸村治疗水龙毒。
      如此一来一往,恍然间,许多年月匆匆奔逝,至今,而后,是明。
      “弦一郎。”温润的声音抚过耳廓,掳回了脱缰的思绪,眼前是刚刚替父母复诊完毕的幸村.丝丝弄碧,朵朵娇红,衬得他肤若凝脂,唇似点红,眸比寒星,面对那弯眉吟吟笑着的俊美面庞,真田竟是看得有些微痴了。
      便像新醅佳酿,一点点破了瓶口的泥封,里头醇香的气息四散出来,未饮,已是微醺。
      看他少有出神,幸村玩心更起,点足掠过去,经过真田身旁时轻轻道:“你父母没什么大碍,倒是少庄主,是不是被这满园春色撩得春心萌动了?”
      真田一怔,却见幸村说话间脚步不停,直往后山奔去,途中回头对他眨了眨眼睛,扬花在那轻盈起伏的身子旁打着旋,仿佛也在含笑着盛情邀约。
      陡然间心下一片澄静,什么规矩责任也无,真田一跃上树,借那柔韧的枝杈一荡,施展轻功,逐着几要消失的一点点碧蓝而去了。

      后山仍是一般的春迟,别的树都争相郁郁葱葱织起了隐蔽,这边却依旧零星可见几点纷红骇绿。忽来清风,那本就强弩之末的残瓣便辞别了枝梢,撒落半空,跳起化泥前最后一支舞。
      桃红漫漫间,一抹青蓝盈盈落地,展展衣袖,竟是未沾半点飘花。
      紧接其后,一袭黑衣矫健如豹,疾风般荡开气流,一个旋身,稳稳止住冲势。
      幸村回头向真田微微一笑,突地身子一矮,真田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面前的人又分明没动过位置,只是指间夹了半片残花。
      “看来我们少庄主的轻功还欠些火候呢。”幸村玩笑道。
      真田不懂打趣,正色道:“玄剑山庄的功夫重在稳和快,不可轻浮。”
      “哦?”微微扬起眉角,幸村若有所思地将花瓣放在唇际,似笑非笑,“那……这般如何?”
      话音未落,但听“嘶”一声,真田低头,衣袖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口子。
      能凝聚内力,将娇柔的花瓣化为锋利暗器,且以他真田弦一郎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射出,拥有这等功力的人物。遍数江湖也绝不到十人。
      而其中之一,便是眼前之人,幸村精市。
      “怎样?要不要如上回般活动活动筋骨?事先说好,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墨色瞳仁蓦地一紧,浮现出罕见的兴奋:“求之不得。”
      声落又无声,满地残花微微震动,两人对立而站,无形的力量在中间的空地上方缓缓旋转,凝聚,等待着爆发的瞬间。
      真田默默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出青白。他一向认真,尽管这只是幸村随口一提的比试,他也全力以赴。不,正因为对手是幸村,才更加不可有半分松懈,否则后果都将是毋庸置疑的败北。
      但事实上,二人之间如此随意——至少对幸村而言是如此——的比试不少,胜负却一直悬而未决,准确来说,每次一时兴起的比试总会因少年另一个“一时兴起”不了了之。当真田愤愤问及原因时,得到的都是带些调侃意味的答案:“这片林子得来不易,随意毁了岂不可惜。”
      这话明显在说他力气太大招数又过于刚猛。可惜真田不知道,幸村会如此说,除去阐述事实的部分,更多是因为真田听完这句话后的表情,实在不是“有趣”二字可以一语道尽的。
      回想起那酱猪肝色的冷峻脸庞,微笑忍不住攀上眼角。
      “太松懈了!”有些气那满不在乎的态度,真田率先抬步,霎时风卷落英,枝杈颤鸣,满山暖春丽色,竟平平添了分深秋萧瑟!
      发觉自己不小心惹恼了他,幸村小小检讨了下,一扬手,乱红织锦,环环绕在他周围,有如密不透风的屏障,生生挡住了对方汹汹来势。
      但真田又岂是平庸之辈?玄剑山庄心法极尽刚强勇猛,这脆弱的花屏只缓了缓那前端锐气,立时便聚不成形,溃落散开。
      幸村却不慌张,衣袖又一拂,傲然道:“太天真了。”
      只见碎英不落,转又化如万千利刃,朝真田飞袭过来!
      “雕虫小技。”墨衣飞扬,真田顺手折了根枝。他本就习惯用剑,不善于赤手空拳,这树枝虽远不及剑来得顺手,但在他手腕抖动间也被舞得密不透风,转眼那无数细小的残花暗器便彻底没了生气,萎顿在地。他清叱一声,顺势向前刺去。
      还是执着于堂堂正正的胜利……
      幸村心中黯叹,腰轻轻向旁一折,他行动敏捷,身体柔韧性又极好,真田这一刺迅捷如飓风,换作别人即便躲得开也定会狼狈非常,无法应接对手下一步攻击,而幸村却闪得灵巧干净,且瞬时夺去了处于主动的真田的先风。
      然这叱诧江湖的青年俊杰到底也不是省油的灯,真田低喝一声,转手将木枝钉进旁的树干里,借力一个旋身,墨色的衣袂与红艳的乱花伴舞,漆黑流涓般的长发随风飞扬,英挺的线条勾勒出王者的轮廓。
      幸村本有机会闪避的,他应当后仰,然后趁机给那柔弱的小腹致命一击。
      但他没有。
      他站着,定定看着,似是要将这回首的刹那一分分刻印在记忆里,湛蓝的瞳仁微微眯起,闪烁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真田见他呆立,也是一个怔忡,可太过迅速的转变使他根本来不及刹车,眼睁睁朝着面前的人直撞过去!
      “啊!”一声痛呼却在中途变了调,真田慌忙道:“怎样?伤在哪里?”怎知一抬头,只见幸村竭力抿着嘴,脸颊憋得染了红,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幸村?”真田显然跟不上进度。
      被唤的人儿狡黠地眨了眨眼,纤长的黑睫如蝴蝶的翅,掩映着盈盈水光:“你是不是,该起来了?”
      真田一时没明白他所指为何,突然发觉方才他控制不住冲势,一头撞上了幸村胸口,此刻双手撑地支起身子,却未觉这姿势竟是暧昧非常……
      “对不住!”青年似触了火般,“噌”地跳起来,偏黑的肤色也掩不住燎原的红晕,“一、一时情急……”
      “不打紧。”幸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整了整衣领,抬头望向渐偏若木的旭阳,“时候也不早了,晚上还要正式为各大门派接风,就此回去吧。”
      “……嗯。”差点忘了还有此事!在心底对自己默默重复着“不能松懈”“不能松懈”,真田率先急步踏上归途。
      幸村无奈地摇头:这认真的个性……
      认真的人很单纯,也很容易受伤,因为感情被付出得太过彻底,以致没有隔膜来保护那高傲的自尊。
      “精市,记住,你只需要……认真地……死,就可以了……”
      嗯,我知道。
      万丈红尘,芸芸众生,不过过客尔尔,结果,都是单一而单纯的死亡。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连生命本身都不必看重,尽管结果是不变的销殒,但或许,为了某些事,某些人,某些不知所谓的理由,我们应当活下去,很努力地活下去,很认真地活下去。
      否则,您当初生下我,又是为何呢?
      母亲……
      漫天落红回风坠,染了最娇媚的胭脂,旋着最婀娜的舞姿,仿佛流空寂寂,落珠泪一地,碾作泥尘,凄绝,艳绝,殇未绝。
      林子重新寻回了静寂,花开花谢,声来声去,清风涤荡,似是有什么人走了,也可能,不过杨柳风,罢了。

      落日楼头,捻金雪柳,笙歌四起,宽春窄梦,惊断鸥鹭。
      尚未入夜,斐城华灯便早早挂起,白日小贩声嘶力竭的吆喝唤作风尘楼里娇媚的呢哝,过路的年轻公子总也忍不住,向阁上瞟去,放荡地捎带几句肆意调情,惹来如珠玉落盘般脆生生的笑语,晚风带起轻薄的纱帐,携了满城蘼芜,直熏得人轻飘欲随长风而去,一醉红尘。
      相较那沐在一片嫣红里的旖旎暮光,玄剑山庄的厅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啊……果然早来无用,早知道再等会,我便喝上拥春堂杜若娘亲手调制的百花酿了……”一个长得颇为俊俏的青年公子愤愤抱怨,同时还不忘一挑那双生有几分媚色的丹凤眼,一旁立侍的婢女登时火烧粉颊,直把头低得几要埋进脖颈里去。
      正巧他对面坐着千石,一场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的戏码便是被这另一位,自称“一瓢弱水三千皆取,三生尘缘碑石尽续”的情场高手看了一清二楚。而千石自诩眼界甚高,最看不惯这种动不动沾花惹草的放荡徒子,再加上对方恰巧生得和自己一般的橘色头发,肚子里自早上就郁积的怒火更是愈点愈旺。
      这边的俊公子见他一脸咬牙切齿样,还故意扬了扬眉,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给他几分颜色还开起染坊了!若不是伴田老头再三叮嘱了他少惹事端(虽然这句话的针对对象主要是它旁边那位脸色和外面的天气可以构成一对反义词的某人),他早就……
      出师不利啊……在心底长叹一声,千石默默拿起面前的酒杯,自斟自饮起来。
      一局得胜,俊公子也不掩饰沾沾自喜的神色,甚至还径自哼起了拥春堂姑娘们最喜唱得调子。
      “若人!”邻座的男子低声喝道,冷厉的目光如箭般扫过去,被唤作“若人”的青年当下打了个激灵,虽不满,却也乖乖闭了嘴。
      能让轻浮的人臣服,若非以武,便是以情,以秀才嚼舌头那点大道理是绝办不到的。凭这经验,千石不禁多看了眼这“一句封嘴”的青年。
      比之若人,这青年自是少了分能令女子心动神往的倜傥顽劣,却是属于偏文秀而稳重的英俊,不似坐在桌子那端的“北漠雄狮”般稳若泰山压顶而不移,稳中有动、动中有静、静中尚有灵,想必便是近年来愈发崭露头角于江湖的湘南庄大弟子,梶本贵久。
      而其右边几个谈笑正欢的年轻人,清一色着浅赤劲装,腰配六角绯玉,显是六角门人。正中那少年白头却不失俊朗风雅的,当是“殷雪才子”佐伯虎次郎,他旁边那笑声爽朗的少年便该是六角如今的掌门,人称“心若垂髫稚童子,功胜六角老头子”的葵龙太郎。“六角老人”是江湖人士对六角前任掌门的尊称,不过六角老人其实是本点武功不会,单铸得一柄好剑,还好收养孤儿。说来也奇,这如若风中残烛般的平凡老者,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将几个孩子培养成了人中俊杰,当年的小木屋也变为今日雄踞一方的六角门。
      “千石师兄?”一旁的太一本闲极无聊,见千石目光游移,四顾看去,扫到不动寺的众人,刚想移开目光,却见其中一个韶龄女子明眸皓齿,长相甜美,又多了分中土妇女花容上少见的洒脱爽利,正巧女孩偏过头来,纤长的黑睫下灵动的眸子里潋了一池秋波,太一心蓦地漏跳一拍,急急把头转过来,燥火直烧到了耳根。
      “没出息。”亚久津瞥了眼如同煮熟的大虾般的少年,冷冷道。
      “……是……”太一低低道,声若蚊蝇。
      那边杏刚想打招呼,谁知对方却把头偏了过去,疑惑地喃喃道:“咦?我有这么吓人吗?”
      神尾听了连忙安慰:“怎么会呢?杏你也就生气时有那么点可怕而已……”
      “哦?是吗?”杏缓缓转头,笑若一朵娇艳倾绝的牡丹花,一字一顿道。
      神尾都觉背后一阵酥麻——糟了!说错话了!
      “啊,说错话了呢。”某人在一旁不知死活地接道。
      忽听玉玲叮咚,只见一人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厅内,褐色长发如流瀑般直泻而下,长长眼睫掩住了微阖的眸子,一身青衫无缀,淡雅似莲,孤高若梅,将清清傲骨温儒地敛在其内。
      来人稍作一鞠,谦恭而不显卑亢,淡淡道:“在下柳莲二,各位久侯了,老夫人和少庄主即刻便来。”语毕,向橘桔平微一颔首,便径自行至靠主座的席位,屈膝下坐。
      好一个“青梅居士”!
      梶本清目内紧,露出几分优游的玩味;葵则跃跃欲试,想上前结交这传说中的人物,却被佐伯一把按住——身为掌门,且勿妄自失了六角门的身份。
      千石微微眯起眼睛,眄视着众人的反应,也有意无意地看那焦点之中仍自云淡风轻的君子,唇边笑意愈盛,眸子被酒力一催,透亮中更多了几分风流。
      ——倒也有几分明白伴田老头让他们走这一遭的真正目的了。
      只是不知,那主座另一边的席位,却是等候着谁来入座?
      正漫漫思忖,突自堂外传来一声清亮笑语。
      “幸村你道我‘无影残红’的名号是虚得来的吗?”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眼前陡然划过一道赤虹,再定睛一瞧,却见那主席旁方才还空着的位子,此刻却坐了个少年,红发绯衣,赤艳艳如恣意烧燎的明火,偏又生了双活水般灵动激越的清眸,骨碌碌一转,淡淡扫了眼众人,竟是半分没将这批几乎可算江湖上同辈人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放在眼里,转头向门口扬声道:“如何?今次可是我赢了!”
      “呵呵,你确定?”
      遥遥声若水浥瑶玉,温润间是男性特有的低浑。
      丸井急急向门口望去,却不见半个人影,正欲四顾,肩膀突地被人拍了下,骇得他一蹦三尺高。
      “呀!”
      众人随他目光看去,这一瞧不打紧,却是生生收不回来了。
      碧蓝衫,腊梅绣,朱唇星眸,青丝如涓流,淡薄的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气,是傲,是孤,是沉郁,是自负,亦是无畏,是泰然。有如一泓清洌碧潭,复杂到极致的澄澈,一望到底望不断,犹是最摄心魄。
      半响,千石突地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脑袋:“啊!是你!”
      这回轮到幸村一怔,随即朝千石淡淡点了点头:“千石君远道而来,在下幸村精市,初次见面,失礼了。”
      千石呆了片刻,嘴角蓦地上挑,清朗笑道:“幸村兄何必如此客气,得遇君,千石当真不虚此行。”说着一拱手,还欲说什么,旁边丸井可受不了他们如此客气来客气去,更看不得他人像瞅着个稀奇宝贝似地来回打量幸村,当即抢白道:“你还没说呢你到底从哪蹦出来的?”
      “自是在你之前到的。”幸村眼一眨,露出分恶作剧得逞的狡黠。
      之前?那便是说在这红衣少年现身前他便已在此?众人暗暗变色——只道那少年轻功已是了得,不想这唤作“幸村”的人不仅功力更上一层,还可在这如此多的高手面前隐藏自身气息不被发现,江湖中怎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亚久津斜目一挑,露出几分不屑:哗众取宠!
      梶本不动生色,似有意似无意,对面的橘同样六情不上面,葵却是少年热血,但到底听从了佐伯的话,按捺住不冲动行事,只低声道:“老头子说的真没错,这次出来玩比想象中还要有意思呢!”佐伯本想纠正他说“这次可不是‘出来玩’而是办正事”,但转念一想,轻叹口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到底是年轻人啊,到那都那么热闹。”
      “老夫人。”众人齐齐起坐,珠箔掀,自内走出个银发老者,霜岁沧桑在那曾经韶华的面上刻下错综纹路,淡灰衣裳随着蹒跚步履轻轻摆动,一根手杖在手,龙头衔玉,映射出风月逝后清骨不变的英姿。
      紧随其后进来对中年夫妇,男子气宇轩昂,女子亦是凛凛一代巾帼,二人虽早生华发,面显憔悴,还是不难辨认,便是十几年前叱诧风云的“玄庄双璧”,人中龙凤。
      得见隐居多年的武林前辈,一群年轻人皆是心潮澎湃,朗声齐道:“拜见真田庄主、庄主夫人。”
      弦一郎走在最后,仰视着一步步登上主席位的父母和祖母,背脊挺得笔直——那是他自小的梦想,撑起心里青涩的憧憬。
      而在不久的将来,那里,便属于他。
      然后,在更冗长的岁月碾过他的身体后,又会有新的、鲜活的生命,一步步拾上这阶梯。
      念及此,一时内心百感交集,墨黑的瞳宁静而深邃,仿佛九霄云上,高过旭阳的一片青冥。
      对面幸村却有心无心地瞟了眼窗外,夜吞噬了斜阳最后一丝血光,以绝对的姿态霸占了六合天宇,月霜稀薄,星芒浅淡,拂进来的晚风杂了些湿气,撩起他的发鬓。
      ——今夜,怕是要下雨了吧?
      风烟雨雪阴晴晚,婉娩流年松玉簪。
      长水滔滔又青山,苎鬓不堪羽巾纶。
      梧叶黄,蘋花败,树犹此,人何堪?
      万丈红尘笑破了,往生不过一醉干!

      寒暄过后,酒至三巡,江湖人士素来不拘,也便抛开了那门派长幼规矩,肆无忌惮地闲谈起来。丸井一看桌上珍馐满盘,有玲珑剔透的水晶饺,吹弹可破的蒸笼包,金黄诱人的酥油点,每一样都是他顶爱顶爱的吃食,强咽了口口水。
      幸村见他一副馋嘴的三岁孩童模样,想自己特地去嘱咐厨子一趟也算不枉,笑道:“如何?可还合你心意?”
      “嗯嗯嗯嗯……”丸井嘴里片刻便被塞得满满的,拼命点着头,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喘了口气,感叹道:“这次书呆子和那死狐狸不来真是吃大亏了!”
      他这一提到提醒了幸村:“对了,方才雅治和比吕士当真没告诉你他们要去何处?”
      “没有啊……你也知道他们不喜欢热闹……”丸井含含糊糊地说不清话,幸村心道也是,摇头叹气,又揉了揉贪嘴的少年一头红发:“慢点,没人跟你抢……”
      正在这时,却见一人豁然而起,剑眉间一点朱砂,黑眸若黛峰,正是不动寺橘桔平。
      谈笑声乍止,神尾和深司笑容僵在嘴畔,杏却疑惑地看向大师兄,不知他出了何事。
      但看这“北漠雄狮”向主席位上真田夫妇和老夫人恭谨一掬,朗声道:“在下不动寺橘桔平,此次前来玄剑山庄,一是为了庆贺贵庄少庄主接任之典,二,则是奉师之命,有个不情之请,望老夫人和庄主准许。”
      真田炡眼色一沉:“说。”
      橘顿了顿,稍稍昂起头:“家师素视玄剑山庄为中原武林泰斗,更器重令郎年少有成、一表人才,近来北漠中原虽相安无事,但隐患不断,因而希望不动寺与玄剑能以联姻之纽,共系许州江湖一个太平。”
      联、姻?
      在场众人皆是一动:不动寺同玄剑山庄若能解为亲加,中土内功与北方武术合二为一,相辅相成,可谓是坐稳了天下第一这把交椅,日后江湖上还有谁胆敢对他们说个“不”字?
      柳微微睁开眼,瞟了眼旁边的真田,只见他也是惊异交加,生怕他直愣愣地回了去“不行”过去,把双方弄成下不了台的难堪境地,当即要开口,对面的幸村却悄悄向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盈盈一笑。
      还不及他明白其中含义,就听得一声巨响,橘身旁的矮几竟是霎时从中断裂!木屑横飞,酒菜撒了一地狼藉,而那二话不说劈了桌子的,却就是橘的妹妹,橘杏!
      “哥你说的什么混话!”杏嘶声厉喝,方才润红的脸庞被气得煞白,上齿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双眼隐隐泛着泪光。
      不料妹子如此大反应,橘有些错愕:“杏,你……”
      “我怎么了?”杏颤声道,“是谁教导我,身为女儿身同样可以习武,同样可以舞枪弄剑,师兄师弟有的我也可以有,师兄师弟会的我也可以会!”
      “我……”
      “那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女初长成,到头来还不是当件物品,说送就送?”
      “那又是谁说的,女儿也当巾帼,红巾也可揾血?”
      “我本以为,抛开世俗旧念,至少在哥眼里,我当是个人!”
      堂中寂静一片,杏慢慢扫去,朦胧中,只觉每双眼睛都闪烁着狰狞的笑意,扭曲、恣意,仿在嘲讽她的泼辣不羁、蛮横无理。
      “杏!”神尾初听联姻之事,也顿觉五雷轰顶,似有晴天霹雳生生剖开了他的心肺。毕竟,那是杏啊!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策马扬尘,剑舞桃红,酒会飞雪的杏啊!
      可……可是……
      “神尾,你也是早就知道的吗?”
      “我……”
      “深司也是?”
      “……嗯……”
      杏怔怔看着这两个青梅竹马的师兄,又望了望自己的兄长,眼里似有怒涛汹涌,翻滚不息,终是挑唇一笑:“好……好……原是这样……”
      忽一道电闪轰在门外,刹那将那娇俏的面庞映得惨白。
      “原来……是这样……”
      真田璧洳欲说什么,却见丈夫暗暗摇了摇头,当下明了夫君的意思——无论如何,这亲是结不成的。与其当面拒绝给他人难堪,不如就随这女孩去了。
      狂风尖啸,堂门“砰”地被撞开,一角明黄翩跹,直扎入那如墨渊般的夜里。
      兀自伫立的橘缓缓松开手,方才拳握得紧了,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然此痛,怎比得过杏那一句句哭诉所带来的,心绞之痛?
      其实、其实,他又何尝愿意?但他明白,正如师傅所说,唯其如此,在那一刻真正到来时,才能保杏平安无恙。
      ——“北漠早有反叛之心,进军中原是迟早之事,但胜败未料,杏儿一个女儿家,若能有玄剑山庄这个武林世家庇护,无论中原北漠都不能轻易伤害她。”
      深吸了口气,他向席上众人略一掬,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来,便一扭头,大步走出门去。
      深司轻叹一声,也拽着神尾,行了礼,匆匆离去。
      葵本想去追,佐伯一把将他按住,面色凝重地摇摇头:纷乱之中,六角惟有独善其身,方可保那一方平静桃源。
      梶本朝若人使了个眼色,二人照旧喝酒,脸上波澜无惊。
      千石饶有兴味地支颌看着,亚久津自是不屑这些闹剧,只用手胡乱地揉了揉有些瑟瑟发抖的太一的头。
      幸村敲了下被这一起一转搞得摸不着头脑的丸井,转向真田夫妇,道:“外面快要下雨了,明日还要举行庄主接任大典,不如就此大家早些歇息吧。”
      老夫人揉揉被搅得有些痛的额头,长叹一声:“唉……年轻人啊……罢了罢了,弦儿你送客人们回房去吧。”
      “是。”真田起身。
      转瞬,饭冷、酒残、人已散,冷风携着残破的雨丝,呼啸着灌进堂里,卷走一室喜庆。

      斑斑染翠袖,旧醅苦伤愁。
      但缄幽幽口,无道奈何由。
      料峭春意尽,幽兰化悲流。
      欲雨风满楼,谁会登临忧?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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