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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易水 ...

  •   易水萧萧去,辰月几旖旎。
      萍碎织绮云,恰似水青冥。
      一夜空枝头,一别不知期。
      零落从教坠,却是离泪盈。

      笔锋在熟宣上一个回转顿收,提起重又蘸了些许墨汁。前倾探身间,几缕俏皮的幽兰长发脱了项后丝绳的束缚,堪堪垂下,遮了执笔人的侧面,只隐隐绰绰见得同白玉凝脂般的皮肤,及一双低垂的眸子。
      但一个绰约侧影,便足以摄了寻常人大半的心神去。
      然看年纪,这应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一袭淡蓝长衫,轻薄而不透,上用藏蓝丝线绢了几朵莲,含苞欲放,蓄而不羞,穿在他那略显单薄的身子上,更显清雅俊秀,脱俗灵慧。
      此时,却见他微微蹙眉,肘一回,毛尖悬在纸边预留的落款处上方,却不下笔,只是这么生生滞在半空,似在凝神思考着什么。俄顷,只听一声轻叹,腕略略一沉,行笔如流水,转瞬间便书了一串娟秀草楷,字体挺拔清丽,同正文一格,再配以其诗句内容,整篇作品全不似出自男儿之手,倒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所书。
      “文太。”少年驻笔直身,轻声唤道。
      书桌对面窗外的杨树枝插似是被风拂过,一个摇曳,转瞬间,本是空无一物的枝头上又多了一袭红衣。
      这如鬼魅般闪进屋的人,看上去却和那蓝发美少年差不多年纪,一头堪比佳人面上晕霞的艳红头发,明眸皓齿,稍显稚气的娃娃脸庞,身着绯色劲装,虽不及前者出尘而惊艳,却也别有种灵动的俏丽。
      只见他足一蹬,从树上闪进屋内,落在少年身旁,侧头打量着摊在桌上的手笔,惊奇地“咦”了一声:“幸村,你好端端地,写这种肉麻到令人鸡皮疙瘩起一身掉一地的别诗作甚?”
      “字写好了,你帮我送去给踯躅镇的刘大婶吧。”幸村并不理他调侃,淡淡道,“这是她托我写与她那要充军的夫婿的。”
      丸井一听是跑腿的差事,登时没了兴致,撇撇嘴,懒散地“哦”了一声,手一拂,眨眼间将那幅字收入怀中。正要举步,又被幸村叫住。
      约是看到了红衣少年眉间的不耐,幸村轻轻一笑,不疾不徐地道:“刘婶家徒四壁,我让她蒸了刘氏牡丹饼来作偿金,你记得捎回来。”
      踯躅牡丹娇娉婷,刘嫂牡丹香满庭。一口馥郁不知所,两口下去咬到手。
      “还不快去?过了酉时天色黯淡,你若是在匿骸林里迷了路……”
      “用你说。”丸井知幸村是在笑他十三岁那年,误闯林中,彻夜不回,原因其实不是迷路,而是因为一个疑似鬼魅的黑影吓得他腿发软,走不动。糗事重提,少年一窘,霎时便掠出几丈远,很快便消失成淡蓝穹际的一点红影。
      幸村负手望着丸井去的方向,清秀的眉微微舒展,澄澈的眸子蓝得有如暮天般高远。
      忽地,他背后传来一声讪谲的轻笑:“果然还是贪吃鬼一个。”
      “如若人人都能执着于简单吃食,倒也未尝不好。”幸村缓缓回过身来,抬起那不知是温柔还是淡漠的眼眸,注视着面前不知何时现身的男子。苍白近乎透明的肤色,配以一色银白长发,青灰长衫,外罩一件苍兰褂子,但见他双臂环胸,斜倚在竹门框上,一双丹凤眼流露出两分玩味三分狡黠。
      “我来通报一声,玄剑山庄大少爷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幸村眉色不改,似是早已知晓,淡淡一笑:“你自作主张,把他遣到莫谢阁去了?”
      仁王打了个哈欠:“谁叫他扰了我的午觉。”随后直起身,晃了晃脖颈,“话传到了,我先回去做我的黄粱大梦了。”
      无奈地摇摇头,幸村复又转身,三月明媚春光自敞开的帘栊间肆意奔涌进屋内,染了他满目暖黄。
      “嘀嗒”
      一滴清水,自他纤细的指尖滴坠,落在木板上,留下一个浅浅圆印。
      微不可见地,少年嘴角上扬,自嘲三分,二分苦涩,一分洒脱,一挥衣袖,东风起,人已不见踪影,唯余一页似是撕下用来试墨的残纸,随风翩跹出窗外,徐徐飘落,其上隐约可见墨迹,清秀俊挺,风骨刚毅,却是一首七言。

      零落从教扬花坠,寓形天宇负累累。
      拟把疏狂不得醉,一樽清酒酹江月。

      -*-*-*-

      天下何其广?唯尊许斐皇!
      富甲各一方,谁敌冰阑堂?
      仗剑游天涯,聚首玄剑庄。
      百姓病无望,求见易水郎。

      这不知从何编纂的粗简民谣,便是斐国西南偏僻山谷中的踯躅镇里三岁孩童,都会摇头晃脑地朗朗吟唱,尽管那扎了两个朝天羊角的小脑袋里,未必对这通俗白话中所隐含的巨大力量了解多少。他们也不知,那谣中传唱的易水郎,便是辄就来此替贫苦人家里的病患把脉送药,或是带些新鲜吃食玩意赠予他们的漂亮哥哥。

      半推半就地接了刘嫂殷勤塞进怀中的一大盒糕饼,退出柴扉,丸井挺了挺方才为作谦恭样而一直躬着的脊背,仰望头顶橙黄旭日,像偷了腥的猫般将水灵的大眼眯成弯弯两线,内里满溢着愉悦舒畅,一声清哨,足下轻若乘风,转眼便掠过数棵长青木,向那天水相接处的一点阁宇飞奔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阡陌彼端陡然冒出个少年,卷曲黑发,汗流满面,稍显憔悴狼狈,应是刚刚风尘仆仆赶至此地,然那炯炯黑目却不减半分戾气,再配一身不甚齐整却华丽张扬的银白服饰,以及腰间那显然价值不菲的金柄短剑,任谁都知他必是哪家地位显赫的纨绔公子,只是寻常富贵人家,好端端地不在绿瓦红墙的许都享乐,千里迢迢跑来这闭塞小镇,所谓何事?答案只有一个……
      “喂,易水楼在哪?”许是疲倦不堪,这少年连门都不叩,扯着嗓门嚷道。
      刘嫂一听易水楼,心里当下知了七八分。她虽孤陋寡闻,但自那来往买卖的客人和絮叨家常的邻家妇人口中,也略略清楚那几个偶来光顾的俊秀公子深不可测。也是,这等人中灵杰,会屈居于此,不是看破红尘便是为了躲避纷扰。依现下情况看,恐是后者居多。
      念及他们平日照顾,刘嫂准备装装傻,得混且过,即开了门,笑脸对那跋扈少年道:“哎哟,公子啊,不巧的当家的不在,您看我黄脸婆能帮上您什么不?”
      少年本就心中烦躁抑郁,此刻见她姗姗出来,横眉喝道:“少废话!我问你易水楼怎么走?!”
      刘嫂被他那几乎要喷出火的残狠眼神惊得胸膛一凉,再瞟了眼对方腰间佩剑,多年营商的经验告知她这种情形,如不据实以告便是拿这几十年基业和脑袋相抵,即刻答道:“公、公子您先消消气,看西边那片林子了没有?那是匿骸林,传说晚上魑魅游荡妖灵横行,除非轻功绝佳,否则……”
      “你给我少废话!”
      “是是是,过了匿骸林便是千绝潭,潭中有一座岛,岛上面便是您要找的易水……”不等刘嫂把话说完,只觉一阵轻风拂过鬓发,身旁人转瞬已距她数丈远,不久便融进了沉沉暮霭。

      莫谢阁处于易水危楼的后院,平常甚少有人造访,但此刻,却有一个男子,端坐在其内竹藤座椅上,身着素白衬衣,外加了袭玄袍,手中执着一卷札记,静静看着。纯黑的长发在脑后拢起,不留一丝碎发,干净利落,也更显他英挺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对剑眉微微向内敛,精黑的眸子似深山里挖凿出来的墨石,不深,却纯正而坚忍。他的身侧的茶几上横放着一柄长剑,乍看无甚特别,只如他人一般,通体漆黑,状似不过普通玄铁铸造而成。
      谁知,这,便是江湖之上匹敌军令,呼号五湖四海正义之士义愤之徒的“玄煌”!
      而这不过二十有零的青年,便是玄剑山庄百年来最年轻的少庄主——真田弦一郎!
      贼寇猖獗,玄剑一啸,不过鼠怯!
      然现在,这振臂一呼可号令百士的年轻俊杰,却在易水楼中,且不是正堂,而是被安置在偏侧,只收旧书陈册的莫谢阁中。
      倏尔,绣帘无风自开,一个清越的声音遥遥传来:“我若是不来寻你,你便准备在此终老不成?”
      语尚未休,门口赫然多了一影,水蓝薄衫,紫发松绾,眸比霜月,清雅出尘,不是幸村是谁?
      真田放下札记,直身而起,凝眸看他:“我自会去找你。”
      幸村知这不是玩笑话,也深解对方经不住打趣的耿直性子,便淡淡一笑,眼角无意瞟到桌上淡黄纸页中的几笔熟稔墨迹。

      千绝潭水还似天,玉壶清华素如练。欹枕难眠怀西园,多情应笑我缠绵。

      注意到对方的目光,高大青年罕见地有些窘促:“无意翻到,认出是你的笔迹……”
      “不妨事。闲极无聊的随笔,见笑了。”幸村依旧是温若杨柳风的笑容,无丝毫愠意,“时辰也不早了,开始吧。”
      “嗯。”真田沉沉应道,神色回复到严肃而郑重的老成表情。
      话音刚落,瞬息间,只见一道蓝色魅影在房中飘忽来去,而眨眼工夫,幸村又安然立在真田身旁,似是不曾离开过半步。
      下一刻,但觉一阵轻微摇动,室中的木板竟缓缓向旁移开,显露出一条玉石阶梯,迤逦而下,在黯淡中发出荧荧斑光,宛若通往梦华瑶洞。
      幸村眼眸中,流光闪烁跳跃不定,终化作一点浅淡或自嘲或苦涩的笑意,率先拾级而下,隐没在朦胧荧光中。
      真田微一蹙眉,尾随而去。

      -*-*-*-

      即便是自幼在玄剑山庄长大,见惯了珠宝玉翠金银流苏,对于眼前如同梦幻般的绮丽美景,年方十五的真田也不觉稍稍失神。
      通体由道不上名字的青翠晶石垒砌而成,这铸于地下的窟穴中虽不设一盏灯火,人的双眼却可凭着那天然流转的荧光视清四周。闪烁摇曳的微弱碧辉,独看仿佛夜里蜷缩在暗处窥视的幽绿猫眼,汇在一起,星星点点,簇拥成条浩瀚河汉,如若那九天之上繁星下坠,披了层翠色薄纱,窜到这幽僻洞中休憩。
      情不自禁地,少年伸手探去,似像要捕着一两颗俏皮的碎星。直至刺骨寒意顺指尖攀上全身经脉,激得他打了个寒噤,真田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脸不觉微微一烫,却听旁边传来一声轻音。纤细般的丝竹声撞在石壁上,回环相击,余音袅袅,缥缈玄幻,只一下,便似卸去了他身上大半重量,胸膛一片澄静空灵,仿若霎时被黄泉水湮去了肉身,唯一缕至纯魂魄,扶摇直上九霄!
      “啪!”
      陡然一个清脆的暴栗击在额上,真田这才惊觉:方才刹那,竟是无意中了幻音术!是谁?单一拨,便可乱了他那坚若磐石的心?
      视线聚焦,却见眼前点点绿芒环抱中,一个蓝衫男孩淡淡立着,精致而不矫饰的清俊面庞在这如梦似幻的背景衬托下愈发灵秀脱俗,眼角褶皱间蕴着丝温和的笑,示意真田无需在意。
      “那是‘寞归’,相传是易水楼的初任楼主留下的古琴,一直放在此洞最深处。方才你听的那声并非出自乐手,而是自石缝渗下的水滴铮然落弦所至。”
      真田略一点头,紧锁的眉头却为舒展:只是清水下落,便能拨响琴弦?
      似是看出对方疑惑,幸村唇间弧度加深几分,缓步到右手侧的一块平整石床边,伸手轻轻抚摸那石面,冰凉刺骨,却似有故人的热泪残温跨过洪荒岁月,煨着自己同晶石一般冷冰的指尖。笑到眉头,成了几分萧索伤愁。
      “幸村?”真田见他突然沉默,心中无端端有些慌乱,“你……”
      “时辰到了。”幸村直起身来,回眸一笑,温润依旧,只是较之前多了几分看不透的凝重,只听他轻轻道,“开始吧。如若你有心,我可以道与你听,关于‘寞归’,‘莫谢’和‘易水’的故事。”

      石窟中,道路错综复杂,曲折回环,幸村的步法又飘忽如风,饶是真田足下轻功不弱,又对这迷宫熟稔非常,也需全神贯注,才可捕捉那点点水蓝衣角飞扬的影子,勉强跟上,骤然见前方人蓦地停住脚步,连忙一个旋身点足,止住冲势。
      “嗯,便是这了。”幸村向那独立出的石室内略一环视,回头向真田点点头。
      真田报以颔首,表面无状,心中却是一凛,此处比之上次来的石室更要冷上三分。这个石窟说来奇异,纵跨并不长,温差却极为明显,愈往里寒气愈盛,据说总共十七室,即便是当年易水楼初代楼主也止步于第十三室。六年前他初来此地,只进到第一室,而今在第六室,纵是他体性至刚至阳,也不由有些瑟瑟发抖。反观幸村,却是泰然自若,仿似同身处花团锦簇的春园中无异。
      正在这时,一声清越的丝竹声摇摇传来,比往常听到的更为清晰。真田强遏住心神一阵激荡,沉声对已至晶石床畔的幸村沉声道:“我无事。”
      明他好强,少年会意一笑,转过身去,手一抽,松了腰间束带,任宽大的薄衫滑过双肩坠落在地,复又一个回旋,盘坐到石床上,伸手将长发拢至胸前,领口敞开,后襟宽松,没了束力而下垂至腰,露出脊背。
      如若此刻有他人在场,必会惊骇呆立——那略显单薄不似男子的背上,却是晶莹透亮,竟为一层薄冰所覆盖!
      冰纹迂回,细细看来,赫然是条惬然俯卧的游龙!龙头在左肩,而尾则延伸至腰际,如同刺青般,惟妙惟肖。然那冰龙似是有生命的活物般,居然会一点点移动,甚至一寸寸生长,虽然速度缓慢至极,但习武之人却是能捕捉它微小的变化。
      比上次,又长了半寸。
      真田眉头一蹙,足下一蹬,落到幸村身后,深吸一气,右手双指相并,屏息聚功,转瞬出手迅疾如电,弹指间封了幸村背上十四处大穴,紧接着幸村上身向前一倾,一口热血喷口而出,却是浅淡蓝色,不及落地便凝成了几块细碎冰晶!

      -*-*-*-
      断鸿声里参商隔,月霜露冷无归客。
      水龙吟啸祭魂廖,残雪凄凄伴悼歌。

      断鸿、月露、水龙,残雪,江湖四毒,任其一种,足以令三尺男儿闻风丧胆,退避三舍而唯恐不及。
      因为如若沾上其中一星半点,下场却不只死,那么简单。
      相闻,四毒之中,属“水龙”毒性最弱,却也最为诡异,哪怕只是气味消散,触及肌肤,仿若一条盘龙游走于四经八脉之间,逐将周身肌骨一点点冻成冰塑,且不畏烈焰炙烤热火烧灼,唯至纯至阳的内力源源灌输方可暂缓其毒发之速。
      但究竟如何痛不欲生又求死不得,又无人能道出个含糊大概,原因只为那些受其折磨的苦痛怨魂,早在百年前便化作一缕黄尘,消散在浩渺奈何荒流中,唯留下一段段捕风捉影的悚人轶事,为后人添油加醋,口耳向道,成了茶余饭后一条供以谈资的可怖传奇。

      所以,当少年真田初见那白皙脊背上晶莹剔透的游龙冰印时,饶是他沉稳冷静,甚少慌乱,也不由讶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复方才听到的词句:“水、龙……”
      “不愧是玄剑山庄少庄主。”幸村一笑,重又拉拢衣襟,语气淡得仿若不过是闲谈曲阑干外如水晴天,“如你所臆测,这冰纹便是水龙中毒之兆。”
      真田轻轻咽了口口水,掌心不觉沁出点滴冷汗:“四毒已销声匿迹百年……”
      “但并不意味它们不可复出。”幸村淡淡接道,有意无意瞟到对面伫立的少年神色一紧,知他明白了自己言下之意,眉目间多了几分欣然。
      复出,四毒复出意为何?天翻地覆,腥风血雨,有了一毒便似神谕在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邪道魔士争相竞夺,正人君子受其蛊惑,江湖……不,甚至整座江山社稷,都可以在那袅袅毒香中坍塌陨灭!
      而今,其中一毒已然现世,且是在堂堂易水楼楼主唯一的嫡传弟子身上!
      “可否告知……”
      “关于中毒经过,恕在下暂不便奉告。”幸村似是猜到对方心中所想,言辞温婉,隐隐却有不可抗拒的决绝。真田自小惯于施号于他人,此刻却被摄得无法多言半句。但听幸村续道:“相传水龙缠身,少可苟活十年,多则残喘十五,不过若每月定期以至阳内功相缓,则可延命二十春秋。”
      会意到什么,真田接口:“你的意思是……”
      幸村点头道:“据我所知,普天之下至阳内功莫过玄剑山庄独门心法‘焚岚’。我予你两年时间,以此作为我救你父母的条件。”
      真田蹙眉不悦:“医者当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我救你无妨,但二者不必牵扯相谈。”
      幸村听得此言,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这少年还真不是一般的榆木脑袋,玄剑怎地选了如此……正直到刻板的人作了接班?不过心里如是,表面却仍一副温和笑靥:“只是作比而已,况且,易水楼与玄剑,也未必毫无瓜葛。”
      真田凝眸:“此话怎讲?”
      幸村略略垂眼,侧转过身,面朝那半敞阁窗。他们此时身在易水楼二层专用于会客的“落雨轩”。正值萧瑟金秋,窗外梧叶飘黄,被风拂尽屋内,锵然坠在室中红木八仙桌上。幸村信手拈起枯叶,目光流转,淡漠的笑容似也染上了几分商秋索然。

      “寒宫残露咽愁肠,丝竹悠荡遣情伤。
      洞外良辰应虚设,强乐无味自彷徨。
      憔悴不悔宽裘裳,寞望沉霭无归航。
      落红莫谢君莫怅,易水东流到玄煌。”

      一口淤血得出,幸村只觉胸中哽塞憋闷感稍稍缓解,舒畅许多,偏转过头向后方面露焦忧的真田略一点头。真田知此刻虽已打通气脉,融了少许被□□所噬的凝血,却也使得血流以比往常快上数倍的速度在幸村体内回环,如此心跳不及,命悬一线,容不得半刻犹疑,当即一声低喝,闭眸凝神,聚己身体内阳刚炽热真气于右掌,抵住幸村脊骨正中、冰龙腰腹;柔和温暖之气于左掌,源源传入幸村胸口以助他调整内息护住心脉,逐渐适应骤然涌进体内的炙热内力。
      然仅仅如此尚且不足以抵消“焚岚”那如若九霄真火的猛烈。当年玄剑山庄庄主初创此心法,意在辅以玄剑,达“焚樯橹滚滚西湮,扬挫灰朦朦岚烟”之境,因而此功雄厚刚健,杀气也格外之重,寻常人等经此直接输导不是筋骨俱焚化成灰也无法承受那非常炙烤,幸村体内虽有寒毒相抵,但二股迥异真气在体内相搏,却也甚为危险。因此才需第三者辅助,也就是这奇特诡异的晶石冰窟。
      只见此刻那晶莹青石竟隐隐呈现橙红颜色,远望就似苍茫暮霭之上缕缕霞云或堆簇或撕拉,卷舞变幻,涌动翻腾,却是吸收了小部刚猛真气。有的应是经不住那炙热灼烧,发出“呜呜”声响,在洞中回响摇荡,时若婴孩啼哭,时同怨妇幽咽,听来令人也不禁牵愁神伤。
      但石塌上两人却顾不及这许多,真田剑眉紧皱,细密汗珠纷纷沿那挺俊轮廓滚落到襟上,而另一边的幸村也脸色苍白,双唇青紫,长睫微盍,轻轻颤动。
      旁人可想,那清瘦身躯内,却正进行着一场龙虎之斗!
      空旷洞窟,唯那缠绵不觉的幽幽咽声,漠视这生死挣扎,径自徘徊,独品惆怅。

      约摸过了半柱香时刻,石壁上浓烈赤霞才渐渐浅淡消散。真田轻吁了口气,缓缓垂下手,方才一番,实比他同武堂师傅比试半个时辰更为精疲力竭。
      幸村倒似无事,一个旋身下榻,直身而起,依旧温煦的笑容似是携了几缕杨柳春风入这幽深寒窟。
      “真田。”
      未听得低沉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幸村转头,却见真田尚未起身,反盘膝而坐,正自闭目休憩,不禁摇头苦笑:这玄剑山庄少庄主也未免忒没警觉了,便不怕他略施暗着,断了玄剑后继吗?
      他知道,凭真田的功力,偷袭如若笑谈,自取其辱罢了。此刻的毫无防备,只不过是对他这相识六载的友人一份信任。
      坦诚相待,推心置腹,单凭胸襟而言,这玄衫青年的确有一统江湖、号令百士的担当。
      只是心计方面尚只如垂髫顽童,幸村在心中暗暗加了一句。若没有那位“青梅居士”柳莲二相佐,恐怕玄剑山庄那年事已高的老祖,也不会安心将这百年基业交予方才弱冠的耿直青年手中罢。
      幸村在洞中信步踱着,也不急叫醒真田,只饶有兴味地用指尖轻轻抚过那参差不齐又错落有致的晶石表面,幽瞑的绿芒并不盛,缠绵着如丝绢般绕上他的手背;跳耀的流光宛若飞星殒碎作一穹碧落,漫了他满目。恍眩之际,陡然忆起师傅生前信手编作的句子:

      流水澹澹人迟暮,寒星不言离恨苦。
      眉间心头愁绕愁,凭依危阑侯尺素。

      在幸村记忆中,师傅是个十分清雅的女子,与那寺庙中吃斋念佛的尼姑着实有几分相像,可又有传闻说她当年被易水楼收留前却是个商女。尽管自她身上幸村寻不到半点脂粉俗气,可这词阕中纤细又浓重的离愁别绪,却是他这不懂情事的少年也觉察得出,师傅那如素莲般静洁的心里,应是存放着个名字,一个没有存在、却又真切非常的影子。

      回忆如揭了壶盖,茶香便袅袅飘散出来,缥缈无迹,散淡无拘,一时沉溺,直至突觉肩上多了些许轻微重量,幸村才霍然惊醒,蓦地回头,正正撞上咫尺处那漆黑沉邃的瞳。
      对方不想会吓到他,也是一阵狭促:“洞中寒气过剩……”
      幸村见他语结窘迫,心下好笑,方才淡淡惆怅一扫而空,弯眉一笑:“那你给我我的外衫便是了,这玄袍加身,我可担当不起。”
      真田正欲辩解,可如“你的青衫落在地上染了寒气”这种话又不知如何出口,只得唇线一抿,眉头紧蹙,别头不语。
      轻轻低笑,幸村也不再捉弄他,目光流连回环,似是念起什么,幽幽道:“真田。”
      “什么?”
      “你可记得当年你初来此洞,我与你讲的故事?”
      真田微微一怔,应道:“嗯。”
      思绪飘摇,幸村当日的沉沉话音似倒涉光阴涌流,红尘岁月,裹缚在淡淡碧色荧光中,悠悠回荡于耳畔……

      ——古有师兄弟,情深若手足,沐曦舞剑影,对月把酒欢。忽逢西陆日,一女上山来。年方二八岁,素颜星眸寒。自古情事缠,少年显气短,奈何不谙事,遭拒何以堪?岁月逝如斯,白驹过三载。剑庄召儿还,家书执无奈,遂寻师妹去,望诉衷肠乱。岂知花香隅,成双早旖旎。贵子未尝败,忿辱汹涌来,逐月返还乡,求母卜吉灾,但选良辰日,佳人脂粉黛。鸳鸯飞难伴,互许思不断。遥望暮霭霭,不见伊珠冠,萧索心中来,淡酒三两盏,深愁不得散。孤影辞下山,清索一人单。偶见翠波潭,彼岸岛无烟,上有寒洞窑,间闻丝竹笑,心旷神驰往,约是仙琴谣。遂当落居处,筑楼辅小阁,自号易水仙。
      夜夜梦故颜,相思无所寄,决意探玄庄,但求见君面,以了恨缠绵。日夜兼星程,哪知伊沉疴,时日无几多。忽忆仙琴窟,孤注一搏赌,求伊等落红。谁道寒侵骨,朦眼皲裂足,终得十三住,但听琴萧索,悲叹泪簌簌,此寞无归还,此恨与谁诉?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八个简字,一如当年评价。
      幸村笑笑,眉间不着痕迹地掠过一丝失望:六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吗?
      但见真田复一思索,又沉吟道:“缺漏甚多,疑点重重。”
      “哦?”幸村扬眉,上挑的嘴角蕴着点玩味,“何以见得?”
      真田知对方故意考他,倒不以为忤,沉沉道:“三不明、六不符。”
      一旁双臂环胸的少年打断道:“易水楼主生辰未知,此地诡异来路不明,但那女子可是嫁进了你们山庄,查族谱总会有些头绪吧?”
      男子目光一紧,眉头紧蹙:“此便是不符之处其一二——玄剑山庄百年基业,本门弟子向在庄中修行,从未另拜师门,更不消提同哪为师妹喜结良缘之说。”
      幸村似是早有所料,淡淡一笑,意蕴不可捉摸:“那可有哪位庄主夫人故与沉疴?”
      真田略一低吟:“因病亡故者三人,但均是与老耉之龄,风寒染身不敌罢了。”
      “女子上山时年方十六,下嫁时十九,亡故时至多不过二十几许。”幸村淡淡接道,“此为不符其三。健壮青年偶染风寒即便不施医救也可自愈,那女子既习武之人,体质应不差,何以病重到需求助不明仙器?此为不符其五。”
      见对方停顿,真田不由顺话接道:“三人染病时皆为梅雨时节,阴云笼天,夜不见疏星,因而‘日夜兼星程’一说也不符实情。所以……”
      话语似是脱口欲出,却又倏忽忘了所欲言何,只隐隐感觉有什么遗漏,正沉思之际,却觉面庞清风拂过,只见幸村已飘然一跃,至了洞口,回眸一笑:“古人事多秋,何必丝丝扣?只是给你个教训,以后切莫轻易相信他人编纂的故事。”
      言罢,但看玄衫轻晃,真田本不熟路,急急追去,转瞬,石室中便又空旷如斯,留那许多闪烁荧光仿若青翠珠泪,明灭间似在叙述着什么愁怨,什么戚悲。

      -*-*-*-

      丸井如灵猫般无声无息地闪进厨房,轻手轻脚将怀中一盒糕饼放在木桌上,还未开盖,馥郁甜香已扑了他满鼻染了他满襟,微眯的眸子间逐渐被如同情欲般朦胧的迷离覆淹,强自干涩地吞了口口水,丸井只觉如此珍馐当前,还管它什么劳什子理智规矩!
      幸村自是不会在意,如若仁王那家伙质问起来,便说是先浅尝一块试试毒,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
      居然能够想到如此绝妙托辞,丸井想着仁王无以辩驳的铁青脸色,勉力将笑意憋回肚里,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揭那盒盖……
      啪!
      一声毫不留情地敲打,紧随着一句刚要脱口又被生生忍回的哀号。
      “书呆子,你吃饱了撑的!”丸井急步后掠,仍是没躲过那纸扇狠厉一击,手背上登时出了道鲜红印子。虽不甚痛,可士可杀不可辱,他堂堂“无影残红”丸井文太竟被一个肚子里只有墨水没有油水的书生钻了空子,一击成功!故意忽略对方只不过长相斯文而实非弱流书生的事实,丸井呵着红肿手背,瞪眼对那方一幅事不关己模样的柳生低声咒骂道。
      却见柳生文雅地拢了拢过于宽大的儒衫袖子,折扇一下下轻敲在手心,嘴角挂着丝莫测的戏谑笑意:“对于心生贪念的学生稍施惩戒,先生之责也。”
      “少给我来你那套‘之乎者也’的迂腐学论!”丸井一个横眉瞪过去,奈何对方视而不见,论口舌自己又无疑处于下风,只好“切”了一声就此作罢——君子岂可与小人一般计较!
      柳生知他孩童意气,便也不管,四下张望片刻,却听一旁丸井懒懒道:“仁王那家伙睡他的大头觉去了。”
      “我知道。”柳生彬彬有礼地颔首道,“方才我遇他初醒出来伸展筋骨,便是他叫我来盯着你莫偷了今晚茶点。”
      切,原来两个是串通好的。切丸气闷地一翻白眼,惺惺道:“如果是找幸村的话,应该是和玄剑山庄‘少庄主’去了莫谢阁。”他故意着重“少庄主”三字,言下甚为不爽。
      柳生淡淡“哦”了一声。不单单丸井对真田有厌恶之情,如今易水楼里除了幸村,他和仁王也对这青年俊杰无甚好感,原因无他——易水楼自创以来便立下规矩,誓不同玄剑山庄有任何瓜葛。然而八年前真田家的独子却只身前来,在楼前长跪七天七夜,求楼主出面救他父母。当时楼主自身也疾病缠身,刚入门一年便已作为嫡传弟子掌事的幸村不顾众人拦阻,擅作主张,邀他进了楼,甚至应允救助之事。后被楼主所知,柳生还从未见过那清淡女子如此动怒,竟二话不说便令幸村到莫谢阁的寒洞中思过三日,引得幸村寒毒复发,险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算保住性命,师傅也因此苍老无数,不久便辞了人世。
      下葬师傅灵棺时,四人七尺男儿,却也无语凝噎。大家都是被捡拾来的,背负着不同的过去,却在此寻到了同样的归宿,同一个母。默然片刻,只听丸井恨恨道:“都怪那强人所难的小子,若不是他……”
      柳生和仁王虽不语,心中却有同意,转向一直缄默的幸村看去,忽听呜呜洞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却又不失一抹廖阔清远,豁达深沉,倚那萧索秋风而和之,让人不禁怀伤逝者如斯夫,感慨人生如梦断,几多哀愁几多缱绻,不过终随那扬撒黄尘湮没于浩渺天际,不得念,不得眷。
      丸井也念起那层往事,灵动的大眼蒙上层愁索。
      房中气氛似是突被冷水浇了个激灵,生生僵住。

      莫谢阁。
      幸村轻轻一跃,出了寒窟。他的轻功与众不同,丸井动如脱兔,真田其疾如风,他却是飘忽若灵魅,衣袂翻飞,来去无踪。但见他悄然落地,回眸对随后上来的真田淡淡一笑:“一时疏忽,把你留得晚了。”
      真田仰头,看窗外天色苍茫,暮霭沉沉,估摸已过了申时。虽说平日庄中戒规森严,老祖又是出了名地严苛,即便是少庄主的真田也从未敢越矩半步,不过今日倒是例外。
      ——今晚……
      幸村见真田方舒展了半分的眉头又紧蹙起来,参杂着几分不悦与无奈,突地会意:“是了,今晚胐月当空,又到了老夫人‘魑魅宴’了吧?”
      所谓“魑魅宴”,只是雅称,实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一种迷信活动。传说剑庄中因长年累积血腥浓重,又附有不少阴魂怨鬼暗自萦绕不得轮回,故每月月将出未明之时,庄中都要找来许多风水师傅并设盛宴款待,助他们灵气大增以合化府中阴气。这些无稽之谈老夫人本是不信的,奈何八年前儿子儿媳纷纷染上重病,幸村着手医治后虽未见恶化好转得也甚为缓慢,老人心里憔悴,听他人说这可能是因为庄里冤魂侵蚀了生人的阳气,不由就信了谗言,每月举办一次这“魑魅宴”,且怕真田身上过重的阳刚气影响灵师施法,总是一早便遣了他出去,直到子时席散才召他回来。
      真田心里自是对这种愚昧作风不以为然,但毕竟对方是长辈,不敢忤逆,只得心中抑郁苦闷。
      看那深深紧锁的眉头,幸村微微叹口气,转又侧头望了望那隐约浮现在西空的菲薄新月,朦胧的淡薄光辉碎在他翡玉般清透的眸子里,跳耀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少庄主既是难得闲暇,本楼今夜文期酒会,不知可否赏脸?”
      真田一怔,道他是怕自己落寞,忙敛了面上刹那的灰暗神色,正色道:“多谢关心,我……”
      “关心?”幸村轻笑打断,“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想着举杯邀月,银河暗渡,如若再配以一人舞剑助兴,寒光映清辉,才算得不辜了这良辰美景不是?”
      “我……”真田面露难色,他堂堂玄剑山庄少庄主一呼百应,根本不懂“风雅”何物,又何尝用那沉淀了祖上荣耀的玄煌宝剑舞来为他人助兴?传出去岂非笑话!若这要求是别人提的,他早横眉一瞪,怫然而去,可对方是幸村,不知怎地,他便狠不下心来断然拒绝。
      幸村饶有兴致地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暗暗好笑他那不解风趣的耿直个性,嘴上却道:“今夜戌时,飞星园中,佳酿相候,君可自夺去留。”语毕,身体一斜,只见珠帘摇荡,人已无踪。
      真田还欲说什么,追了两步,却又顿住,回身将茶桌上的玄铁重剑重挂在腰间,又望见那仍自摊放的手札,顺手拾来合上,掸去封面尘灰,看着那清秀而不失风骨的挺俊字体,眉间的棱角不觉柔和了几分。
      到底是何时开始,对这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变得如此无法抗拒?
      明明是惯于施号于人的领袖,在这个无甚威严气魄的清雅公子面前,却总是不自觉地服从,甚至被调侃。
      这些,在八年前那个心高气傲、严肃认真的真田弦一郎看来,应该是绝不可能的事吧?
      真田唇边泛起一丝于他而言甚为罕见的苦笑,其中又掺了些许不可名状的淡淡愉悦。他不相信宿命轮回,但当那双漆黑而深邃的眸子迎上愈发清亮的盈盈月光时,这受世人景仰甚至嫉羡的青年突然觉得,腰间这柄剑,并不一定只为他那“少庄主”的名号而拔。

      丸井和柳生在厨房中一席谈话不欢而散,各怀心事地回了房间。平日易水楼的生活就偏懒散,无事可做时柳生会翻翻典籍,或是同幸村对弈吟诗,仁王行踪莫测,而丸井没前两人那么有雅兴,一有空便喜欢窜到邻边小镇中,逛逛玲珑玩意和各色吃食,顺带教熟识人家的小孩一点花拳绣腿。不过此刻他是没了那兴致,满心烦躁却又无处发泄,只得一头栽在枕头上,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有想念师傅的,有怨恨真田的。但他没发觉,自己对这英挺正直的青年最为不快的,并非仅是那他自己强加上去的害死师傅的罪名,更隐秘的一层,是因为幸村……
      至今,九年前,濛濛残雨中,被师傅领回来的那个绝美少年眉目间清远得有些寂寥的微笑,那仿佛融了天地灵慧入傲骨的孑然残象,一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或许今生今世都无法淡薄。
      那日,如猫般散淡任性的他,第一次僵住了身子。他陷进去了。很久很久以后,丸井才意识到,在最初的瞬间,他便溺在那片比天幕更高远、比汪洋更广阔的湛蓝里,不能自拔。
      但此刻,他并不明白,只是烦躁,只是气闷,只是懵懂……
      为什么?为什么,就为了一个无亲无故也半点不讨人喜爱的同龄少年,幸村不惜悖逆祖训,甚至不惜身受重责?
      他知道幸村对谁都很好,很淡很淡的好,仿佛一捧清水,平均地分流到每个青花瓷碗里,半分不多,半分不少。但他以为,自己,或者退一步,加上仁王柳生,在幸村的心目中多少是有些不同的,毕竟……
      他的思绪渐渐乱了,模糊了,遥远了,呢喃梦呓间,清秀的眉微微蹙着,透出丝不甘,那是比被抢去了最喜爱的吃食要繁复上百倍的,名为嫉妒的感情……

      戌时。
      飞星园。
      皓月高悬,繁星璀璨,长空色淡,青白银辉如若一掬流水款款撒在园中白玉石桌上,晶晶亮亮,映得周旁婷婷立着的几株爪槐也多了几分灵动异彩。
      被如此旖旎夜色笼罩的园中,一个高大青年负手伫立,一身素白衬衣在暮春寒意已尽的暖风中倒也不显得寡薄。但见他眉宇轩昂,目如黑曜,单单站着,却站得很直,很稳,仿佛亘古便如此直直挺立在浩渺宙宇之内,撑起一片广阔青冥。
      夜寂静,寒声碎,遥遥有笑音乘风而来:“我不来你便等,我不还你衣袍你也不要。你还真是木头转世不成?”
      真田蓦然回首,却见幸村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还带来一具古琴,放在石桌上。沐在素练般的月华中,少年拢了拢略有些宽大的玄袍,低首轻轻挑拨着丝弦,青缎系不住海藻般的长发,几缕魅蓝发丝垂在颊畔,令人辨不清那清亮的眸子里萤火似闪烁不定的光彩。
      挺俊的眉角微微上扬,声音却仍是毫无风趣的低沉语调:“我信你不会爽约。”
      就知是这种回答。无语失笑,幸村手指随意一拨,琴音自指尖流泻而出,清越澄澈,残韵缥缈,但觉如同袅袅烟霏御风而上,漫漫散入那清淡金波。
      “好琴。”真田情不自禁赞道,见幸村侧头看他,几缕散乱鬓发拂过似笑非笑的寒星眸子,登时脸上一热,“我的意思是说……”
      “啊!幸村你好狡猾!抚琴赏月这种风雅逸事也不知会我们一声。”话音未落,便看清淡墨洇般的夜色里闪过一抹极鲜亮的红色。而幸村则微微一笑,向后一仰,避开一扑,道:“你又几时同风雅沾上干系了?”
      丸井一击未成,反被调侃,心下不甘,正欲反驳,不想看到旁边真田,怔在当场:“你……?”倒是随后而来的仁王“嘿嘿”一笑,接过话来:“真田大少爷好兴致,大好庄园乌云密布,跑来我们寒酸楼阁来看月亮吗?”
      真田闻言眉头微蹙,却不言语。他在易水楼不受欢迎这点他自是早有察觉,如今默然以对,摆明了一副不同仁王一般见识的孤傲气派。
      柳生远远站在一旁,他不想插手,端的是隔岸观火的看客。
      眼见气氛霎时降温,突听一串琴音淙淙,珠落玉盘,清新婉丽,娓娓缠绵,却是一首《鹊桥仙》。
      “身为地主,言辞咄咄,岂非气量狭小?明月如霜,剑拔弩张,岂非有负良辰?”幸村款款抚琴,朗朗道来,语气不含丝毫愠意,又独有份温和的魄力。仁王、丸井遭逢训斥,心中虽有不快,却也不好发作,只得闷闷不作声。
      幸村见二人脸上红白一阵,唇边勾起丝顽劣的微笑,续道:“远道来客,不献薄礼,岂非确确寒酸?”
      虽然前两句是在指责仁王和丸井的态度蛮横,后一句却是反用仁王的讽刺对真田也施以小小惩罚——谁叫搞僵气氛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真田知他意有所知,也无意推搪,一拂袖,道:“在下扰了各位兴致,身无长物,舞剑一段以表歉意。”当下霍然拔出玄色长剑,黝黑的剑锋经月光一洗,寒光爆涨,慑得观者一阵颤栗。
      这,便是玄煌!
      除幸村外的三人均骇然睁大眼睛,随即哑然失笑:这、这小子不是吧?祖传的宝剑怎么是这样随便舞来玩的?舞剑又不一定要用真剑,随便捡根树枝不就行了?这……是该说他不会变通还是太过较真?
      幸村唇边笑意愈盛,随即换了首《风雷引》,琴声铮铮,纤弱弦音中似是蕴了九天雷动,仿佛黑云翻滚,樯橹欲摧,天崩地裂!
      真田胸中陡地豪情万丈,一声长啸,剑气吞吐,衣袂猎猎,一丝不苟、精准谨慎,又隐隐有种百川可度,有容乃大的壮阔与豪迈。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丸井呆呆看着那上下翻飞的矫健身姿,喃喃自语道:“这家伙……认真过头了吧……不过是个舞剑……哎哟!”
      最后一声高了八度的惨叫令琴声戛然而止,真田也一个转腕收剑入鞘,疑惑地看向声源,却看丸井抱着脑袋愤愤嚷道:“喂,书呆子你手痒啊!”
      柳生完全无视一旁的怨恨眼神和指控,很斯文地向各位颔首道:“很抱歉打搅二位,只是……”他转眼看看放在地上的酒壶和糕饼,淡淡一笑,“良辰美景不应负,佳酿珍馐亦不当辜。”
      说白了你就是饿了。切丸白了那个一肚子墨水,更正,一肚子黑水的儒生,暗暗在心里加了一句。可就在此时,他的肚子偏偏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可恶!
      “呵呵,既然文太饿了,兴也助得差不多了……”幸村一挑音,嘴角噙笑,随后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余音袅袅,抚琴的人却已惬卧草席之上,举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白玉瓷杯,自斟自饮,湛蓝眼瞳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得手的狡黠。
      “啊~幸村你又耍诈!”
      “能让我随意蒙骗,你这欺诈师之名岂非枉得?”
      “喂,丸井你这家伙又第一个开吃!”
      “有什么关系……书呆子你有暴力倾向啊!”
      “教不严,师之惰。”
      “我几时认你作师傅了?!”
      真田怔怔看着这打闹作一团的三人,又俯首凝视那玄色铁剑,摇头苦笑,突地脸上一凉,伸手一摸,原是一滴酒。不待他怔忡,眼前白影掠来,本能一接,却是酒觞。
      幸村遥遥举杯:“沽取对君酌。”
      真田先一皱眉,随即释然,冷峻的眉峰微微舒展,举杯对曰:“同销万古愁。”
      一杯下肚,并不似往日筵席上那般烈烈烧肠,反倒清凉甘洌,沁透心脾,还不及他反复回味,又见一个盒子直直撞进他怀里。
      “喂,大木头你帮我看着别让别人抢了去。”
      “丸井你也耍诈!”
      “欺诈师你做成这样不觉得自己很失败吗?”
      真田正抱着怀中的糕饼盒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旁边一声轻笑。
      “我打赌,玄剑山庄少庄主这辈子绝对没给别人看过糕饼盒子。”幸村支着下颚,被些微醉意朦胧的双眼弯成浅浅弧度,看着真田面颊上堪称世间奇观的淡淡红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束发不谙愁,明月不解忧。
      韶华不可留,笑语几方休?
      流年暗偷渡,曩音独幽幽。
      迩来辄念念,晓风熏残酒。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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