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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风尘非昔友,湖海变知音 ...

  •   良宵苦短瞬息逝,晓镜妆台意如诗。
      徐黎仍旧没有起身的打算,林颦硬把他推了起来。可别让臣子议论,娘娘方归,便引了君王不早朝。
      久别果然是良药,重逢少不得一番悲喜,相望,两人都大是憔悴,当日的口角,自是早早丢到了脑后。臣子也知趣,早朝无事,徐黎赶回,刚好还有余暇陪着林颦调弄那一堆脂粉钗环。耳鬓厮磨,一边便闲讲起别情,全抛了“陛下”“臣妾”这些称呼。说到这次在扬州的事,徐黎大是惊骇。
      “拂柳心法?这月余来奏折也委实不少了,可都是各家的小弟子,哪一个胆大包天的,竟然连你也敢动?”
      林颦摇头沉吟:“我只记得那日闷极无聊,换了寻常民服,去湖边散心。不想有人自背后偷袭,我接不了几招便受了伤,醒来时,已是亚芬妹妹在照料了。”
      “林家门里,除了老夫人,谁还能有这份功力伤到你?”
      “是啊,我原想过会不会是蝶儿,可她……她清楚我二人的长处,便不该用拂柳心法。”
      徐黎忙否认:“蝶儿在京里,你别想岔了,再说……”忽地“啊哟”一声,跳了起来,道:“她丈夫还不知下落呢!能动林家,连我徐家也敢动,这……”
      林颦蹙了眉:“还有一个人,梅子,被她自己的暗器伤了,身上中毒,如今还留着调理,回不得朝中。”
      “梅儿也伤了?”徐黎大出意外,“女官长也伤……好厉害!”
      “是啊,还是亚芬告诉我的。早些彻查的好,否则还不知要伤到谁。”
      徐黎犯了难:“刑部侍郎如今病假,不在朝中……”
      林颦原不想提起受过那名动京师的风流浪子之助,权衡片刻,道:“陆侍郎现在扬州,我此番被救,有他功劳。”
      徐黎当即皱了眉头,看看爱妻,没把话说出来。摇头道:“其实这事,未必要他来查。除了我族弟下落未明,余人都是自家绝招所伤,那么彻查金陵夏家也就够了。”
      林颦蹙眉道:“未必这么简单。金陵夏家武功自来少现江湖,若要伤人,用何不可,一定要用这招尽人皆知的借花献佛?夏家素来隐忍,动手必有用意,伤而不杀,那是存心招惹疑心了。”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徐黎怫然不悦。
      林颦心知徐黎最忌后宫言政,当下转了话头:“记得水晶宫还送过一个丫头来,我还不曾见,怎么样?”
      徐黎缓了口气,叫雅琴带了那叫丹儿的宫女来。林颦随口问了几句,打发出去,点头道:“笨笨的放宫里也罢了。算来是我族中姐姐调教的人,老做粗使丫头也不好,索性叫进来伺候。过两年,侍卫什么拣一个嫁了,也结了这桩事。”
      徐黎贼倒是未做,自打那日送茶叫了来问两句,心下也存了个人选。只是知道自家侄儿同雅琴正好,不好调停,听林颦这么一说,多少有些不爽快。林颦见他闷闷的,勾起从前事来,也觉没意思,叹道:“小孩子也该一双双了,我们又闹什么别扭?”
      “是啊……”徐黎狠狠心,“御妹也该有个驸马了。”心中知道林颦放心不下这么一个风流美人儿在身边,还是自己先挑明的好。
      林颦点头道:“那也好。过两日我去探探口风。当初上下都看准了陆冠,风流对风流也好,偏是两个人自己闹翻,你这御妹,可不是我们便做得了主的。”

      陪着皇后回了宫,崔亚芬自回莲心殿住下。
      每日里只余了洛叶书一个知心的宫女陪着,没有梅子的日子,大是无聊。读书无人理书桌,谈天无人把牙齿磨。作画无人调丹青,吟诗无人共切磋。弈棋无人对,管弦无人和,衣带乱了无人理,发辫儿散了无人细细梳……等等等等,只有叶书,以及叶书的茄子,算是几分安慰罢。
      话又说回来,即使如此,她也并不后悔。风尘双侠,是她目前最不想为人所知的身份,包括梅子,甚或母后。

      回宫第三日,太祖宣召长公主觐见。
      太祖陛下,如今只称太后,为避垂帘听政之嫌,久已不问政事。深居简出,静室清修,虽然不曾落发,起居一如出家人,连宫名都叫做“普救”。年事虽高,内功却是越来越深,她这玄门心法是天下正宗,练到深处,耄耋之年,也是年轻人的心。
      崔亚芬走进宫门,径直转入母后清修的室中。依旧是见惯了的空荡冷落,地上一个蒲团,一几一筑,壁上一幅观音,此外更无别物。眼见母后清瘦的背影,缁衣萧然,崔亚芬心中掠过一丝歉疚,跪下道:“母后。”
      崔太后转了身,衣袖一拂,隔空扶起女儿。迟暮之年,背影似是个衰颓老尼,一转身,凛然有威的双目,依稀当年那戎马半生,威仪天下的大越太祖:崔缘雪。

      “坐罢。”崔太后指了指地上蒲团。这是室中唯一可坐之处,崔亚芬忙道:“不敢。”
      崔太后亦不再多让,看了看女儿,微笑道:“瘦了。一个人出去久了不好,就是不爱让侍卫跟着,也总该有个伴。”
      崔亚芬笑道:“母后放心好了,女儿怎么会照顾不好自己?”
      崔太后摇头道:“便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也没有独自出门的道理,何况,你总算是个公主。下次再想出门,让陆家那年轻人陪着也好。”
      “母后!”崔亚芬微恼,“女儿是不嫁的。那浪子有什么好,三日两头,总想招他?”
      崔太后眼光微黯然,道:“人是珠玉,你硬要往瓦砾堆中混,那也无法。这年轻人确是我看中的,联姻陆家,也了了我一桩心愿。”
      崔亚芬涩然一笑:“女儿明白,只是……不像嫁罢了。”
      崔太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道:“也罢了。听说,你想宴请江湖豪士,正在满天下寄帖?”
      崔亚芬一颤,只怕这才是正题罢?忙道:“女儿只想效学母后,一会江湖之友。朝中左右没有女儿的事,结交些江湖朋友,又有何不可?”
      “江湖之友?……亚芬,你是母亲亲生的女儿,有什么事,瞒得过母亲?”
      崔太后声音并不高,平平淡淡,却自有她天下主人的威严。
      “你心里想的什么,我清楚。崔家江山四字,不可再提!”
      崔亚芬秀眉紧锁,过了半晌,一字一字道:“女儿之才,不足理这江山?”

      崔太后握着数珠的手指稍稍紧了一紧,缓缓道:“你锋芒太甚,若在当年,确是夺江山之才,如今山河已定,理该休养生息,择贤而任,也不能留了家天下的话柄。亚芬,你是我的女儿,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崔亚芬冷笑一声,“母后,你拿这话搪塞了我多少年?亚芬听说,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既是择贤而任,又为何绝了女儿的指望?说起来,贤者理政,休养生息,赵王兄为人诚笃,仁厚宽和,更胜过如今这位火爆霹雳的兄长,一样落得个远远发配罢了。”
      崔太后眼底有锋芒一闪:“你还不懂。你这位兄长性子是急了几分,但直爽忠纯,爱憎见于颜色,皇后又心细周全,相反相成,也有个制约,不致祸国殃民。赵王藏愚守拙,心有城府,又着意招纳贤士,一旦掌了大权,纵虎容易,缚虎可难了。再说……他毕竟是尹门弟子,江湖中也是一呼百应,尹门势力到如今,倘若再大……”
      崔亚芬见母后沉吟,冷笑道:“母后,不提公心,只说私心的好。既然求的是天下太平,谁家势力大小,那又有什么相干?只怕还是真武山上那一位,害了赵王兄罢?”
      “放肆!”崔太后脸色一沉,“尹真人与我义结金兰,生死之交,岂有嫌隙?”
      “结了金兰,便当真同生共死,绝不相残?”崔亚芬语气带着刺。
      太后一震,长长叹了口气,合十向观音像深深一拜,天下霸主,顷刻间又成了垂暮老尼。
      “亚芬,你不懂。”
      崔亚芬冷笑一声,并不置答。崔太后摇了摇头,意兴萧索。
      “你根本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情势……是三哥自己逼自己到了那一步,这个人性子执拗,从来不留半点转圜余地。唉,这么些年,止戈养民,算是报了他点醒,安可强国,战必伤民。”
      崔亚芬微哂道:“如此说来,母后是明白的了。女儿平安登基,岂不是强于领兵逼宫,重起干戈?”
      崔太后脸色如严霜,目光重新又凌厉起来:“要挟母后帮你夺权?”
      崔亚芬微微一笑:“不是夺位,是还政。”
      崔太后审视着女儿,神情一如早已料到:“这么说,近来江湖上这一连串事,都是你在背后了?”
      崔亚芬略低了头:“女儿实不知这幕后主使人是谁。本以为,会是母后安排,斩草除根,除了金陵夏家这心腹患,这样看来,母后与女儿都想岔了。”
      崔太后若有所思:“移祸东山,把戏倒是不高明。话说回来,眼前确是良机,夏寅看来虽是一团孩气,却绝不是什么毫无心机的人。夏家与崔家这仇,又是无论如何解不开,留着他,终久是块心病……”
      提及政事,她便再也不是山河十英中的五妹,对义兄的一丝歉意,也压不过斩草除根的决心。
      崔亚芬笑道:“顺水推舟,他已经接了女儿的请帖,到时赴宴……”
      崔太后冷冷道:“孩子气!也不想想,水晶宫背后还有个真武山撑腰。我已背了一个负友之名,再对夏竺的儿子下手,尹灵均倘若开口说上两句,你预备怎样收拾?”
      “这……”崔亚芬一时语塞。
      崔太后低头沉吟:“良机坐失实是不可,倘若……”忽地一抬头,脸上竟然微微有了喜色:“亚芬,你要母亲帮你?你,可忍得?”
      崔亚芬微一扬眉:“女儿已经忍了这些年了。心中是何念,母亲自然清楚。”
      “好,你同陆冠也断了,这一件也不算难事。你宴客之期是……”
      “中秋,尚有数月。”
      “那就好。中秋之日,我便谕告天下,公主将嫁……”崔太后稍稍顿了一顿,“尹君安。”
      崔亚芬万不料母后竟然说出这句话来,大惊道:“尹君安已有妻子了!”
      崔太后冷冷看着女儿:“那就是这几月里,你要做的事了。只要你上得真武山,江湖一半已定。尹门四大弟子,原只有一个尹君安与你年貌都当,又长居真武,当初你与他在断桥,不也颇投缘么?”
      崔亚芬也不由自主颤了一下:“母后,这……”
      “定了真武山,反手可平水晶宫,扇子门。可惜了阿琪这孩子……”崔太后吁了一口气,神色有一瞬凄然,“我的女儿,该当不会把假戏做成真罢!只要你拿到真武山上金风枪,母后自然全力助你!”
      崔亚芬自觉嗓音涩然:“母后当真这样恨这位义兄么?”
      崔太后冷然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襟袖一拂,几上断肠筑铮然一响,窗外,松针纷纷落下。
      崔亚芬退了一步,低声重复:“金风枪。”
      “不错,金风枪。”崔太后缓缓点头,“万马军中出入披靡的金风枪。就算山河定后他改用了问心剑,当年的神兵,也不曾离身。”

      然而直到崔亚芬退出静室,崔太后没有再开言,目光只是向着几上的断肠筑。少年子弟江湖老,当年的崔缘雪,又何尝不是如花美眷,蝉鬓朱颜?
      她青春华年,真情重义,已尽数葬在这一曲断肠音中。当年指点山河的壮怀热血固然难再,花月情思,更早已沉埋。筑音复作,松针如雨,片刻间,宫外地下已隐隐现出两个字:
      灭,绝。

      “三……郎……”
      推开了惊惶上前递手帕的叶书,崔亚芬低头,凄然自语。这一次,是真的把他丢了。
      只有真正失了,才知道心中真正珍重的是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做了女皇,后宫大可以任着自己心意,不会亏待了那人。心里却终究有一块清醒处,明白,纵然是母后,多少年的帝位,终也得不到她想要的那人。
      扪心自问,当初议婚之时,她又何尝不愿意?只是一来那浪子名声在外,二来,太后又分明是将女儿当了筹码,拴死陆家。为了那点儿少年傲气,咬牙不允,断桥上,更是故意让那人见着自己与尹君安在一起。心高气傲的陆冠自是拂袖而去,等不了几日便与祝颖两个出双入对给她瞧。于是上下都知道,这婚事只是两家长辈热心,太后拉不下这面子,不久又加上陆家家主远走一事,陆家,算是从此失了恩宠。
      这些年后,她总算和陆冠又成了寻常点头之交,再过些日子,说不准还能挽回少年狂。奈不得她心里要的是江山,有母后在前,她也清楚,成大业的不可拘死在儿女情上。头一个便把陆冠变成了盟友,许了他,若成了大事,还陆家昔年的风光。陆冠大笑着允了她的话,又重重加上一句,只做盟友,别事休提。从此,有了那所谓的风尘双侠。施了恩,等到用时再图报偿。
      一朝上下,却都只道两人都已反目不相往来,连太后都被蒙了眼。倒是那次喝得半醉,无意间在林颦面前,吐出了几句心中关怀。醒后千叮万嘱,万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莫让那风流浪子知晓。林颦还以为得了把柄,时时笑她女儿家嘴硬心软,却不知隐情背后,尚还有隐情。
      便是并肩那些日子里,也没有一个人肯退步。陆冠当着她的面,见一个,留一处情,她也从不忘提起那些被她网住的公子王孙。如今,可终究是悔了。
      为不肯做棋子,舍了陆冠,她却逃不掉做棋子的命。想起那日星慧轩中的君安和林敏,心中忽地一阵酸楚。要去拆散那一对,自己取而代之?不必指望陆冠再等着她了。
      最好的姐妹是梅子,既然如今已没了回头的路,倒不如干净利落,先给陆冠定下,也省了今后再乱自己的心。以后的大业没了顾忌,大可放开手脚。
      接过叶书递来的手帕,擦干了脸上泪水,崔亚芬忽地想起从前,很久以前的那个春天,陆冠对梅子曾含笑说过几句话。
      江南柳,
      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哪忍折,
      莺怜枝嫩不堪吟。
      留取待春深。

      春已深了,只是,从今后的春天,不会再属于她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三人都还小,甚至来不及谈婚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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