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松梢月

5、第 5 章

　　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雪，今儿终于放晴。

　　残雪压在宫前海棠树的枝桠上，经太阳一晒，化成雪水“滴答滴答”的往下落，没一会儿便结成了冰柱子，直直的坠在那儿，锋芒尽显。

　　化雪的天儿格外的冷，刺骨的寒风像是凌厉的刀子，一下下的刮着脸上的细肉，又透过皮肉，直钻到人的骨头里去。

　　李稀音不自觉的拢紧了斗篷，脚下动作利索，跨着步子往静和宫走去。

　　静安宫虽名为太后居所，但实际为皇帝的生母容和太后的冷宫。

　　扶寒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扶着她的臂膀求她慢着些，又劝道“殿下，您别着急，太医已经往静安宫去了，想必一定能救下容和太后。”

　　“那些太医若真是中用，就不会等人吐了血才诊断出病情。”李稀音怒不可遏，把捂手的汤婆子塞到扶寒手中，伸手提起华服，加快了步子。

　　扶寒不知道，她却记得清楚，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有宫人禀报容和太后晨间吐了血，当时她正忙着处理政事，也没想到会那么严重，根本没抽出功夫儿去看太后。

　　但没想到，刚到了傍晚，太后就已经崩了，也没给她再见最后一面的机会，而现在她既然又赶到了这个时候，必要用尽心力留住人才是。

　　宫路经过化雪之后格外的滑，但她心里装着事儿，脚步也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静安宫。

　　宫内已经围满了人，宫人们跪在床前，已经隐隐有抽泣之声，而太医们则站成一团，商议着治病的法子。

　　见她进来，众人纷纷调转了方向，朝着她低头行礼，高呼“长公主大安”，心里却直犯嘀咕。

　　容和太后被幽禁于静和宫，空有太后的身份，却活的不如个太妃，这一切可都是长公主的杰作，怎么这会儿，她倒成了第一个来探望太后的人。

　　满宫是死气沉沉的腐朽气味，又掺杂着宫人们压抑的哭声，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稀音心生烦闷，朝着跪了满地的宫人扫了一眼，骂道“太后还在呢，你们哭个什么劲儿？这么想哭，不如跪到外面雪地里哭去，用你们身上的热乎气儿化化积雪，也让屋里的人落个清净。”

　　她嘴上毫不留情，宫人们更是心生畏惧，纷纷噤了声。

　　而熟睡着的容和太后听见声响，则缓缓睁开了疲倦的双眼，一瞧见是她，就要起来招呼。

　　李稀音知道她此时活动不便，忙上前扶住她，让她在玉枕上躺好了，才问“太后这是哪不舒服？”

　　“我……咳咳……我没事，年纪……大了，就是爱……爱生病。”容和太后用帕子捂着嘴，每说句话，都要咳嗽几声，才能缓的过来。

　　“哪里年纪大了，我瞧着你还和好多年前一样。”李稀音出言安慰她，又问站在一旁的太医，“太后怎么了？”

　　听到公主问话，几个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只把腰弯的更低了。

　　太后长久心焦多思、积忧成疾，身子骨早被心病糟践的不行了，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油尽灯枯了，但这话，他们不敢说。

　　李稀音心下了然，勉强自己露出个笑脸，又握了握容和太后的手，道“太后，您先歇着，我看看太医们想出什么法子来治你的病。”

　　不到最后，还是不让她知晓自己的病为好，这也让她多少有些盼头。

　　容和太后回握她的手，冲着她摇头，低声念叨，“别……别乱生气。”

　　“好，不生气。”李稀音抚着她的胸口，替她顺了顺气，又将被角给她掖好了，才招呼着太医们跟她一起出去。

　　太医们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她的身后亦步亦趋。

　　待出了殿门，李稀音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说吧，若你们尽力救治，太后还能活多久。”

　　当年太后去的快，必然是这些庸医们没有用心，她想着，若这回能有太医尽心照看，太后必然还能多撑些时日。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太医再不敢瞒着，直言道“百病易消、心病难医，臣等尽力而为，也恐太后撑不过年下了。”

　　那太医说完，立即跪倒在地上，以手碰地，重重的磕着头，颤颤巍巍的让长公主殿下莫要怪罪。

　　李稀音没有吭声，只转头望向了殿内，容和太后还在躺着，时不时的咳嗽几声，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她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又道“本宫不管太后是什么心病，今儿你们必然要拼尽全力救治她，如若不然，不管皇帝治不治你们的罪，我第一个先处置了你们。”

　　“是是是！臣等必然竭尽全力。”太医们低着头，异口同声的答应。

　　李稀音轻“嗯”一声，摆手让他们赶紧去忙，自己则由扶寒搀着，走出了静和宫。

　　说实话，她现在真没有勇气再去瞧一眼，容和太后那张已经像花儿一样枯萎的脸。

　　她本以为，万事都有回旋的余地，却没想到，是她过于乐观了，生死由命，由不得她。

　　外面儿被太阳照的更亮堂了，但就算再敞亮，她却只觉得凄然。

　　李稀音手扶在宫门上，抬头望着浮云游动的天，突然开口道“扶寒，我这回救不下容娘娘了。”

　　她声音里掺着哭腔，像小时候似的，管容和太后叫着容娘娘。

　　“殿下，您别……”扶寒想出声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憋了半天，只吐出了句实话，“殿下，您又不是菩萨，哪有那本事回回都救人呢。”

　　“我……”李稀音悲上心头，深棕色的眸子竟模糊起来。

　　她记得，当年母后去世的早，她被养在皇贵妃的宫里，而容娘娘位份低，不能自己养孩子，所以皇帝也同她一起由皇贵妃养着。

　　虽有父皇的极尽宠爱，但由于皇贵妃一心只在争宠上，又不曾生养过，压根不懂得照顾他们，她和皇帝跟着吃了不少的苦。

　　看皇贵妃不尽心，容娘娘心疼自己的孩子，总是偷着关心皇帝，时不时的送些新奇玩意儿和好吃的点心来，当时的她十分羡慕，打着长姐为大的幌子，跟皇帝抢过好多次东西。

　　或许是可怜自己，也或许是别的，渐渐的，容娘娘每次送东西来，总要双份双份的送，一份是她的，一份是皇帝的。

　　除此之外，容娘娘还会特意给她做些女孩的东西，比如用珠玉串成的璎珞，还有绣着鲤鱼戏荷的香囊。

　　这些东西在宫中随处可见，她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可她跟着了魔似的，就是喜欢容娘娘送的。

　　她当时年龄虽小，性子又乖张，但在她心里，容娘娘就是她半个娘亲，她敬重容娘娘，自然也愿意出手保护。

　　把容娘娘禁足在静安宫的法子，的确是她向父皇提出的，但若不这样，父皇会直接选择杀人灭口，所以她在父皇立储君之时，以凡事都要顾及皇帝想法为由，劝父皇选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当年她能救的了人，是因为有法子可寻，而现在，即使她知道容娘娘的心病何在，也再救不下了。

　　想着，李稀音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扶寒拿出帕子要给她擦擦，却被她推开了。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在眼上用力抹了一把，拭去眼眶里的莹莹泪水，又使劲儿吞下了未发出声的哽咽。

　　扶寒“啧啧啧”几声，赶紧帮她挡住了脸，一边大惊小怪的要替她擦手，一边偷偷的往左右看，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抬手乱抹眼泪可不是长公主该做的事儿，这要是被别的宫人瞧见，她家殿下的面子怕是再也捡不起来了。

　　扶寒心思简单，以为自己挡着就不会有人看见，但奈何事与愿违，李稀音的这副模样，正被俞轸看了个正着。

　　美人落泪，似梨花带雨，是最惹人怜爱的，但是可惜俞轸不是怜香惜玉的人，而李稀音也未必需要别人的垂怜，说不定知道有人瞧见她哭，又要大闹一番。

　　俞轸不欲惹出别的事端，特意放缓了脚步，等着她擦完了泪，才上前打了招呼，道“长公主也来看望太后？”

　　李稀音看见是他，忙背过身去擦了擦自己的脸，轻飘飘的应道“我已经看过太后了，侯爷要替皇帝看的话，请便。”说着，她踏过门槛，给他留出进门的空间。

　　俞轸只当没瞧见她的小动作，应声往宫内走了几步，正瞧见檐角结成的冰凌，不知怎么的，这晶莹剔透的东西，让他莫名想起了李稀音那双噙着泪的眼睛。

　　他怔在原地顿了顿，忽又转过身去，叫住了她，继而从怀里拿出块方帕递到她面前，温和道“殿下，寒风凛冽，最容易吹伤眼睛，下回可莫要站在风口了。”

　　李稀音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哭过，更没想到他会出言关心，她一脸迷茫的盯着他，过了良久，也未伸手接那块方帕，只是低声道了声“多谢侯爷关心。”

　　这是俞轸第一次听见李稀音道谢，心里暗自疑惑是不是人哭完，连性子也会变得软起来，但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讪讪的收回方帕，朝着她略点了点头，便往静安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