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白露横霜江

1、长明灯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太上皇，该休息了。”身边的小黄门提醒他，他从书卷中抬起头来，不耐烦地想说些什么，猛然间瞥到墙角长明灯摇曳的灯火下那阴暗的仿佛毒蛇般令人心寒的目光，即将出口的那个“朕”字化作嘴边沉沉的一声叹息，他有什么资格再自称朕呢？当今的天子，坐在龙椅上，身着柘袍的九五之尊，是他的亲弟弟，而不是他!他像个老鼠一样，蜷缩在深宫之中，提心吊胆的生活着，也许就这样草草度过余生，再忆起往日的荣华富贵，他怎能甘心!苦笑一声，他转头望向那长明灯，微微点头，灯火立马熄灭了，室内只余一片自窗户而照下的月光，屋外的寒风带动窗棂子晃动作响。长明灯，本是昼夜不灭的，可这世上又有什么能长明永存，就连这灯芯怕也如人心多变，而他还能点亮那盏属于他的帝王之灯吗？
　　二、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他梦到元宵节那夜他和弟弟登上观台，看北京城内灯火通明，街上花灯闪烁，河道内也尽是明亮成片的孔明灯，太师在旁边给他讲：“人君应润泽万物，福佑百姓，光照九州，明君亦如明灯，在黑暗中开出富国安康的道路。”他想象着自己坐拥万里江山的场景，雄心勃勃的立下誓言要做一个千古圣君，让自己的功绩如长明灯一样永远惠及百姓，为后代传颂，而弟弟也说要做一个股肱之臣，辅佐他治理天下，声音里充满未褪的少年锐气，手里的长明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却愈加明亮，映照着他们兄弟二人眼中的豪情。曾几何时，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三、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践祚之日，他任由宫女给他梳洗着装，目光停留在桌上那盏长明灯上，火花正灵动的跳跃着，正如他激动的心情。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他踌躇满志，想要创造河清海晏乐锄耕，歌舞升平安纺织的盛世，可终究挡不住欲望与谗言。又是一年花灯节，他想起少年时的那次谈话，内心蠢蠢欲动，司礼监揣摩着他的心意上奏说在宫内举办一场花灯会，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决定了的只管吩咐去做，没有人有意见。”是夜，紫禁城内升起了巨大烟火，耀眼夺目，宫女和太监们举着花灯四处奔跑，歌妓的吴侬软语和欢笑声久久回荡在深夜的宫殿之中，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纸醉金迷的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他不再关注百姓疾苦，也听不进大臣们劝谏将生杀予夺大权交由他人。等到敌军进攻之时，他终于感到慌张，寝食难安，他这才惊觉长明灯的光芒早已暗淡，而这天下也已千疮百孔，饿殍遍野，宛若大厦将倾。每每望见长明灯，，他似乎看到铁骑下苦苦挣扎的百姓，血色满目。“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他点燃的长明灯终于熄灭在他手中，他的伟业蓝图也终究被他扼杀。
　　四、双龙相争决雌雄，成王败寇论英雄
　　夜深了，他从梦中惊醒，下意识的去看墙角的长明灯。他的弟弟为了防范他可是殚精竭虑，就连室外他乘凉的那棵大树也因阻碍视线被砍了，唯独这盏灯至今还陪着他，只是不似起初的辉煌了。他披起衣服起身立在窗前，思索着几日前的那场谈话。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脑海中回荡着那个人说的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夜，皇城内大乱，街道上兵马戒严，风雨欲来。宫中，数队士兵围绕在南宫门前。他穿好早先准备的黄袍，郑重的用火把点亮长明灯，火苗迅速升了起来，驱走屋内的黑暗。他捧起玉玺走了出去，将士们大声呼喊着：“吾等誓死效忠太上皇！”重重叠叠的宫殿巍然屹立在夜幕之下，夜空中圆月明亮，繁星闪烁，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黎明的曙光将照耀在这片江山之上，朕，回来了！
　　明景泰八年正月十六日夜，夺门之变爆发，太上皇自南宫入东华门复位，敲响奉天殿的朝鼓，迎接百官朝拜。
　　五、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陛下，臣有事启奏。”他放下手中奏折，抬首看着跪在殿中央的徐有贞，开口道：“爱卿有何事？”徐有贞立马慷慨陈词道：“陛下北狩之际，于谦拥立新君，置陛下生死于不顾，大明江山于水深火热之中，还公然请外地藩王进京妄图改立太子，此等贰臣，按律，当斩！”说罢，抬头激动的看着他，他笑了，当然知道这位大臣是想借刀杀人，公报私仇，摇了摇头，他问道：“爱卿认为‘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两句诗如何？”顿了顿，他又说道：“谦实有功。”徐有贞心里一惊，赶忙大声说：“不杀于谦，此举无名！”他面色一变，脑子里猛然闪过一阵刺痛，他勉强扶住座椅稳定心神，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此事就交由爱卿去做吧。”徐有贞伏下身子行礼，说完“臣告退”后便缓缓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一人瘫坐在椅子上，手中还有未干的冷汗。他疲倦的看着前方的长明灯，面露苦笑，灯光虽明亮却隐有颓废之气，风声呜咽似人在哭泣。他，真的点亮他的帝王之灯了吗？
　　正月二十三，于谦以“意欲”于崇文门被斩决，史载：天下冤之。
　　六、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明月皎皎，他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回忆着这些日子的事情，如今徐有贞已经没落，他还要继续对付剩下的人吗？毕竟他们都是曾经的功臣，他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突然，门外一声高喊：“李大人觐见！”把他从纷繁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只见李贤快步走了进来。他摆摆手示意不用行礼，李贤这才说明意图：“皇上，臣要为于谦伸冤！”他猛然被震惊，抬头看着李贤毫不畏惧的目光，李贤于是又为他详细讲述了一下夺门之变的实情，他听罢后愤怒至极，稍稍平息后才问道：“你就不怕说这话被斩头吗？”李贤回答：“皇上，君主如灯，那么一定需要飞蛾化作灯的燃料，飞蛾扑火自该无所畏惧，于谦以身殉国，臣也甘愿做这飞蛾。”他深思着，终于叹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可怜青山埋忠骨啊！”那么他定当不负忠臣们的心血，让帝王之灯更加明亮！
　　七、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经历了无数的刀光剑影，龙争虎斗，他终于要走向人生的尽头了。他这一生并不算光彩，他也称不上一个好皇帝，但是当君主有什么好的呢，兄弟不和，父子不亲，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榻下的太子，说出了他的遗愿，“朕死后不要殉葬，不能让无辜的百姓受牵连。”太子深深地磕头许下了他的允诺，他这才说道：“我累了，你退下去吧。”目送着太子离去，他最后看了一眼长明灯，它似乎也在微弱的喘息着，终于，他安然的合上了眼睛，风雪夜归人，他要回到最初的那个纯洁无暇的世界了。若有来世，他宁愿做一盏灯，明亮而又灿烂，他想人们会向他围拢，会来看他灯一样的语言。
　　天顺八年，明英宗，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