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图鉴与美食与爱情》巫马非马

1、Grand Maison东京

　　「一」Grand Maison东京

　　今年东京的冬天比往日更冷一些。尾花夏树早就忘了中学时代学的什么海洋性季风气候，他只是想不通，明明日本是个海岛，为什么到了冬天反而像北方似的那么干燥。

　　他缩着脖子，给老爷子的浪漫亭挂上准备中的挂牌，漫无边际地想，这么冷的天肯定也没客人慕老爷子的名而来，还不如就此关门保全快要冻死的主厨。

　　老爷子拍拍屁股环球旅行去了；他对经营L\'AMBROISIE姊妹店的兴趣也不大；如今的Grand maison东京又不需要会影响主厨的副厨，对他来说，他的人生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

　　唯一的不同是，那时候日子过得朝不保夕，时不时要躲避来追钱债的男人和来追情债的女人，法国埃菲尔铁塔从来没去过，大街小巷却已经被他跑了个遍；现在倒是和平万岁，整日里无所事事，替老爷子熬汤做咖喱，大部分时间用来钻研新食材，却也无甚目的，活得像条咸鱼。

　　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念头，只是总觉得还缺了点动力，以后万事俱备再做也不迟，于是日子就这么得过且过地过下去。

　　咖喱在锅里咕噜咕噜地滚，像小时候冬天烧水时的锅炉，无端地带来一阵令人平静的冬雪气息。

　　咚咚咚的敲门声在这时候如鼓点般响起。

　　跨越了大半个东京找来的早见伦子气喘吁吁地趴在木门上，从玻璃窗口往里看，热气氤氲在玻璃上模糊了一阵视线。她穿了件米色的呢绒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看上去就很保暖的白色围巾。尽管在号称浪漫之都的法国巴黎待了三年又三年，尾花夏树却一点也没受到他们的艺术气息熏陶，对服装色彩搭配一窍不通，只是莫名觉得今天的轮子穿得比平时花枝招展了不少。

　　“别敲那么狠啊。”尾花走过去开门。这门的岁月就和老头子一样大，欧巴桑再敲几下没准就要寿终正寝了。

　　“你在你师父的店里啊。”伦子一边脱围巾手套一边往里走，“为什么？你不是去L\'AMBROISIE姊妹店了吗？”

　　尾花的视线一直跟随她的手：“你那手套怎么回事？”

　　他住在她家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伦子还会注意保养自己的手。

　　欧巴桑上了年纪，终于意识到老寒腿与手关节风湿是人类命运的最终宿敌了吗？

　　伦子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尾花半倚在吧台看着她，动作自然地给她倒了杯水：“冷静点，老爷子环球旅行去了，我只是在这段时间替他看下店而已，而且在这里还能随心所欲地研究菜品。”

　　L\'AMBROISIE对早见轮子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存在，是尾花人生里没有她参与的过去。但此时，尾花并不在L\'AMBROISIE，而是待在他曾带她来过的浪漫亭。

　　尽管是巧合，但当她想要见尾花时，尾花恰好待在有两人共同回忆的地方，这无端地让她感到喜悦与放松，仿佛无形的默契仍然将二人相维系在一起。之前，当她获得米其林三星后冲出人群与尾花拥抱时，“尾花夏树会离开自己”，伦子突然有了这样的预感，不是暂时性的离开，而是再无交集、毫无眷恋地从她人生中抽身离开。

　　尾花夏树就像浪子，没有浪子会为了已经实现的梦想而停留。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一开始不就说了吗，我们一起打造世界第一的高级法式餐厅。”尾花慢悠悠地坐下，日照从半人高的玻璃橱窗外洒下来，他单手撑头，看向伦子。

　　京野那家伙说过一句很酸倒牙的话，他说早见伦子是个会给世界各地厨师带去梦想的人。尾花没什么文艺细胞，听完后嫌弃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和伦子初遇时，她是舍去一身家当去换在法国米其林餐厅工作机会的厨师，他是因为三年前的首脑会晤午宴上的食材过敏事故，被厨师界永远拒之门外的“日本之耻”。

　　那天，伦子吃了他随手做的焖沼虾，哭得泪流满面，最后带着既不甘心、又似乎有些认命的神情，问他“我早起贪黑，三十多年的人生都奉献给了厨房，但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出这种料理呢？”

　　放任自己喝醉的女人没有半点理智可言，他一边尴尬地对路人用表情道歉，一边心里想要不干脆让她躺街边算了。最后两人来到莱茵河畔，伦子拎着行李箱，一步步离开她梦想的发源地，对他说她放弃了。

　　“谢谢你，让我清醒了过来。”

　　行李箱滚轮滚过石板路，金发碧眼的人中，东亚人的长相那么突兀。

　　“——多可惜啊！”他回头，喊住她。

　　“所以我们才开了Grand Maison东京啊。”回忆与现实交错，眼前的早见伦子已不再是那个郁郁离去的中年妇女，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斗志昂扬。

　　一直等待的动力就在这样稀疏平常的早晨滚滚而来，尾花平静道：“这不是终点。”

　　“——我们去把世界各地的米其林星都摘回来，怎么样？”

　　浪子再次出发前，对已在岸边歇脚的旅人发出了无比诱人的邀请。

　　对于Grand Maison东京来说，也许不再需要一个个性鲜明的副厨；可是对早见伦子来说，她仍然需要改变她人生的尾花夏树。

　　虔诚的旅人伸出手，欣然地接受了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