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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福倚祸伏 ...

  •   却说三藏师徒朝餐暮宿,转涧寻坡。几番斗转星移,又值秋光天气。这一夜,师徒在荒野人家借宿,晨起时,天光和煦。

      行者翻了个身,将榻上熟睡的人拥入怀中,轻轻吻了吻他小巧的鼻尖。三藏显然被扰了好梦,蹙起眉头埋在他胸膛前推睡不应。行者柔声唤他道,“师父,起来罢!”三藏睁了睁眼,天色蒙蒙,方才破晓。不禁埋怨道,“昨夜歇的晚,你倒精神。此刻天还没亮哩!”行者捏捏他的鼻尖,笑道,“惯会玩儿赖,你教我晨起早些叫你不曾?若还觉得困,再歇半个时辰罢!”

      待辞别了那家主人上了大路,天已大亮。师徒沿路赏玩,好一派盛景!果然是西方佛地,琪花瑶草,古柏苍松。所到之处家家向善,户户斋僧,师徒们夜宿晓行,又经有六七日,正自在行路,忽见一带高楼,几层杰阁。

      三藏举鞭遥指道:“悟空,好去处耶!”行者闻言轻笑,心头却忽而漫上一丝不可言说的苦涩。半是欣喜半是忧心,几乎道不明何种情绪。

      十万里路,到底是被这个弱不禁风的凡人一步步趟平。几多挫折磨难,以三藏的心性总有力不从心之时。然一切不易,也算至此方休。

      行者立于马前回首看他,背后朝霞似锦。“师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象处,倒强要下拜;今日到了这真境界真佛象处,倒还不下马,是怎的说?”三藏闻言,慌得翻身跳下来,已到了那楼阁门首。只见一个道童,斜立山门之前叫道:“那来的莫非东土取经人么?”

      孙大圣认得他,即叫:“师父,此乃是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他来接我们哩。”三藏方才醒悟,进前施礼。大仙笑道:“圣僧今年才到,我被观音菩萨哄了。他十年前领佛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人,原说二三年就到我处。我年年等候,渺无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有劳大仙盛意,感激!感激!”

      遂此四众牵马挑担,同入观里,其间芝兰玉树,数不尽的奇花异草,一群小道童正侧立两道,迎接他师徒。四众即入内,与大仙一一相见。观主便命看茶摆斋,又叫小童儿烧香汤与圣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洗漱罢不觉天色将晚,师徒就于玉真观安歇。

      别了观主,行者将屋内重新归置一番,洗净三藏换下的衣物,便往三藏住处走去。

      今日来时,许多听闻过行者昔日威名的道童,看他知礼知节,都不由得感叹齐天大圣洗去铅华收敛锋芒,与传闻中半点不像。

      行者哭笑不得,不禁沉思:昔日闹天宫后,他的名声在三界传的沸沸扬扬。世人对他褒贬不一,有的叹少年英勇,有的叹少不经事。而他西行以来,人间处处立起他师徒庙宇。任是谁,能不赞一句齐天大圣皈依正果,是苍生黎民之幸。

      世人多被喜恶支配,有人感叹他终于悟得因兰,亦有人伤怀他终究折了傲骨。然不过,造化而已。造化助人?或造化弄人?不得而知。只知在这一点上,行者自己亦不能免俗。对于人生,他向来看的太长远,上至生死轮回,下至人情世故。

      七情、六欲、贪嗔,痴枉。除却佛祖的五行山不是他预料的变数,此后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奔赴的定数。

      包括眼前这个人。

      三藏闭目,一下一下敲着木鱼。约莫有一个时辰,观里止静的钟声响罢,才收起佛珠起身。二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多年以来,他们是师徒亦是爱侣。做师徒时,即便彼此琢磨透了对方的心性,依旧不愿互相迁就。

      非要以争锋而相对,偏如刀口抹蜜,偶有温情之时,实则彼此处处防备。待二心寂灭,他们彼此都知晓对方于自己而言是怎样的意义。

      三藏每每感叹,他自西行后,多少烟花柳巷,多少情意绵绵。那些人的口蜜腹剑,看在三藏眼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寡廉鲜耻。唯有行者,每一句甜言蜜语三藏都会笃信不移。自己这师父当的不称职,曾处处与他为难不说,那情愫扎根扎的深了,还是要逼迫这人说出口才信服。

      八戒那时亦在背地里骂他道,“师父面对师兄的时候,是一等一的会算计。一言一行哪里像个不谙世事的佛子?师兄一个千年老石猴,按理说师父那点手段都是小娃娃的把戏,偏他看破了倒还能乐在其中。”

      这话不小心让三藏和行者撞上,三藏霎时窘迫的面红耳赤。之后,呆子自然是挨了一顿好打。可三藏却因此话,陷入沉思。诚然,那些所谓的把戏,不过是他唐三藏自欺欺人之作为。行者求一句“我信你”,他便偏要说“当属你功劳第一”。而当行者已满心失望,决定放下那些执念一心向西,他却偏要坐在火焰山无雨处一针一线缝着虎皮裙。

      三藏已了解行者太多,最知如何牵动他心肠。而行者看破看透故作不知,自己跳进三藏的圈套里与他纠纠缠缠。那是其他信誓旦旦的人,都给不了三藏的深情。

      桌上灯花爆,滋滋作响。

      行者敲了敲他光洁的额头令他回神,笑说,“又愣神了,师父如今诵罢佛经,心神也不能安稳几分麽?”三藏垂眸,亦答得坦荡,“悟空在此,我无法静心。”这话平日里说起来,便只是爱人间的柔情蜜意,今日却让行者品出几分苦楚。人心难测,又何况世尊高坐莲台,参破一切苦。他二人不过局中人,如何揣摩旁观者之清明。

      行者故作轻松的一笑,上前与三藏紧紧相拥。道,“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师父如此,老孙亦是如此。”

      三藏闭上眼,埋在行者肩窝躲避灼目的烛光。轻声道,“为师自是愿意同悟空宛转不离心,可若要如日月相望,我不肯。”

      行者一愣,被他这般解读,忽然意识到这话说的不吉利。然出口却似覆水难收,不可转已。只安慰三藏道,“月华借日光而成,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谈何分离之语?”

      那夜,月色透过窗户照在他二人身上,温柔的抚慰着两个郁郁不安的灵魂。仅一个相拥,比炙热的亲吻还热烈,让三藏仿佛置身与那一夜的火焰山,他依偎在行者怀抱里,身侧是油灯一盏。将二人的身影拉长,映照在沙丘上轻轻摆动,纠缠着难舍难分。

      爱或恨,情或欲。一切尽是因果既定,盖世如行者,柔弱如三藏,都跳不出其中。

      于行者而言,他曾是天生地养的仙胎,一日却有了忧虑生死的念头。他并非怕死,而是恼火宿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种不可抗力使他不安。而今时今日,他又重新有了这般不安。

      行者与三藏望着天际皓月,见它隐于层云,换得天光乍现,竟是一夜无眠。

      翌日,唐僧换了衣服,披上锦襕袈裟,戴了毗卢帽,手持锡杖,登堂拜辞大仙。大仙笑道:“昨日褴缕,今日鲜明,观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别就行,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大仙道:“你认得的是云路。圣僧还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行者道:“这个讲得是,老孙虽走了几遭,只是云来云去,实不曾踏着此地。既有本路,还烦你送送,我师父拜佛心重,幸勿迟疑。”

      那大仙笑吟吟,携着唐僧手,自观宇中堂穿出,后门便已至佛祖之圣境— —灵鹫高峰。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蔼千重,三藏遂拜辞而去。孙大圣引着唐僧等,徐徐缓步,登了灵山,不上五六里,见了一道活水,滚浪飞流,约有□□里宽阔,四无人迹。

      三藏心惊道:“悟空,此水这般宽阔汹涌,又不见舟楫,如何可渡?可是那大仙心忙,指错了路么?”行者笑道:“师父哪里话,大仙在此不说千年也有百年,取经之事事关重大,哪里会指错了路?你看那壁厢不是一座大桥?要从那桥上行过去,方成正果哩。”

      长老听言,又近前看,那桥边有一扁,扁上有“凌云渡”三字,原来是一根独木桥。

      三藏心惊胆战道:“悟空,这桥不是人走的,我们别寻路径去来。”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你都站下,等老孙走个儿你看。”那大圣且说着,便拽开步跳上独木桥,摇摇摆摆,须臾跑将过去,在那边招呼道:“过来!过来!”自此已是修成功果,证了本身。那桥湿滑难行,行者过的轻巧,其余三人却无论如何不敢行走。

      行者又从那边跑过来,拉着八戒道:“呆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卧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你饶我罢!让我驾风雾过去!”行者按住道:“这是甚么去处,许你驾风雾?必须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

      八戒道:“哥啊,佛做不成也罢,实是走不得!” 他两个在那桥边,滚滚爬爬,扯扯拉拉的耍斗。沙僧走去劝解,才撒脱了手。三藏回头,忽见那下溜中有一人撑一只船来,叫道:“上渡!上渡!”

      长老大喜道:“徒弟,休得乱顽。那里有只渡船儿来了。”他三个跳起来站定,同眼观看,那船儿来得至近,原来是一只无底的船儿。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认得是接引佛祖,又称为南无宝幢光王佛。行者却不题破,只管叫:“这里来!撑拢来!”霎时撑近岸边,又叫:“上渡!上渡!”

      三藏见了,又心惊道:“你这无底的破船儿,如何渡人?”佛祖道:“我这船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渡得千万人,如何渡不得你?” 孙大圣闻言,合掌称谢道:“承佛祖盛意,接引吾师。师父安心上船去,这船儿虽是无底,却十分稳便,纵有风浪也不得翻。”

      长老仍旧惊疑推诿,行者见他迟迟不动,心道,“再不渡,恐误了时辰。那金翅大鹏雕若来,金蝉子神魂不保矣!”便叉着膊子,将三藏一推。这一推不重,却运功将金蝉神魂推出三藏躯体。

      三藏踏不住脚,毂辘的跌在水里,早被撑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这厢还抖衣服,垛鞋脚,抱怨行者。行者却引沙僧八戒,牵马挑担,也上了船,都立在船上。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三藏愣在原地,只觉得皮骨俱裂,心跳如雷。不知是否出现了幻觉,那肉身渐渐在他眼前腐败、消亡。自那脊柱间,剥开皮骨,飞出一只金蝉。

      金蝉以心猿之力挣脱三藏身体,保全了三藏的肉身。自己却散尽修为,永生永世都只能做一只金蝉。保留着那十世轮回里的所有记忆,往凌云渡尽头去。

      纵使三藏这一生,都不停的在死与生之间博弈,他畏惧死亡,也畏惧虎视眈眈的妖魔鬼怪。他不止一次思考着身前身后事,最怕的,便是在西行路上让妖魔分食。然此刻真真切切看着一具尸身漂浮水中,渐行渐远,那是他曾最不愿面对的下场——可他此刻活着,真真切切的活着,他却更怕了。

      噫!你却道那金蝉究竟与行者做了何种交易?肯以身祭凌云渡。却说在狮驼岭那日,行者求见金蝉,理清前因后果。金蝉道,“来日……三藏也是要过凌云渡的。孙悟空,我同你做个交易,你信我么?”

      而这交易,便是在凌云渡生死存亡之间,教心猿撤去昔日保留金蝉子残魂的法力,使三藏的肉身摒弃金蝉神魂,此后,这元神便往凌云渡尽头的婆罗树下去。

      “我师父失了你的元神,□□不曾超凡入圣,便如行尸走肉一般。你教我如何应允?我断不答应!”

      金蝉心知他忧虑,道,“你师父吃过草还丹,早已是仙身,何来肉身?凌云渡不过是教我的神魂逼迫他的神魂离开躯体,你若不肯,才是让你师父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行者仍旧不允,“你这话老孙无法求证,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我亦不会拿他的安危做交易。”金蝉见他如此执迷,又道,“你师父心头有一桩前尘往事,来自我未消的执念,若我替他祭了凌云渡,他便执念尽消,此后常安常乐。孙悟空,若来日他肯向你坦诚,你便知晓我不曾骗你。”

      而后,行者见三藏果然祥云罩顶,脱胎换骨。又听闻满堂娇一事,才总算信了几分。今日这一推,他亦是心惊肉跳,恐金蝉之言有差。一路上,行者惶恐不已。却见那长老手舞足蹈,随着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门之外。那厢有四大金刚迎住道:“圣僧来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

      行者缓缓闭目,听闻那熟悉的轻快语气,便知这把赌的不差。唐僧循规蹈矩,同悟空、悟能、悟净,牵马挑担,径入山门。虽经“无字经书”之波折,到底取得真经,与东土圣僧传留在唐。现俱收拾整顿于人马驮担之上,对佛祖遍礼三匝,承谨归诚,领经而去。去到三山门,一一又谢了众圣不题。

      再说他师徒一路往东,过通天河时,因失约之故致使老鼋丢他四人下河,打湿经书。他师徒正晒经,早见几个打鱼人,来过河边,抬头看见,内有认得的道:“老师父可是前年过此河往西天取经的?”八戒道:“正是,正是,你是那里人?怎么认得我们?”那几个渔人遂将来处报了,原来是陈家庄上人。昔日也算受得三藏师徒恩惠,故而铭记他等相貌。又唤来陈澄挽留不已,三藏无已,遂收拾经卷往陈家庄去。

      重回故地,已是凡胎成佛,不思人间饮食。陈家遂此收了斋筵,教师徒安歇。

      三藏惊魂未定,白日里取得真经欢喜得过头了,不曾与行者细问。然此刻却生疑虑:行者何故推他下凌云渡?金蝉脱壳又作何解?

      正心急如焚,思量万千。忽觉身后清风一卷,衣袖翻飞。他便被行者抱个满怀,紧紧箍住,呼吸也不能。

      三藏几乎听不清行者说了些什么,是金蝉子,或是他的宿命与纠葛,或是行者与八戒沙僧,包括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所承担的职责与使命。他听着荒唐,却不得不信。末了,有些失落道,“悟空……悟空待我这般好,也因为前世身心之牵麽?”

      行者轻轻皱眉,柔声道,“师父以为如何?”三藏泫然欲泣,“我以为是!”三藏偷看行者表情,早知晓他会因这一问生气。可他不是那样藏掖的住的性子,今日不问,终有一日会问。行者轻轻捧起他几乎低垂到看不见表情的脸,一字一句道,“昔日是两界山之恩,后来是喜欢师父这个人。昔日或后来,皆与金蝉子无关!陈祎即是陈祎,无需因前世之故忧心。那是金蝉子的前世,亦与你我无关。”

      三藏无比安心的扑到他怀里,那些彷徨不安霎时如云雾消散,连同对父母的遗憾与愧悔,一同卷入凌云渡的烟波里灰飞烟灭。若行者是个小气的,三藏有这一问,已是伤透了他。所幸他参得破,亦看得开。这人所有的不安皆来源于行者,他无法责怪怨怼,只能给他心安。

      镇海寺内,金蝉言犹在耳,“孙悟空,你可想好了,你若应了我,便是肯与三藏一同承担此后的一切苦难。失了我的元神,三藏只能依附于你。有他无你,则步步艰难。有你无他,便念念虚空。身心不可离,到那时,你悔之晚矣。”

      行者坦然笑道,“老孙无悔,自当以性命护他一世长安。”

      ………

      雷音古刹,诸众佛祖、菩萨、圣僧、罗汉、揭谛、比丘、优婆夷塞,皆在此听讲,遂叫唐僧等近前受职。三藏轻轻捏了捏行者的手,此一去,要他在众神佛之前承认身堕红尘,对佛位受之有愧。若世尊垂慈,不重罚,许有退路可留。可当着诸多佛祖比丘,他这般行经,岂非让世尊蒙羞?

      正两难间,却听佛祖道,“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孙悟空,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归于释教,且喜汝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斗战胜佛。”

      如来目光深沉的看着行者与三藏,言语间的威严,竟是让三藏避无可避。他二人这厢正犹豫不决,又听菩萨叫行者道,“圣佛三灾未满,幸证得功果,跳出轮回。不必受灰飞烟灭之苦,实是我佛慈悲。”

      三藏闻“灰飞烟灭”四字,如五雷轰顶,毛骨悚然。回首看着行者同样错愕的脸色,道,“何谓三灾?”

      行者怔愣片刻,忽而明了:我佛法力无边能知过去未来,他拜菩提,习道法一事,如何瞒得过?三灾之难,世尊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却不知菩萨提此一事,是要警醒自己甚么?

      毕竟不晓得观自在何出此言,亦不知行者与三藏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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