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尘》冬月结

1、第一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观众在戏台前坐得满满当当，台下却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虞姬铿锵却不乏温柔的声音在梨园里回荡。

　　台上的虞姬与霸王无言地对视，霸王转过身，虞姬夺过剑。

　　许安尘的眼里早已含了泪水，一颗心也随着虞姬缓缓倒下沉到了谷底。他好听戏，《霸王别姬》他从小到大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心情却是第一次被这出戏拨动得起起落落。

　　这场戏的票可是一票难求，要不是许安尘在北平和梨园里都多少有点那什么的名声，北平名伶柳落月的《霸王别姬》他是绝对没机会看的。

　　等戏散了场，我得会会这柳落月，看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许安尘默默地想着。

　　许安尘这个名字听起来应该是位出尘的翩翩公子，他本人也确实是北平有名的美男子，眉眼英俊，气质出众，而且家世显赫，只是不太出尘，一个世家公子在滚滚红尘里混得有模有样。

　　许家祖上是皇帝跟前的贤臣，许安尘的父亲是位相当成功的商人，在北平很有声望，富可敌国的富商巨贾，无人不晓的文人政客，甚至还有些闻所未闻的能人异士，都是许家客厅里的常客。

　　许安尘的母亲去世很早，他又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所以许老爷也不太过分要求他，只要不是忙不过来，家里和生意的琐事都很少让许安尘插手，只让他做个自在的公子爷。

　　所以许安尘在北平的这点儿名声基本全都是靠自己的风流挣来的。

　　在北平随意一家青楼里提起他的名字，要是有人不知道，用许少爷自己的话说就是“本少爷今儿个就跟你姓”。

　　许安尘这个人，看似是情场老手，实际连个恋爱都没谈过。

　　他在青楼里就只是喝酒，但常常喝得半醉半醒，然后随随便便就在青楼宿一晚，所以被很多人误会成一个贪恋姑娘和小倌温柔乡的纨绔子弟。

　　一开始许安尘还会解释自己只是喝多了懒得回家，却常常会引来更多的问题，譬如“你为什么那么经常地去喝酒”“为什么每次都要喝到醉，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许安尘不胜其烦，后来干脆就不解释了，任由他们误会，反正他也不怎么在意。

　　形象这东西，许安尘从来都懒得费心思去维护，因为他也不知道要维护给谁看。

　　戏班的班主自然不会拒绝这位世家少爷的请求，把还没卸去戏妆的柳落月拉了出来，送到随意倚靠在椅子上的许安尘面前。

　　柳落月的戏是北平城里最出名的，想见他的客人数不胜数，身份地位比许安尘还高的也不在少数，所以他也不慌张，朝许安尘福了一福：“见过许少爷。”

　　许安尘听见这声音不禁坐直了身子：这柳落月声音在台上的时候那么铿锵有力，怎么平时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而且声音还如此好听。

　　他这会儿离得近了，已经隐约能看出柳落月浓艳的戏妆下掩藏着的容貌，是他没见过的那种好看：可以说是清秀，但又莫名有点勾人。

　　他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努力稳了稳心神，故意摆出一副放荡不羁的公子样：“哦？你认得我？”

　　“少爷的英俊风流在北平是出了名的，谁人不知，”柳落月微微垂着头笑了笑。

　　许安尘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一时间玩心大起，抬手想去捏他的下巴：“你叫柳落月是不是？”

　　柳落月不动声色地退了退，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手，又是一福：“是。我现在脸上都是脂粉，怕脏了少爷的手，请少爷勿怪。”

　　许安尘看出他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心下不禁感叹这名伶待人接物倒真是滴水不漏，便放下手道：“那你先去把妆卸了，我在这里等你。”

　　柳落月又福了一次，转身离开时衣裙飘起，带起了一点风，许安尘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干净但是很特殊的香味。

　　许安尘靠回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敲着椅子扶手。

　　过了一会儿，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坐直身子把手边的茶一饮而尽，刚想叫班主过来问话，一抬眼正好看到了换上了长衫的柳落月。

　　这是许安尘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黑色穿得那么好看。

　　柳落月个子不算矮，却清瘦得很，黑色长衫显得他身材更加挺拔。他微微扬着下巴，脸上带着客气但疏离的笑。

　　许安尘仔细看过去，发现柳落月其实是那种长得很漂亮的男子，有一双好看得有些妖媚的桃花眼，而那身黑色和微微抿着的薄唇却恰好把那一点点妖媚压了下去，使他整个人透出一股清冷的气质，让人觉得距离感顿生。

　　许安尘又想起他在台上扮虞姬的样子，想不到卸下粉墨之后的柳落月竟然如此好看，比他想象得更甚。

　　他愣愣地抬起手，想喝口茶缓一缓，但发现手里的茶杯已经空了。

　　柳落月一眼看出了他要喝茶，抢先一步端起茶壶给他倒茶：“照顾不周，许少爷见谅。”

　　他的手指很纤细，搭在深色的茶壶上更显纤长，看得许安尘脸上莫名滚烫起来。

　　“呃，你的手……啊不是，我是说你声音真好听……”话一出口，许安尘就一阵尴尬，这个情况下，只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是在没话找话说了。

　　但柳落月仿佛没看出他的尴尬，轻笑一声道：“多谢少爷夸奖。”

　　他的声音是真的很好听，像玉一样清亮温润，是那种初听会被惊艳，并且能一点点流淌进心里的声音。

　　要说好看的人，许安尘真的见过不少，但青楼里多少姑娘小倌都难以撩得动他，可现在他的心神完全被那一声轻笑打乱了。

　　“我，我下次还想来听你的戏。”

　　“自然欢迎少爷，落月在此谢过少爷抬爱，”柳落月还是笑得客客气气，并没有因为他说的话流露出别的情绪。

　　许安尘又跟柳落月说了几句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梨园。他像往常一样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常去的那家青楼喝酒，和几个陪酒的姑娘闲聊。

　　“许少这些天还是要早些回家，时候晚了就在这儿住一宿，听说现在不太平呢，就那个淬血门，听说这段时间杀了不少人呢。”

　　“听说这淬血门手段残忍，杀人的时候不用枪，总是一剑抹脖子，一点活路都不给留，许少福大，但也不能不当回事。”

　　“嗨，这乱世里，哪有什么太平，谁又知道自己的命有没有被人算计？”许安尘不以为意地说着，目光却沉了沉。

　　“许少可不能这么说，自己小心些便是了，要说太平日子，”姑娘端着酒杯凑过来，“咱们这儿不就能过嘛。”

　　“是啊是啊，若是以后等许少有了喜欢的人成了家，可就不会说什么乱世了，怕是会觉得每天都是太平日子。”

　　许安尘听得这话，脑海里没来由地开始幻想柳落月跟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场景，脸上不禁一红，掩饰着说到：“不说这个，我今儿个去听戏了，那个柳落月……”

　　“许少怕不是看上柳公子了？”青楼里的姑娘都是人精，一眼就看出了许安尘在想什么，“不过也正常，我前几天上街买东西恰巧碰上柳公子，我头一次见他没化戏妆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是啊，柳公子是真的生得好看，比我们这些姑娘还要好看上几分，传闻不少有钱有势的人都想把柳公子买回家呢。”

　　许安尘听得这话，不禁坐直了身子，推开旁边姑娘递过来的酒：“真的？”

　　“自然是真的，但柳公子只是一心唱戏，说是还没等到有缘人；班主也不可能轻易就卖掉自己的摇钱树，就一个都没答应。那些大人们有的在背后说柳公子太过清高，但还是一场不落地给他捧场呢。”

　　许安尘不知为何地松了口气，就着姑娘的手喝了两口酒。

　　“看少爷刚刚那副样子，是不是真的看上柳公子了？若是看上了便去问问，少爷一表人才，与柳公子多么登对，说不定柳公子就答应了呢。”

　　“没错没错，若是柳公子自己愿意，班主也许也不会反对啊。”

　　这话正说中了许安尘的想法，于是他没接话，心里悄悄开心着，端起酒杯道：“来来来，把酒满上，你们几个再陪本少爷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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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原本灯红酒绿的那几条街道渐渐安静下来，各处民宅的灯也一盏一盏地熄灭了，热热闹闹的北平城终于安静了下来。

　　淬血门往往只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世人面前。

　　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一个黑影飞速掠过一栋洋房的窗户，跳上了二层的露台。黑影定了定身形，斜着身子贴在外墙上，靠近窗边听着屋内的动静。

　　确认安全后，他朝正对着露台的那棵树做了一个手势，几个藏在阴影里的黑衣人也快速跳上了露台。

　　“穷奇护法，按原计划进行吗？”一个黑衣人朝为首的那个人低声请示道。

　　为首的转过头来，他下半张脸上蒙着一层黑布，只露出一双有点妖媚的桃花眼。

　　他点点头，低声下令：“若遇到意外先发信号给我，不可擅自行动，你们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我要是看到谁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我连墓碑都不给他立，听懂了没有？”

　　其余的黑衣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便接连飞身跳下了露台。买主的要求是灭门，所以他们的目标是住在楼下的、相对好解决的仆从。

　　此时露台上只剩下穷奇护法一个人，他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深呼吸了几口气，定了定神，然后重新把黑布系好——北平名伶柳落月的这张脸的辨识度太高，是绝对不能轻易让别人看到的。

　　确认一切妥当之后，柳落月转身轻轻推开窗子，单手撑着窗台翻了进去。

　　李家的地图他已经看了无数遍，早就对各个房间的情况了然于心，他进的房间自然是这家的主人的——李老爷和李夫人的。

　　李家也是北平城赫赫有名的一家，李老爷名叫李致远，是个不过三十多岁的男子，却已经是北平政坛中的风云人物了。

　　李致远这名字取自“非宁静无以致远”一句，但他本人并不是个淡泊君子，他私下用很卑劣的手段陷害过好几位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那些人甚至都算不上是他的敌人。

　　有人终于忍不了这样一个人高高在上叱咤风云了，便出了高价让淬血门来取李家全家的性命；而这任务，就正好分配到了熟悉这一片地形的柳落月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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