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火》饮星酌月

160、光阴玉宇 ？？

　　窫窳之地是没有日升月落的，这让太一有些不大适应。
　　虽说算不上天界的流放之地，但实际上也差不多了。这里不仅是世界的尽头，更是文明的边疆。混沌与清明此消彼长、不断竞争。有时一座燃烧着星火的山头刚刚从岩浆中出声，眨眼的功夫就再度被混沌吞噬的一干二净。唯有那颗独一无二、亘古不变的建木，牢牢地把控着周围的边界，控制着这场无休止的竞争。
　　为了保证自己不在“大业”完成前意外殒命，太一只好每日都睡在建木——这片荒漠中的绿洲上。他的小伙伴韩流则怀抱树根，将下半个身子全数浸在弱水的经脉里。而那个先天残疾的噎鸣，不知怎得也铁了心的要跟来同苦。太一虽是大大的不解，但也不好意思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得答应了下来。目下，他终日藏在建木顶端最茂密的枝叶间，从不露脸示人。

　　“我想念云云山了，太一。”韩流嘟着嘴，对目下的生存环境很是不满，这种思乡的不满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来愈敏感。

　　“我会尽快的。”太一不知第几次搪塞道。

　　“我看你还早着呢，”韩流无奈的说，“上次你建了一个模型，没过两日又给拆了。”

　　太一默不作声地低着头。

　　韩流的话直接刺中了他内心的怀疑与自卑。

　　连日来他一直在思考着如何搭建这个保留神明智慧的地方，却始终得不到一个最好的解法。他的思路卡住了，而眼下的两个伙伴一个闭关不出、另一个整日抱怨，却是给不了他任何思路上的启发。从儿时便开始接连受挫，让他几乎有很多次就要放弃这个“伟大“的想法，索性回到云云山峡谷去，碌碌无为做个闲散神仙，按部就班虚度一生算了。可是内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在敦促他，倘若这一生没有任何作为，他的精魂就会枯萎，他的生命便没有了意义，他敬畏伏羲神，自己的目标自然也要像他靠拢。

　　伏羲？

　　太一突然灵机一动。

　　这个时候，何不再回到伏羲殿去？那些神奇的异象和广袤的知识，总有一样能给予他一些新的思路。

　　于是他说：“韩流，我们回云云山住两天，你意下如何？“

　　*

　　实际上回到云云山的只有韩流一个人。

　　他们启程当日，太一在建木下呼喊很久，但就是没有任何应答，树冠处静悄悄的，也不知道噎鸣到底在干什么，只得放弃同行。而太一本人，更是在半路上与韩流分道扬镳，直奔帝俊的宫殿而去了。

　　他一如往常的回到属于自己的修习区域。初开蒙昧之时，帝俊分配他修习开山造河、捏塑世界形态之学。他先埋头在书海里扑腾了整夜，在东方既白时默念了那串早已熟记在心的咒语，他的视野迅速被黑雾覆盖住。可是太一不怕，他对通往伏羲殿的路早已烂熟于心，眼虽盲却走得如履平地，半路甚至还跟急匆匆前往天庭汇报的小吏打了个照面，即使完全不知道此人相貌穿着，太一还是完全凭借着听觉就判断的不差分毫。自然，这名小吏是完全察觉不到太一的行踪的，暂时失明之术让他完全隐形，他整个人完全消失在帝俊精魂的监视范围内，就连帝俊本人都不能发现。

　　隔着伏羲殿老远，太一就觉察到今日的与众不同。
　　伏羲殿的大门被人打开了一条缝。
　　熟悉又特殊的气味丝丝缕缕的逸散了出来，那是智慧的气味。太一并不知道这种味道是真实存在抑或只是存在于自己意识中的幻觉。就像纯水，虽被称为无色无味，但相较于其他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来说，纯水就是拥有一种自己特殊的气质，叫人一下能区分出来。世间生灵辨事实物，大约都不仅仅依赖于五感带来的物理刺激[1]。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呢？
　　太一的思绪立刻被这个突然冒头的想法牵走了。
　　精魂这种物质，是每一位神明降生即有的一种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神明之肉身皆为万物所造，若是如此，那精魂本身是否亦为万物之精魂所集合而成？倘若这个说法成立，那万物也自然应当拥有精魂，至少是可以与之类比的事物。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不知不觉地已经来到了伏羲殿内，丝毫完全没有注意到预想之中短暂的复明根本就没有来临。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直到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擅闯本殿者，为何而来？”

　　太一被吓了一跳。他很确定刚刚的“声音”并不是耳朵接收到了，而是实实在在出现在他脑海中。他一口气浮出思维的海面，五感的信息立刻就如洪水般灌了进来。除了眼盲以外，他的其余感官都在清晰的告诉他，周身的气场、所处的环境，与他幼时频繁“造访”的伏羲殿没有任何不同。

　　他轻喘了一口气，自觉是自己一夜没休息，想的有点多，出现了幻觉，甩了甩头，就昂首阔步地在“黑暗”中，向自己没探索过的方向而去。

　　谁知刚走了几步，那宛如幽灵般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来者何人？”

　　这次便不能再自欺欺人了，这“声音”浑厚有力，像是千钧之鼎当头压下，那是一种来自精神层面的压迫感，太一感觉自己的意志就要被“声音”的主人窒息而亡了，只得尝试开口。

　　这一试不要紧，他竟然感受不到自己喉咙和嘴的存在了！这不是一种麻痹的感觉，而是真真实实的消失了。他尝试动动手指，却也发现自己的四肢也蒸发得一干二净，甚至都有点遗忘从前是如何使用它们而活的，仿佛他天生就没有过这些肉/体凡胎的羁绊。
　　无奈之下，他只能尝试用自己脑海中想问题时的声音回答：

　　-明禀上神，小神乃太一，来自东方云云山。

　　-为何到访？
　　太一觉得压在自己精魂上对抗的大力终于卸掉，他就好像溺水的人终于争取到了一口维系生命的氧气般，大口“呼吸”着。

　　-小神近日苦死建造保存神明智慧的途径，拟在窫窳之地、清混交界之处搭造一座仙宫，无奈毫无头绪，望伏羲神之收藏能带来些许启发。

　　-可有帝父之许可手令？
　　那个充满“威压”的声音问。

　　太一的心猛地揪紧了，难不成他被发现了？
　　这究竟是谁？
　　那片夹在竹简间的石板上注得非常清晰，此法令连精魂之力最为高深的帝俊都能瞒过，还有能有谁可以察觉到他？许可令他自然是不会有的。这么多年来哪一次他是靠着许可令造访的伏羲殿呢？

　　-若无手令，则需按规矩办事，我亦无法助你。

　　太一心中某个期待瞬间落了空，他沮丧的沉默着，独自品尝了一会儿被人拒绝的痛苦滋味。接着，他抱着心思死前的最后一丝希望，请求道：

　　-上神精魂压迫威力无边，想来见识也非小神之流所能比拟。可否请上神屈尊为小神解惑？

　　好像等到了海枯石烂，就在太一以为这位神秘人物已经离开了伏羲殿时，那个声音再度悠悠的开口了：

　　-请讲。

　　两个字，简单、干脆、利落。

　　太一见对方答应了，心里重燃了一丁点希望，硬着头皮道：

　　-创世以来，先辈呕心沥血、建功立业，时光转瞬，昔年功臣多化作泥土重入轮回，尚存者亦已垂暮，其种种妙想奇思皆临消亡之危。小神终其一生，愿造一无穷楼宇，纳尽开天辟地之学，破学术之阻塞、除学界之壁垒，供虔诚之神修习。若有后辈之灵慧、亦可纳入其中，使其传承生生不息，方不辱没先人之志。

　　他“陈述”完，便安静的等待着对方的回应，不敢有分毫动作。

　　所幸对方也没有让他等待很久。
　　-后生可是苦于寻求永恒与无穷之法？

　　-是也，求上神赐教。

　　-众生于永恒趋之若鹜，却往往求而不得；阴阳相生，利害共存，永恒之法当脱胎于变化传承，变化为外，永恒为内，以外之变化消亡保内之无穷永恒也。是以先明晰愿以何物为永恒，何物为变化，方可得永恒之法。

　　-何为无穷之法？
　　太一不禁追问。

　　-后生以为，无穷当有大小之论乎？

　　-小神认为，无穷乃宇宙天地终极之谜，当无大小之论。

　　-大谬也。山涧清泉终年滋养云云山峡谷，后生可尝以水为镜，正己衣冠哉？俯视水中己之镜像，水中人之目可映出后生之象，后生之目亦可映射出水中之人目中之后生面相。如此反复，难以计数，方为无穷。若后生仅有一目，即可映出无穷之像；然有双目，映出之像岂非多于一目之无穷哉？

　　太一沉默许久后，不由得敬佩的“答”道：

　　-上神之慧博大深渊，寥寥数语便使小神之惑烟消云散，然此间道理甚是高深，小神尚需后续揣摩思考，不敢再度叨扰上神，小神先行告退了。

　　那位神秘的上神没有拦他，只是眨眼间，太一便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回了云云山峡谷的河畔。

　　*

　　这件事过去很多年后，太一每每想起，便越发确认心中的猜想。
　　当日与他对话，并给予他最重要点播、启迪的，正是伏羲本尊。

　　也只有伏羲有可能做到。
　　识破他的伪装，理所应当又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接管他的意识。

　　那片刻着咒语的石板到底从何处来？又是什么时候混入了他的收藏？
　　天界的神们都知道，伏羲乃身披万古功业的创世之神，和帝俊的本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自愿放弃了竞争统治地位的机会，让位于帝俊。自己则在宫殿中隐居下来，坐看世间风云，成为了众神口中最神秘莫测的一位。

　　伏羲能识破他隐身的伪装，是否意味着，这石板本身，就是伏羲秘密塞入他的收藏中的？
　　这样便能说得通了，这法术乃是伏羲自己的发明，还尚未被天界所知，因而只有伏羲一人能够破解！

　　每每想到这里，太一就不禁振奋，这是不是能够证明，伏羲神获知了自己的心愿，但是不方便正面站出来帮助自己，于是选择了这种隐秘的方式，在背后默默助自己一臂之力？

　　可他究竟，为什么要出手呢？

　　太一想不明白。
　　但是。
　　他欣慰的想。
　　伏羲神所做的一切，至少对他没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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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如果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搜索Mary\'s Room Philosophical Thought Experiment，这是由Frank Jackson首先提出的一个哲学思考实验，探讨知识的性质，以及我们的意识是生理化学的产物，还是可独立于□□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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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今天又晚了，早上一起来不知为何头痛欲裂，缓了好久才有精神开始施工。恰好临醒之时梦见被人暴揍了一顿......嘶，难道，这不是梦吗？（迷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