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米诺陶诺斯》丹塔图

56、归途

　　肖煜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梦里，他无比自然地坐在林晨星的自行车后座，甚至从背后扯住她羽绒服的帽子。
　　“那边的健身园里有秋千诶！”林晨星刹住车，好奇地朝公园里张望。
　　“想去玩？”他用手指拨弄她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很舒服，他忍不住多撸了几分钟。
　　她没说想去，也没说不想去，只是说：“可是咱们还要去买五三真题卷。”
　　“不着急。”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将自行车锁在路边的小树上，拉着他的衣袖直奔公园中央的健身区。
　　上蹿下跳地玩了一会儿健身器材，她坐上秋千，他在后面推她，让她越荡越高。没过多久，她又被旁边的双杠吸引注意力，敏捷地攀上去，坐在一根杠上，将腿搭在另一根杠上。
　　她坐在高处向他伸手，“要不要上来？”
　　他温和地笑：“不上了，我就在下面吧。”
　　他喜欢从这个角度看她。从认识她开始，他就总是在低处仰望着她，他蹲在石板路边等她，仰头看她飞快地骑着自行车穿过，像一阵风一样。
　　拒绝她的邀请后，他又开始愧疚，低声说：“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意思？如果当初你没有遇到我就好了。”
　　“胡说什么！”她板着脸严肃地斥责，“我想的是，还好当时遇到你了。”
　　“可我这么差劲……”
　　“才不是，你明明这么好。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她高高地坐在双杠上，双腿一摇一晃的，他的心仿佛也跟着摇摆。
　　“我……”刚刚说出口一个字，她就从双杠上跳下里，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
　　“不许说话。”
　　然后将他推到秋千上坐着，从身后推他，让他的身体随着秋千荡起来，那些混账话，连同混账的想法、荒谬的念头烟消云散。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那些曾经困扰他的思绪，在这几天已经很少出现，他甚至有心情思考，如果成为她的家人，他是不是就不会是茕茕孑立的一个人了。
　　既然他还活着，是不是就可以创造一个更完满一点的结局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赖在她家吗？他明白自己不能总是逃避，那个被他抛之脑后的时空中根源性的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可是如果回原本的世界，他还能继续死皮赖脸地享受她的温暖吗？
　　而且他已经没有可以再逃避的平行时空了，他在决定放弃一切的时候就也放弃了其他时空。
　　新的一天还像前几天那样过，洗漱后他准备好早饭，等林晨星起床。但今天林晨星起得很早，甚至帮他准备了早饭。他惊异地看着已经吃完早饭拿出书的林晨星，她羞愧地捂住脸：“那个，我后天开学，今明两天补作业。”
　　吃完饭后，他好心地问：“需要我帮忙吗？”
　　林晨星很有骨气地摆手：“不用。”但瞟一眼成堆的试卷后迅速反悔：“既然你这么想帮我，那就辛苦了。”
　　其实她在年前已经做完一半了，还剩一半要在两天内补完也是可以的。作为一个自律的高三学生，她只是让肖煜帮她改卷子，顺便把错题誊到错题本上。
　　她的理综正确率很高，但语文和英语却实在不堪入目。肖煜几乎把所有的语文试卷上的基础选择题和英语试卷上的语法单选题全部抄上错题本。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偏科，还偏的是理科。
　　她语文和英语做错的选择题有不少是原本选对后来改错的，肖煜翻来覆去地看她的试卷，问她：“这么多题都改错了，会不会很后悔？”
　　她痛心疾首地说：“岂止是后悔，简直肠子都悔青了！”
　　他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继续问道：“那平时后悔的事情多么？”
　　“像星星那么多。”她夸张地说。
　　他歪着头，用手撑住下颌，看着她笑着说：“那遇到后悔的事情会怎么做呢？”神色好似认真，又好似戏谑。
　　她闻言还真认真思索起来，最后得出结论：“就让它去吧。”
　　“让它去？”他重复一遍。
　　“对，”她肯定地说，“因为后悔是一种不可能避免的情绪，谁还没有点儿后悔的事情呢？我后悔的事情多了去了，成天记挂我还怎么活。”
　　她用手上的签字笔快速而有节奏地敲击摆满试卷的桌面，懒懒地倚在凳子的靠背上，看起来很不羁，口中也十分散漫地说：“情绪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而生的。害怕是为了避免让他作天作地作大死，痛苦是为了让他意识到身体的糟糕状况，后悔是让他在以后的人生中更好地做决策，而不是让他把自己困死在回忆中。”
　　“其实很多激烈的情绪在时过境迁后，你甚至会感觉莫名其妙，或者因为淡忘而几乎不记得。如果我哪天超级后悔，就假装心平气和地过几天，然后就会忘记这件事，再想起来的时候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算是和自己握手言和吗？”他问。
　　“差不多吧。”
　　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梦中的问题，自嘲地笑起来：“你看，我这个人总是这么消极，给人带来负面情绪，你是不是觉得没有遇上我这个麻烦就好了。”
　　她皱着眉打量他：“你为什么会觉得给我带来麻烦了？”
　　然后笑嘻嘻地把刚刚做完的一张语文试卷递给他，“天哪你对自己的理解实在偏差太大，我现在只想感激上苍，还好遇到了你，才让我的这个年过得这么舒心。”
　　和梦境里她的回答一模一样，即便对话的情境完全不同。
　　第二天下午，林晨星终于补完了最后一本作业，笔一甩瘫在椅子上喘气，敲着胸膛哀叹：“累死了累死了！”
　　肖煜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她，好像有话想对她说。她在他开口前问：“你是要走了吗？”
　　“嗯，实在叨扰太久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就像山间的清泉，甘甜可口。
　　“如果我告诉你，我可能要回另一个时空，你会挽留我吗？”他还是没控制住自己，说出了奇怪的话。
　　林晨星露齿笑，扬起下巴，神采飞扬：“你相信吗，我一直觉得咱俩相遇是命中注定，因为自从遇到你，我每天都梦见另一个时空的我天天给我写信，要我好好照顾你。每天收到一封署名为自己的信真的蛮惊悚的。”
　　“所以我不会挽留你，那个时空一定有人在等你回去。”
　　“是吗？”他不知道那个时空会发生什么，可是出乎意料地相信她的话。
　　“当然，如果那个时空的我认识你的话，那我一定在等你回去。”
　　临走的时候，她将他送出小区门口，他转身拥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谢谢你，林晨星。那么，另一个时空见。”
　　从林晨星家出来后，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趟商场，买了个和以前的手机型号一样的手机，并在附近的通信运营商营业厅用身份证重新办了一张原来号码的卡。
　　当他把卡插进手机，手机识别出sim卡的那一刻，手机开始疯狂震动，未接电话、各种信息一条接一条密密麻麻地跳出来，下一秒就有电话打进来。
　　新手机没有通讯录，通话界面也无法显示打入的是谁，但这个号码他早就烂熟于心，根本不需要通讯录也一眼就能认出。
　　接通后，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那边急切地问：“阿煜，阿煜是你吗？”
　　“是我，妈妈。”他平静地说。
　　“你，你还好吧？”
　　“我没事，之前手机丢了，我在同学家住了几天。”他面不改色地撒谎。
　　他心里很愧疚，这些天他从来没想过买个手机联系任何人，他只是躲在那个温暖的家里，自顾自地舔舐伤口，对外界不闻不问。妈妈联系不上他一定急坏了，但他谁也不联系，何尝没有怨恨和赌气的成分。
　　手机里没有传来说话声，而是急促的喘息声，仿佛在顺气，憋了许久，还是漏出一声呜咽。好像知道瞒不住，那声呜咽开始自暴自弃地变成大声的哭泣，那种哭法就像要把那颗紧张、焦虑、痛苦的心呕出来一般，又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没有挂电话，一直听着电话那头的哭声，慢慢地渗进他的心肺。他都能想象，妈妈那样爱美的人，是怎样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大哭。
　　直到好几分钟后，妈妈才缓过气来，声音还带着刚刚嚎啕的嘶哑，抽泣不止。“对不起，阿煜，是妈妈对不起你。我错了，真的错了，请原谅我。”
　　“妈妈爱你，你是妈妈的命。”
　　他的眼泪在一瞬间落下来，滴在脚下的草丛里，像是一颗晶莹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