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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逃亡 ...

  •   温蒂看着克莉丝坐在窗边蜷缩身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雨。她跟着克莉丝跑进房间,却不知道怎么安慰。温蒂走到克莉丝旁边,话却梗在喉咙。问她什么呢?如果问“你还好吗”,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如果告诉她“你不要难过”,可是谁遇见这样的事会不难过呢?温蒂只能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希望她能好一点。
      克莉丝也知道温蒂站在她旁边,她或许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她现在太累了,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温蒂看过去,斯汀格手指按住嘴唇,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走过来。克莉丝没有转头,温蒂只好轻轻离开了。房门外站着三个人,温蒂走到斯汀格身边,他没有说话。旁边的琼恩点点头,跨着步子进去了。
      “斯汀格先生……”温蒂声音很小,“克莉丝小姐看起来很不好。”
      “我知道,让琼恩跟她聊聊吧。”斯汀格也极力压低声音,“我们先离开一会。”

      眼前的少女环抱自己,头朝窗外。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永远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自由。琼恩静静地看着这个孩子,她和洛伊丝长得太像了,甚至让他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女儿。二十年前洛伊丝就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琼恩只能看着她的照片想念。所以他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克莉丝,看一个离家很久的孩子,看一个他很想念的孩子。可是她独自长大十八年,这十八年琼恩不知晓她的存在。没有人陪她长大,他也好,克里曼也好,他们都没有参与她的成长。她就这么孤零零地长大了,然后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即便没有人陪她长大,她还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哪怕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说过爱她,她还是怀抱期待。琼恩觉得她和洛伊丝真像啊,除了外貌,那样的善良一模一样。琼恩已经能看见她的命运,被裹挟于洪流之中,前方遍布荆棘。她是善良的孩子,绝不会丢下那几个异世界的人离开。她必须得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跨越荆棘。但善良的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洛伊丝就是如此。
      她和她的女儿,都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还在难过吗?”琼恩缓缓开口,克莉丝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迅速转回来。眼眶泛红,她擦掉泪水。
      “嗯……”克莉丝轻声回答,“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什么事情?”琼恩用长辈那种独有的声音问她,包含关心,又有些严肃。
      “我之前看见一个叫莱斯的人死掉了,他就是计划中的五个人之一,身体有罗格的魔力。”克莉丝重新看向窗外,“他当时想要杀了罗格,说什么想要活下去。那时候我只是单纯以为他背叛中央政府,所以才想杀了罗格。那个叫罗伊的男人杀了他,我看见莱斯就这样直直地倒下去,睁大眼睛。”
      “那时候只以为他们是内讧,现在到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她低声喃喃,看着窗外的雨遮掩人的视线,滴滴砸进泥土,溅出水花。雨滴从天而降,粉身碎骨,“罗伊就那么踢他的尸体,好像在踢一条死掉的流浪狗。其实我们这些样本在他们眼里连流浪狗都不如吧,出生和死亡都由别人决定。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真正活一次,夺得自由。可是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自由就已经被禁锢了啊。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永远被关在笼子里。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孤独,现在我发现我还没有自由。”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规划好了。”

      “你和莱斯不一样。”琼恩沉声提醒她。
      克莉丝无声地笑了笑,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是不一样,我连他都不如,我只是一个失败品。”
      孤独,禁锢,遗弃。这才是她的命运。
      琼恩看着这个孩子低沉得抬不起头。或许克里曼把她留下是错误的,如果生命一开始就被扼杀,那她也不用承受这么多东西。但现在她已经出生了,健康成长,站在他的面前。这时候长辈的任务就是为迷失的孩子指引方向,克莉丝是一个意外,现在意外被世人发现了。难道她就该这么接受她的人生吗?本就是意外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创造另一个意外?

      “人的自由不是被他人赋予的。”琼恩按住她的肩,“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每个人都被困在枷锁里,每个人都会被禁锢。但这个世界上绝没有决定好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是你自己去夺取的。”琼恩扳过她的上身,直视她的眼睛,“现在你告诉我,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克莉丝愣愣地看着琼恩,他的眼睛是一口古井,涵盖他的历史与尘土。但他现在像一盏灯,在一片黑暗中想去照亮克莉丝的未来。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嘈杂的雨声敲击屋顶,连带着她的世界都变得轰鸣起来。那些安静的寂寥的孤独的东西,在这一刻被琼恩撕碎。他要她看着这个世界,他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要她看见自由在呼啸。它朝世人伸出手,只有勇敢的人才能与它并肩。
      “人的出生并不意味着他活着,只有真正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的人,才是真正活着。哪怕只拥有一瞬的自由,但这样才是真正活着!”
      “克莉丝!”琼恩高喊她的名字,像一个将军高呼手底士兵的名字,他是如此信任这个士兵,希望她能走得更远,“活下去!找到你为什么而活,那就是你的自由!”

      狂风呼啸着暴雨捶打窗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斯汀格猛地打开房门:“好像有什么人过来了!”
      “什么人?”琼恩皱起眉。
      “好几辆汽车,似乎都带了枪械。”罗格冷静地回答,他刚刚看清了有人掏出枪打碎琼恩房门前的绳索。琼恩听罢表情严肃,沉声道:“是克里曼。”
      一道晴天霹雳,房间里四个人怔在原地。
      “你们快走,房屋旁边的车库有一辆改造过的军用汽车。”琼恩掏出钥匙扔给克莉丝,“你会开车吗?”
      克莉丝点头,连忙起身。琼恩继续嘱咐:“现在唯一知道怎么让你们回到原来世界的人只有凯瑟琳,汽车的导航有去凯瑟琳家的路。记得分两路走,管家就在走廊上,让他给你们指路!”
      “那你呢?”克莉丝回头看着他,“你怎么办?”
      “我去会会克里曼。”琼恩看向斯汀格,他刚才拜托了斯汀格一件事。斯汀格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把拉过克莉丝的手腕,带着她跑出去。管家很快指明道路,斯汀格他们兵分两路,约定在车库集合。

      屋外是滂沱大雨,车辆停在房屋大门前。这是一座复式田园建筑,克里曼打开车门,一脚踩到泥土。头顶有人举着伞,他摆摆手,手下迅速收起伞。他走到房门前,有人拉开房门。克里曼看着眼前的老人,上一次见面还是二十年前。
      “管家先生。”克里曼朝他行礼,仿佛自己只是前来拜访琼恩的宾客,对主人的管家致以敬意。管家抬头看向他,从前的青年也成了中年人,皱纹爬上他英俊的脸庞。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他向克里曼回礼:“先生在主厅等您。”
      身后的手下想要跟上他,克里曼抬手阻止。这是他和老师的会面,哪怕对方已摆好鸿门宴,站在权力顶端的人也必须只身向前。所以说领导者一根筋起来像拉不回的牛,哪怕前方全是陷阱,他还非得摆个英雄和忠贞的pose。敢单独赴宴的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送死,要么送葬。克里曼丢下手里的烟头,大雨浇灭。
      他一脚跨进门槛。

      斯汀格和克莉丝奔跑在走廊上,斯汀格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克莉丝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有些担心琼恩的状况,但他是克里曼的老师,克里曼应该不会对他怎样吧?窗户大开,不少雨点飘进来,砸到他们身上。只要过了转弯处,下楼就能走出房屋。黑暗里斯汀格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隐藏,枪声传来,打破脚底的地板。斯汀格连忙拽着克莉丝往后退,一道身影迅速翻身跃进窗户,手拿针筒刺入他后背的皮肤。
      “斯汀格!”克莉丝惊呼他的名字,眼前的景象却渐渐模糊起来。斯汀格无力地倒下来,克莉丝连忙拍他的脸,“你怎么了?醒一醒!别睡啊!”
      “他不会死。”那人走到两人面前,眼神冷厉,“他留着还有用,这只是麻醉剂而已。”
      克莉丝抬头看着这个黑发男人,在她抬头的瞬间,男人看见她的容貌,有一秒的失神。查特紧握手中的枪□□个白龙已经没法动弹了。克莉丝抱住斯汀格的头,冰冷的枪口突然抵住她的额头。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只能抱紧怀里的斯汀格。
      “至于你。”查特冷冷地看着她,“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了。”
      “明明是个失败品,居然给首领添了这么多麻烦。”

      温蒂闻到异样的味道,一个天龙的咆哮砸到阴影角落里隐藏的人。那人迅速闪开,金色头发被风吹起。是罗伊!罗格俯下身子,几步俯冲到他面前,一记飞踢想把人横扫出去。罗伊接住他的攻击,身后天龙的爪牙刺破他的后背。罗伊闷哼出声,一阵狂风把他吹出走廊。
      “快走!”罗格拉住温蒂,两人迅速离开。罗伊在雨幕中慢慢站起身,眼神飘忽不定,嘴角勾起戏谑的笑容。不见他们的身影,罗伊转身走向房屋。

      克里曼走到主厅。
      黑暗里只能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银白的头发,因为衰老而略微佝偻的背。他感受到克里曼的到来,一手撑着桌面慢慢转身。房屋里只有微弱的烛光,照亮两人的脸庞。主厅有几步台阶,琼恩站在台阶上,克里曼站在台阶下。
      克里曼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到琼恩的场景,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台阶之上,表情严肃。那个站在权力顶端的男人就是一头狮子,他的威严让所有人不敢抬头看他。谁敢对上狮子的眼神?一群低头唯唯诺诺的年轻人中只有克里曼抬起头,直视琼恩的眼睛。只有新出生的狮子才敢直视王者,因为他知道自己势必接替这个位置。除了琼恩,还有人站在台阶上。那人的眼睛如一片汪洋,温柔的蓝色包裹他。克里曼在她的眼睛里看见呆愣的自己,潮水淹没,少年面对那样惊人的美丽,露出生涩的一面。
      现在物是人非,琼恩的头发全白了,克里曼也老了。只有墙壁上的女人依旧年轻,她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克里曼。他盯着墙上的巨幅照片出神,那是洛伊丝,永远二十八岁的洛伊丝。

      “你来了。”琼恩打破寂静。
      “好久不见,老师。”克里曼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二十年。那时他们举着伞站在洛伊丝墓前,躺在地底的人永远闭上她的眼睛,再也不能回到他身边。克里曼举着黑伞与他并肩,那个狮子一般的人迅速老了。虽然他依旧挺直背部,可克里曼还是觉得他老了。他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从此世间只剩下一个孤独的父亲。他总以为琼恩会说些什么,然而一直到琼恩离开他都没有开口说话。心脏仿佛被死死堵住,克里曼就这样站在雨中,站在沉默里,永远孤独地走下去。
      “你见过那个孩子吗?”琼恩仿佛在和他拉家常,“她长得很像洛伊丝。”
      克里曼沉默,他没想到琼恩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他没有见过长大后的克莉丝,只是那一次看见了她的照片。女孩站在一片混乱中,努力压抑害怕,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兽。那时克里曼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十八年,当初放生的婴儿已经变成成人。她是洛伊丝的女儿,看见照片的那一秒,克里曼以为自己看见了年轻的妻子。
      “她是个善良的孩子。”琼恩还在继续说,他也不看克里曼,自顾自地,“和洛伊丝一样善良。虽然她一个人长大,没有谁照顾她。我,你,洛伊丝。”
      “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陪她长大。”

      克莉丝颤抖着,枪口死死抵住她的额头。现在她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她没有斯汀格那样的魔法,也没有能力打败眼前的查特。更何况查特是来杀她的,杀掉原本不该活在世界上的失败品。克莉丝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个躲在墙角的孩子,黑夜里只有她一个人瑟瑟发抖,她使劲求救,却没有人搭理她。呜咽的小兽目睹人群匆匆经过,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闭嘴!”
      一个愤怒的男声传来,厉声呵斥。克莉丝不敢置信地看向怀里的斯汀格,他正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查特诧异地皱眉,怎么会?那么高浓度的麻醉剂,他居然还醒着?光亮聚集到斯汀格手中,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查特。
      “你给我闭嘴!克莉丝就是克莉丝,她才不是失败品!”
      在查特瞬间的愣神中,白龙的拳头已经砸到他的脸上。少年睁大眼睛,愤怒充斥他的眼眶。那是龙的愤怒,剿灭所有不平。
      查特被斯汀格打飞,直接破墙而出。克莉丝愣愣地看着斯汀格,那一击是他仅存的力量。他没法支撑自己站立,又开始摇晃。克莉丝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扶住他,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斯汀格靠着她的背,克莉丝一脚踩下楼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下楼。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只知道自己现在要逃,逃得越快越好。窗外的雨声仿佛死亡的倒计时,她只能争分夺秒,带着受伤的斯汀格逃亡。

      “克莉丝……”背上那人喊她的名字。
      “我在。”楼梯一片黑暗,克莉丝试图让自己冷静,一步一步踩稳,防止摔倒,“你不舒服就不要说话,我们马上就过去。”
      “你别听那个人说的话……”斯汀格好像没听见她的声音,“你不是什么失败品……你不是……”
      克莉丝一下顿住脚步,黑暗里她能感受到身体里的暖流迅速往斯汀格那边聚集,流进他的身体。那是他的魔力,克莉丝是他魔力的来源。短暂地愣神一秒,她又迅速走下楼梯。
      “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根本没有任何回去的机会。”背上的斯汀格也清醒了一点,声音不再颤抖,“是你救了我。”
      克莉丝也像听不见他的话那样,迅速走到楼底。斯汀格的重量压得她开始喘气,总算走到楼梯口。屋外下着大雨,走到车库必须要从雨中经过,她咬咬牙,冲进雨幕。这场雨像拉开了闸门的水库,雨滴砸得人睁不开眼。斯汀格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突然另一只手也环住她的肩膀,好像不知道这样会减慢她的速度。斯汀格站直身子,从克莉丝拖着他向前的姿势变成背抱住她。在雨水的冲刷下女孩的身体是那么冰冷,斯汀格用力抱住怀里的女孩,想用身体的温度温暖她。老虎环视贫瘠的土地,一片荒芜中只有一朵蔷薇在风中摇晃。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想要砸碎她的花瓣,那些贪婪的人类想要摘下这朵蔷薇,杀死仅存的美丽。她只能用力张开身上的尖刺,以此保护自己。蔷薇在雨水中渐渐失去她的颜色,她的防御就快被打碎。于是老虎走了过去。他围绕在这朵蔷薇身边,用凶恶的眼神吓退那些想要杀她的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她是唯一的美丽,睥睨一切的猛虎只为她停住脚步。他决心保护这唯一的蔷薇,将这份美丽永存。

      “我知道这个世界想要利用我。”斯汀格站在她背后,胸腔还有些温度,“我知道他们想要杀掉我,也知道他们讨厌我。这些我都无所谓,毕竟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但如果他们要杀掉你。”猛虎低下头,轻嗅蔷薇的气味。斯汀格弯下腰,把头搁在她耳边,潮湿的金发触碰她的脸庞。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前方,声音却很轻。暴雨里她在颤抖,黑暗里只有他与她相依,“那我会先杀掉他们。”

      斯汀格之前从来没想过杀人这种事,即使面对敌人他也选择放对方一条生路。但这是他的世界的规则,在这里并不适用。这里的人是他的敌人,那些敌人都想要他死,也想要克莉丝死。少年总算认清了这个世界的法则,他收起了善良。如果有人想要侵犯猛虎的尊严,那他会露出他的爪牙,狠狠撕碎那些不知好歹的人。
      斯汀格看不清克莉丝的表情,也不知道她脸上流淌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能用脸贴着她的脸庞,告诉女孩他的承诺。沉默中她抬起手,抓住斯汀格的手臂。

      这是克莉丝第一次得到“爱”这种东西。她从前的人生只有孤独,在集体的欢呼中她永远是独行者。她一直桎梏在残酷的命运里,她原本该夺取斯汀格的魔力,然后为了那项计划付出生命。但她是失败品,她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哪怕克里曼赋予她活下去的资格,她的生命还是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自由。她是被这个世界丢弃的孩子,没有任何人需要她。但正因为她是失败品,才意外地成为了斯汀格的魔力来源。被世界丢弃的孩子第一次被他人需要,这个异世界的人紧紧抱住她,让她感知自己还活着。那个想要杀掉她的人是素未谋面,血缘关系上的父亲。他掌控她的生命,宣判她能苟活或是死亡。这个世界对她赶尽杀绝,只有背后这个人抱紧她,告诉她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如果有人伤害你,那他们就是我的敌人。
      你是全世界遗弃的产物,只有背后这个人说他需要你。
      温热的眼泪划过她的脸庞,滴到斯汀格的手背。怀里的女孩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斯汀格靠着她的头,眼泪也划过他的脸庞,混进雨里。

      克里曼站在黑暗里,对于那个孩子,他无话可说。现在他要解决的是和老师的恩怨,克里曼成为新的首领,琼恩转身背叛了他。虽然琼恩从来没有自己出面,但克里曼知道他暗中使了不少绊子。克里曼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明明是老师将他带上了这条道。现在老师却选择站在他的对面,与他为敌。
      琼恩看着他的眼睛,克莉丝的金色瞳孔遗传于他。那双眼睛能够烧毁所有阻挡他的事物,包括自己。从琼恩决定站在对面的那一天起,他们必会迎来最后的决裂。他慢慢倒一杯茶,想要递给克里曼:“现在我问你,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是琼恩当克里曼老师的第一个问题,那时的克里曼还是个毛头小子,对哲学一窍不通。但他的眼睛是那么悲伤又有力量,他经历了失去家人的痛苦,战火烧尽他的所有。于是克里曼扬起头,他告诉老师,真假就在自己眼中。琼恩笑着拍拍他的肩,说真和假不是眼睛能看完的东西。那时候琼恩就知道他是个固执的人,作为老师,琼恩明白那种固执能带领学生走得很远,他会犟着脖子向前,不管前方是光明还是深渊。现在克里曼站在台阶下,琼恩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还是那么固执,相信自己能看见真假。

      “因为断定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就断定了相反的论断就是真的,因此,也就断定了我们的论题的假。如果有人说,一切都是假的,那这个论断也是假的。如果有人宣称,只有与我们的论断相反的论断是假的,或者只有我们的论断才不是假的,那我们似乎就应该被迫承认有无穷多的真的或假的判断。因为做出一个真论断的人,同时在宣称这个论断是真的,以此类推直至无限。【1】”琼恩移开眼神,拿起茶盏。克里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看着这个老人走到他面前。老师已经回答了他,回答他为什么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这个老人认识到世界的荒谬,连带着否定从前的理想,认为那也是荒谬。琼恩拿茶的手放在他面前,茶盏停在他的眼前。克里曼盯了很久,双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接着他砸碎恩师的茶盏,茶盏在地面碎成两半。
      琼恩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其实我一直在想重新见到你会是什么样子。”琼恩看向桌面,上面摆放着两把剑,“上次我没有和你好好告别。”
      “我也没想过会这样和您相见。”克里曼盯着他。
      “是啊,我们都老了。”琼恩哈哈一笑,雄浑的声音夹杂几分苍老,“二十年啊,再见面竟然是二十年以后。”
      那时克里曼还是他的学生,这个聪明而固执的年轻人迅速找到了他的道,成为他的接班人。他还爱上了自己的女儿,洛伊丝也很喜欢他。琼恩祝福他们走向美好的未来,在婚礼上亲手把洛伊丝交给他。然而这个美好的未来因为洛伊丝的死而停止,琼恩永远停留在洛伊丝死去的那一天。克里曼表情复杂,他抬头看向墙上的洛伊丝,她总是这样微笑着,注视自己。
      “是我把你带上这条道。”琼恩拿起一把剑,丢给克里曼,“现在我要为这件事负责!”

      克里曼接过剑,抬头看着对面的老人。狂风吹动他的衣服,风烛残年的老人重新找回他的权力。苍老的狮子曾经站在权力的顶端,他傲视这个世界,那些年轻人的指点都是他玩过的把戏。琼恩那静如古井的眼睛重新亮起来,狮子怒目圆睁,发出低吼。现在他要捍卫最后的尊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老师终究是老师,岁月侵蚀他的容貌,侵蚀他的身体,却没法侵蚀那颗狮子一样的心。垂死的王者发出最后的吼叫,世界再次回到他的掌控之下,因他的怒吼而动摇。
      克里曼平视老人的双眼,好似回到了从前。他站在底层仰望,老人站在权利的顶端。但他收起了威严,与自己畅谈理想。老人教会他如何运用权力,把他栽培成下一任领导者。他对此感激不尽,并发誓要完成老师和他的理想。
      可现在老人站在理想的对面,与他背道而驰。狮子一般的眼神依旧让他心灵震撼,但克里曼已经站在权力顶端,他断不会向老人低头。他有自信成为今天唯一的胜者,证明他紧握权力。这是老师教会他的理想,他要证明这个理想绝不是错误,这个理想就是唯一正确!哪怕他要为此杀死老师,也在所不辞。
      他是来送葬的,送这个老人,他的恩师,最后一程。

      两人慢慢弯腰,握紧手中的剑。从前的师徒是如今的敌人,只有胜者才能继续站在顶端。剑光一闪,剑身出鞘!老去的身体重新紧绷肌肉,以求突破极限。剑刃相接,擦出火光。琼恩招招狠厉,狮子挥出它的利爪,目的是迅速解决对手。几次呼吸间已过了十几招,琼恩凌空一刺,克里曼反手横档。剑身嗡鸣,震得虎口发酸。谁也不敢相信一个衰老的老人竟然能聚集所有能量,他猛地跃起,使劲浑身力气,向下一斩!克里曼反身闪避,剑刃擦过腰间,割出一道伤口。但他抓住了时机,手腕一抖,直直刺进琼恩胸口。
      霎时两人安静下来,保持这个动作。只有喘气声回荡在房间,他们都老了,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战斗。血顺着剑身向下,流到克里曼手上。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害怕眼前的老人立马死去。
      “你真的做到了固守这个道。”老人笑起来,无比怜悯地看着他的学生,“是我做错了。”
      他让他的学生踏入这条道,就如一脚踩入深渊。克里曼是个好学生,他不仅领会老师教给他的所有,还悟出了只属于他自己的理解。他因此深入,走到了前人不能触及的境界。
      偏偏就是这样的道,固死了他的一生。

      老人握住克里曼插在他胸口的剑,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激昂雄浑,不再是带领克里曼走向理想的指路人。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学生的老人。现在他就要失去生命,他像最后一缕秋风吹起的残叶,用尽所有力气,愧疚地看着他的学生。
      “对不起。”
      “……为什么?”克里曼声音喑哑,“你明明不用出面,也不用死亡。”
      “我虽然不相信希望,也不相信世界能好起来。”琼恩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声呢喃,“可那孩子是无辜的……决不能因为我看不见世界的出路……就否定她的未来……”
      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克里曼拔出剑,琼恩倒在他的怀里。他慢慢把老师放在地上,房间里只有黑暗和沉默。
      他胜利了,他证明自己站在权力顶端。可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师,杀了自己的引路人。悲伤与愤怒涌上这个中年人心头,他举起琼恩掉下的那把剑,狠狠劈开屋内所有家什。墙上的洛伊丝看着愤怒的克里曼,他再一次赢得了胜利,可是他再一次失去了他不想失去的东西!他发了疯似的砍掉家具,狮子狂啸,每一声都是悲怆。满屋都是残缺,克里曼狠狠踢开桌子的最后一块,眼眶泛红。
      房间外有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勾了勾嘴角。

      克莉丝和斯汀格冒雨赶到车库,罗格和温蒂已经在那等他们了。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插入钥匙。罗格扶着斯汀格坐在后面,引擎正在轰鸣,克莉丝踩下刹车。
      斯汀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了看琼恩的房屋,向克莉丝大喊:“等一下!我们先回去救琼恩先生!”
      “不用救了。”克莉丝没有回头,听不出情绪。
      “他是你的——”斯汀格想起自己答应琼恩,不要告诉克莉丝他的身份,“反正你不救会后悔的!肯定会后悔!”
      罗格按住他的肩膀,想让他别再说话。克莉丝突然回头,斯汀格这才发现她的眼里全是泪水。金色瞳孔在一片水雾中燃起火焰,她紧咬牙齿,不让自己流下眼泪。沉默中背后传来爆炸声,琼恩的房屋火光冲天,浓烟乍起。几个人震惊地看着一片火光,他们还来不及反应,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克莉丝松开刹车,一脚踩下油门。汽车如同嘶吼的猎豹冲进雨幕,奔跑在盘旋的山路上。狞亮的车灯撕开雨幕,然而后面的车辆如野兽咆哮,穷追不舍。车里几人被晃得头晕脑胀,只有克莉丝紧握方向盘。她没有开山路的经历,也没有赛车的经历。克莉丝只能加速逃逸,不停左转右转,试图甩开身后的车辆。但对方明显是个老手,不时还有子弹打向他们,车面留下弹痕。幸好这是一辆改良过的军用车,不然以克莉丝的技术,他们已经玩完了。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克莉丝咬紧牙关,看着汽车飙到130码,在山路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再快一点说不定就会因为离心力甩出车道。她现在已经顾不得后面几人的感受,唯一能带领他们逃脱的只有自己。车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连带着她心底的咆哮,回荡在寂静的山谷。暴雨遮挡她的视线,无数雨滴砸到玻璃,雨刷根本来不及刷干净。只知道缩在角落的孩子总算站出来,她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亡命之徒,就算只有牙齿,也要狠狠咬下敌人的血肉!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做不到……但是现在她必须救斯汀格,必须救那个说要保护她的人!善良的人没办法看着无辜的人葬送生命,这样的事只要死自己一个就好了啊……为什么要带上别人呢?克莉丝宁愿这辆车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样她就能引着后面那辆车开向悬崖,和对方同归于尽。
      可是为什么眼泪又忍不住地掉呢?明明这场雨已经够大了,它已经模糊了自己的视线。现在泪水也要来阻挡自己,软弱提醒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提醒自己没能救得了那个老人……其实克莉丝早就猜出琼恩是谁了,她知道他是自己的亲人。可为什么他不来相认呢?是怕她为了救他,失去活命的机会吗?那个老人赌上自己的生命给她拖延时间,为的就是让她活下去。琼恩看她的眼神就是在看他的孩子,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爱她的人。可是现在唯一爱她的人已经死了,只剩她逃亡在这个世界。爱有什么用呢?爱不是魔法,爱也不能让你变得强大,爱甚至没法让你止住眼泪,发出吼叫。你还是那么软弱那么无能,还是被逼迫在角落不敢出声,这个世界露出它残忍的一面,爱你的人再也没法保护你。爱有什么用呢?爱什么用都没有!
      可是这个世界还是有人爱你,他为你撕开世界的伪装,让你看见世界的残忍。他宁愿丢弃生命,也要为你争夺未来的可能性。你怎么能向这个与你为敌的世界低头呢?他要你活下去找寻你的自由,你怎么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克莉丝猛地左转方向盘,车轮与地面摩擦出火花,车辆斜身向山侧驶去。咆哮的猎豹被逼到死角,现在它只能大声吼叫。身后的车辆加速驶到她身边,那个开车的人把手伸出窗外,子弹打到副驾驶的窗户,发出砰砰的响声。玻璃撑不了多久,十几发子弹后已经碎出裂缝。她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辆再次提速,咆哮着向右撞去。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是世界这么残酷,光是善良有什么用呢?
      克莉丝的脸仿佛一块坚冰,金色瞳孔燃烧愤怒的火焰。她握着方向盘,如同握着一把快刀,刀刃狠狠撞向旁边的车。这辆车依靠重量和底盘的优势使劲挤压,改装后的引擎不是旁边那辆车能比的。方向盘不断向左向右,一次又一次撞击对方车辆。绝望的猎豹发了疯似的狠狠撕咬对手,在这场生死搏斗中它必须是唯一的胜者。右侧的后视镜刮落,玻璃也开始破碎。敌人总算被她撞到崖边,克莉丝把油门一脚踩到底,迅速向右打方向盘。右手紧握手柄,一把拉向超车档。猎豹用头把敌人抵下悬崖!那辆车一下悬空,她猛地反打,右前车轮稍稍凌空,又重新回到地面。车辆与地面撞击,猛地一抖。被撞下山的车辆向下翻滚,爆炸出一片火光。车辆依旧高速行驶,克莉丝冷冷地盯着前方,紧握手中的方向盘。她驾驶着车辆逃亡,现在她无路可退。
      黑暗里斯汀格总算松了口气,他压抑自己的不适,沉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他从空隙里伸手,覆上克莉丝紧握手柄的右手。她的手很冷很冰,因为一直紧握而僵硬。在这场冲刷一切的暴雨中,少年少女一起逃亡。琼恩的话一直回荡在她心里,在这个黑夜,她独自面对世界的残酷。

      活下去,克莉丝。
      那就是你的自由。

      【1】出自亚里士多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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