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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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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遥远的天际涌出艳丽的霞光,群山尖顶的积雪被照得闪闪发亮。
沙漠中的绿洲土城渐渐传出悠悠的铃声和狗吠,早起的女人抱着水壶去城外打水。
葡萄架下,流水淙淙。
忽然,一群飞鸟从树林里惊起,打破宁静。
绵延的金色沙丘方向,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从大道上转来,十几匹骏马飞驰电掣般冲向绿洲,奔进土城。
沙土飞扬,十几个身材高大、满身肃杀之气的身影跳下马背,到水渠边打水。
水渠边的女人吓得抱起水壶,掉头躲进葡萄架里。
一个老妇人看来的这群人衣着不凡,大着胆子走上前,提醒道:“你们是中原来的吧?这水可以喝,别跳下去,前几天有个神都来的郡王跳了下去,差点淹死……”
水渠边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穿黑色翻领锦袍的男人转过头,锐利的视线如锋利的刀刃,刮到老妇人脸上。
老妇人见多识广,还是被吓得直冒冷汗。
男人问:“那些人现在到哪里了?”
老妇人指了指柳城的方向,一转身,也钻进了葡萄架。
下属走到男人身边,恭敬地递上一只装满的水囊:“侍郎,郡王他们应该还在柳城,没到西州。”
“废物。”男人接过水囊,冷笑一声,“从洛阳到西州,这么多天,武延兴也没把柴雍拉下水。”
下属道:“他们可能已经到西州了,侍郎,我们要不要先联络郡王?”
男人摇头,翻身上马:“不找那个废物了。我亲自下手。”
一行人都跟着爬上马背,身影消失在日光下。
……
穿着府兵衣服的柴雍,提着一只篮子,跟在一个府兵身后走下阶梯。
地下牢房没有挖照明的窗户,光线昏暗,越往里走越黑,一股馊臭扑鼻而来。
他在狭窄低矮的通道上撞了几下头,慢慢适应眼前的黑暗。
府兵在一间牢房前停下来,往里指了指:“在这。”
他手指的地方,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成一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像是已经死去多时。
柴雍心里一阵刺痛,快步走上前:“三娘!三娘!”
听见他的声音,身影动了动,抬起脸,黑暗中看上去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双密布着血丝的眼睛。
“我嫂子和哥哥……”
卢华英虚弱得爬不起来。
柴雍忙道:“三娘,你别担心,我让五郎去照顾他们了。”
卢华英定了死罪,裴景耀忧愁惊惧,坐卧不安,想帮忙又不知道该怎么帮,情急之下眼泪都出来了,柴雍让他去照顾王妤和卢弘璧,免得他胡思乱想。
“三娘,他们没饿着你吧?你吃点东西。”
柴雍把篮子从缝隙间塞进牢房。
卢华英没有动,眼皮垂下:“谢谢你。”
她的这一声道谢,让柴雍心里更加愧疚难受:“三娘,你不怨我和五郎吗?”
不是裴景耀嘴快的话,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卢华英发出一声轻轻的笑。
“世子……我和你说句实话,我和兄嫂沦落到此,为了活下去,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没有时间去怨谁,日子太苦了,我……”她顿了一顿,“我真的太累了……”
她语气疲惫,闭上了眼睛。
柴雍用力握紧了拳头,道:“三娘,我相信武延兴不是你杀的,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卢华英身影一动,双手慢慢地抬起。
柴雍看到她血污的双手,十根手指头上血肉模糊。
“我不肯画押,咬烂了自己的十指,他们还是给我定了死罪。”卢华英慢慢爬起来,“世子,他们只想尽快结案。”
柴雍的目光停在卢华英咬烂的指尖上,脸色阴沉,双拳用力握紧,手背上青筋突起。
咬烂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有多疼?
“三娘,我不会让他们这么简单就结案。”柴雍慢慢松开拳头,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我派人送信出去,大理寺,御史台……不管求谁,我不能坐视你蒙冤!”
他的决心不可动摇。
卢华英默然不语,片刻后,忍着痛楚缓缓地道:“除了我,只有武延兴的随从进出过屋子,门窗都没开,我也没听到有其他人闯入的声音,人不是我杀的,那凶手肯定是他随从中的一个,凶手事先偷走了我的捣药杵,说明不是突然杀人再匆忙嫁祸给我,在我献舞之前,他就对武延兴动了杀心……世子想帮我的话,可以去查武延兴的那几个随从,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被扔进牢房后,她反复回想武延兴死之前发生的事情,武延兴死在屋里,凶手肯定是进过屋的人。
柴雍点头:“我也觉得他们脱不了嫌疑,已经派普布去查了,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我不认识他们,判断不了。”卢华英摇头,“他们都有嫌疑,就算不是凶手,一定有人做了凶手的内应……武延兴死后,他们以报仇之名冲上来,想趁乱打死我……”
柴雍露出深思的表情:“他们是在杀人灭口?”
“不错,趁乱把我打死,这个命案就结了,所以我装死。”
卢华英仰起脸,披散的头发间露出青肿的面孔,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发丝间都是干涸的血块,血丝不断从伤口渗出来。
“他们以为我死了,停了手。我屏住呼吸,直到被拖下去,才开口说话。”
柴雍看着伤痕累累的卢华英,心里不由得佩服起她的急智,在那种混乱绝望的情况下,她还能保持冷静,而且果断装死,逃过了一劫。
“动手打你的人都有嫌疑,我去一个个查!”
他向卢华英保证道。
“世子爷,有人来了!您快出去。”
领柴雍进来的府兵发出催促的声音。
柴雍咬了咬牙,道:“三娘,你等着我,我会抓到凶手的!”
府兵等不及了,过来拉柴雍:“世子爷,快走,被人发现我偷偷带您进来,我少不了挨一顿鞭子!”
柴雍只能掉头离开。
身后传来卢华英的声音:“世子,请转告我大嫂和哥哥……要他们一定要保重自己。”
柴雍心头一紧,被府兵推出了牢房。
他换了衣服,叫来普布,吩咐他去调查武延兴的随从。
户曹和县令已经把卢华英是凶手的报告送去西州。
柴雍找到户曹说明疑点。
户曹一句都没听进去,神色敷衍,点了点头,道:“世子爷说得有理。”
却不肯派人去审问那几个府兵。
柴雍气闷愤怒,却无可奈何。
随从送来一个消息:“世子爷!卢家二公子醒了!”
柴雍赶到卢家的土屋。
一个长了双大耳朵的精壮汉子站在门口,看到他骑马而来,眼睛一瞪,转身往里跑。
不一会儿裴景耀迎了出来,眼眶发红:“三郎,卢二哥醒了,他问三娘怎么不在,大嫂哭得眼睛都肿了,瞒不住他,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和他说了。”
柴雍走进屋。
一个满脸病容的年轻男子靠坐在铺着干草的床上,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脸颊深陷,眼底发青,肩背努力支撑着挺直,人瘦得皮包骨一般,刺目惊心,弱不胜衣,可是仍然气度清贵,五官精致秀丽,有一种雌雄莫辩的阴柔之态。
他还没开口说话,柴雍就认定,眼前这个憔悴的男子是卢华英的哥哥。
柴雍常听人提起卢家几兄妹,三娘明艳活泼,丹华照烂。两个哥哥丰神俊秀,积石如玉,芝兰玉树,是闻名两京的美男子,弟弟卢四郎年纪小,也明秀英朗,神采飞扬。兄弟几人都曾被当成驸马人选,但是卢家秉承家规,保持着只和四姓士族通婚的传统,大唐建国七十多年,卢家没有一个女儿嫁给皇子为妃,也没有子弟尚公主。
“腓腓呢?”
卢弘璧打量柴雍几眼,轻声问。
他说话的音色就像他的人,一涓春水,满天飞絮。
柴雍说了去牢房和卢华英见面的经过,末了道:“我会想办法证明三娘是无辜的。”
卢弘璧眉间闪过一抹嘲讽:“证明不了呢?腓腓和世子只认识几天而已,她的死活,世子真的放在心上吗?”
“我敬佩三娘!”柴雍抬起头,坚决地道,“我一定会尽全力救她!”
卢弘璧看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虚弱的身体靠在土墙上,眼底一片冰冷:“腓腓可怜,这几年家里都是靠她撑着,她被人陷害,我这个当哥哥的什么都做不了,还要生病的大嫂来照顾我……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世子身上了。”
“卢二哥好好保重,三娘才能安心。”
柴雍从屋里退出来,叮嘱裴景耀好好照顾叔嫂二人。
“柴世子,你一定要救救腓腓!”
王妤突然追了出来,朝他跪了下去。
柴雍忙拉王妤站起来,裴景耀走过来,和他一起扶着王妤坐回去,两人一起和她承诺会尽力救出卢华英。
王妤珠泪盈盈。
……
柴雍沉着脸回到县令家,闭上眼睛思考片刻,叫来自己的随从:“明天带你们去抓几个人,记住,抓到人之后立刻审问,不能伤人性命。”
随从应喏。
第二天,柴雍带领随从去驿馆,刚走到半路上,一个伙伴追上来拉住他:“三郎,大祸临头,你怎么还往前闯!”
另一个伙伴冲上来抱住他的腰,“周钦来了!”
柴雍倏然变了脸色。
……
牢房外面传来说话声和脚步走动声。
户曹和县令簇拥着一个身影走下阶梯。
“她就是卢三娘。”黑暗中传来柳城县令畏惧紧张的声音,“周侍郎,就是她打死了郡王。”
卢华英一动不动。
脚步声在牢房外停下,几道目光落到她身上。
头顶一声轻笑。
穿黑色锦袍的男人扫一眼看着奄奄一息的卢华英,挑起了眉:“卢三娘可是名门之后,她怎么会无缘无故打死郡王?”
户曹和县令都不敢接他的话。
男人身后带刀的随从上前一步,抱拳道:“侍郎,小人以为,一定是柴世子和郡王结了仇,想将郡王置于死地,买通了卢三娘,她才会打死郡王。”
户曹和县令交换了个眼神,心惊肉跳,背上满是冷汗。
男人颔首,转身离开。
户曹和县令看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得哆嗦了下,跟了上去。
随从走进牢房,俯身,笑了笑,道:“卢三娘,周侍郎已经查清楚了,主谋是柴雍,你只是迫于世子的威胁才不得不打死郡王,只要你如实交代,就可以免了死罪。”
卢华英没有出声。
这个周侍郎想把柴雍卷进武延兴的案子里来,他的目标很可能是整个柴家,她不会上当,也不能上当。
……
半个时辰后,随从走出牢房,擦了下汗,道:“侍郎,不管小人怎么利诱,卢三娘不肯指认柴雍。”
周钦面无表情,道:“那就打,打到她肯指认为止。”
“是。”
随从叫上其他几个人,解下腰带上的马鞭,走进牢房。
……
周钦看着武延兴。
户曹和县令走进屋时都忍不住捂鼻子,不想走近,他却像什么都没闻到,不仅走到武延兴的尸体前,还弯下腰,仔细观察武延兴身上的伤口,目光专注,似乎带了点欣赏。
两人忍住想呕吐的感觉,在心里暗骂周钦果然是变态。
等周钦检查完武延兴的尸体,户曹和县令快步跑下楼,扶着墙,把早上吃的饼都吐了出来。
随从走过来,小声道:“侍郎,打了一顿鞭子,卢三娘还是不肯指认柴雍。”
周钦道:“接着打。”
随从迟疑道:“小人怕再打下去,不小心把她打死了。”
周钦皱眉,走进牢房。
马鞭划过空气、抽打在身体上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几个随从一人握着一根马鞭,一鞭接一鞭,抽向地上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周钦冰冷漆黑的眸子看着马鞭一鞭鞭抽下去。
他站了很久。
地上那个消瘦的身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