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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妖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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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这句话却像是以退为进,他不与陆沉争辩,推开了顶层高阁八个方向中的一扇门。那门不知通往何处,内中黑黢黢的一片。饕餮率先步入,身影如黑雾般消散。陆沉知道蜃楼机关甚多,但他凭恃一身强盛妖力无所畏惧,随之而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甚至分不清走向哪个方向,陆沉只见眼前隐隐透出了一些光亮,他伸手一摸,眼前已是厚厚一层幔帐。
陆沉听得幔帐后面竟有丝竹声和戏腔,他有些惊诧,推开幔帐慢慢走入,只见正中一座戏台灯火通明,戏子们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着,四下座无虚席,不时鼓掌叫好。
第一幕戏,是一名扮相俏丽的花旦在闺中伤春悲秋。第二幕戏,花旦从海市府宅溜到人间,结识了一名人间男子。两人两情相悦,海誓山盟。花旦将男子带回海市家中,初时甚欢,日久爱弛。男子最终离家出走,回到人间,却发现人间竟已过了百年,父母兄弟都已亡故。他悲痛欲绝,心生恨意。
陆沉出神地望着戏台,伫立在阴影之中。耳边是呜咽的伴奏,身旁是兴高采烈的观众。第三幕戏,妖族盛大节日,群妖齐聚,花旦酒宴间强颜欢笑,时不时望着门口,期待男子回来。男子回来了,却带来无数天兵天将前来捉拿妖族。忽然之间,鼓声如雷,笛声尖锐刺耳。
陆沉心中一震,忽然见楼阁上落下火来,整个戏台熊熊燃烧。不知何时,四周已一片火海,天雷轰然作响,坐席上小妖们发出惨叫,有的浑身着火企图逃出楼子跳入水中,却在半空被天雷劈成齑粉;有的瑟瑟发抖躲到桌子下面,身体却被烧得和桌子黏在一起焦黑一片。楼中千百妖族无一幸免,一夜之间化为炭土飞灰。
这场景让陆沉心乱如麻,宛如当年刚得知消息时那股杀上天庭的恨意卷土重来,他甚至听到血液在脉管中沸腾的声音。他收敛心神,在烈焰之中走上戏台,驻足在花旦焦黑的身体前。她宛如一尊雕像,乌黑的脸上还带着惊诧的表情,情绪尚未出戏,兰花指翘起,轻抵唇边。
“无人可以超度他们,这些当年死去的怨灵,每天晚上一遍遍的上演百妖宴当时的那一出戏,”饕餮走上来,轻声说道,“旧蜃楼原本的戏台下沉到水下,如今的蜃楼就建在遗址上。无论是当年的唱戏人,还是观众,谁也不肯离去……”
陆沉心仿佛被一只冷手攥住,窒息感让他浑身发冷。佛经上说,放下,应当放下……
然而这样的彻骨之痛,他怎么可能轻轻放下!
“小桃。”他低回唤道。少女昔日天真无邪的笑靥犹在眼前,她还从未看过真正的大海,从没去过繁华人世,她没吃过酆都的炸落头虫,还不知这个世界的模样……她的人生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惨烈的夜晚。陆沉微颤的指尖,不敢去碰触花旦焦黑的尸体。
“我记得逍遥公喜静,不像梼杌之辈爱与小旦们嬉闹。每次来蜃楼,都是小桃一人为你把盏,”饕餮沉沉叹道,“我永远忘不了这彻骨的仇恨,就像他们永远也不肯停止一样。”他说话间,烈火已散去,戏台竟又明亮起来,灯光下人影憧憧,管弦丝竹之声再次响起,方才那一出戏又重新上演。
陆沉心如刀绞,他咬紧牙关,一把扯开幔帐走出,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意识到时已站在二楼雅座的阑干前。小妖们一边打扫一边困倦地打哈欠。午后明晃晃的日光落在身上,他却宛若身在北冥深海般寒冷。
“逍遥公?”身后响起窸窣裙裾摩擦和脚步声。陆沉扶着阑干回过头,见是身披白毛斗篷赤红猿面妆容的神猿王和未施粉墨的小旦小枝。
陆沉披着轻裘,面色却如冰雪擦拭过的白瓷一般,连双唇都失去颜色,唯有一双眼眸深蓝清透。神猿王走近一步,关切问道:“逍遥公,你可是身体不适?”
百年来北冥深海的寒气早已浸透陆沉五脏六腑,平素他以功力压制,此时这寒疾突然爆发,反噬非同小可。妖族秉承弱肉强食的法则,一旦示弱,就有被吞灭的风险。然而陆沉无力多言敷衍他,浑身打着寒战,一口一口地呼出着寒冷的白气。
厚厚的妆容下,神猿王猩红眸子目光深沉,又走近了一步,伸出手去捉他的腕子,口中道:“逍遥公,让我替你把把脉。”
陆沉自然不可能让他握住自己脉门,然而他此刻浑身血液宛如冻结,连抬一根手指都痛不欲生。他微微偏过头,想要避开神猿王,支撑在阑干上的手,却无力挪开。神猿王似乎打定主意探他虚实,手已要搭上他之脉门时,小枝清瘦娇小的身躯忽然挡在他面前,扶住了陆沉。她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心头一惊,没料到他当真全身冷得像冰一般。
“逍遥公似是患了风寒,我扶他进房间休息。”小枝不动声色,不容置喙地向神猿王告辞。
神猿王已难再插手,客气地点了点头:“有劳姑娘照料逍遥公。”
陆沉不知小枝有何用意,但他亦无力抵抗,只得将半身重量倚在她身上,慢慢挪步随她进入了一间厢房。关门的一瞬间,他冷汗如瀑,脚下踉跄了一步,身子一歪跌倒在地上。小枝低叫了一声,蹲下身看他。见他只是蹙着眉忍痛,也未翻滚嘶喊,想来尚可忍受,便替他盖上了被子。
小枝不知何时出去了,陆沉隐约听她在门外和谁说话:“……里面有客人在休息,你们先去打扫别处吧。”
那人道:“楼主说今晚是神猿王点戏,要小枝你早些去准备。”
“晓得了。”随后又是小枝那一贯冷淡的语气。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响起了乐声,宴会似已开始了。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小枝将门推开一条缝侧身进来,瞬间熙攘声灌入房间,随后小枝又将其掩在门外。陆沉已拥被坐起,静静眺望着妖海对面恍若漂浮在半空中的虚幻缥缈的海市。传闻中的海市繁荣安乐,其对于妖族,如同世外桃源,是一种精神的归宿。
小枝凝望陆沉,柔和的月色遮去了他的清傲孤介,让他的面容显得温柔落寞。
她将托盘放在一边,问:“你好些了吗?”
陆沉回过神,哑声道:“已无事了。”
“我给你拿了些吃的上来,”见他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小枝无声叹息,“怎么会病成这样?”
“妖族罪人咎由自取。”陆沉望着她轻柔道。
“你是妖族的罪人吗?”小枝反问。
“不是吗?”陆沉闭上了眼,淡淡道。
“你若是,就不会被关在那种地方,也不会落下这身病,”小枝垂眸倒茶,“何况,真正告密之人,我已有所怀疑。”
陆沉看着她,“你怀疑何人?”
“神猿王,”小枝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神色坚定,“蜃楼烧毁后,获利最多的正是此人。我之所以留在蜃楼,就是为了查清真相。”
“没有证据,不可随意定论。”陆沉却轻描淡写道。
“并非没有证据,我阿姐生前,曾与我说过一次,她撞见过神猿王和天庭之人往来。他一介猿妖,怎会认识天庭的人,这其中必定有阴谋!”小枝的声音失去了一贯的自持,仿佛冰下的火焰,冷冷燃烧。
“你将自己的怀疑告诉我,是指望我替你报仇么?”陆沉却仿佛对她话语中的深怨十分漠然。
“你……”隐藏的心思被一语道破,小枝顿时羞愤无语。方才她确是被陆沉眼中的温柔打动,不由自主说出了心事,潜意识里希望借助他强大的力量为自己报仇。然而她却没料到,陆沉是如此不留情面。
“神猿王并非告密者,我劝你不必再对他费心,”陆沉拂衣起身,“我受天庭册封公爵,又与西方教之人交好。当年杀上天庭也只关了我百年做做样子,爵位不夺。到底是谁泄露了蜃楼位置,如今你明白了么?”
小枝如遭雷击,瘦小的肩膀不断抖动,咬紧双唇一声不发。
“你想报仇,陆某随时恭候。”陆沉轻轻一哂,推开门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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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烧毁后,获利最多者确是神猿王。然而乱世之中,真相却又恐怕远非双眼所见那般简单。小枝若再对神猿王怀复仇之心,恐怕只会成为他人斗争的牺牲品。陆沉叹了口气,走下楼去,见宴席已开,主宾酬酢,一派热闹。神猿王坐在主位,四周人头攒动向他敬酒。一条醉了酒的小青龙显出原形,在雕梁画柱间穿梭,引得众人嬉笑。一场寿宴连一向偃蹇的龙族都来祝贺,神猿王当真排场不小。陆沉瞥着那小龙时,有小妖前来引路:“逍遥公,楼主有请。”
陆沉抬头望了眼,身形一动,一股青芒飞上重楼,落在层叠纱帐后的雅座。
饕餮居高临下地俯瞰热闹宴会,忽见眼前青芒乍现,陆沉已端坐在对面蒲团之上。桌上摆了一只青色的瓠形酒器,饕餮捏起为陆沉斟酒,微笑道:“这海市特有的青田酒,这么多年过去,想必逍遥公怀念它的味道。”所谓青田酒,是以清水注入青田木所结的青田果中,放置多年所成之素酒。
陆沉举起酒觞,一饮而尽。熟悉的清洌味道勾起了他的回忆。那个人从来不饮酒,他捉住机会灌醉了他一次。三杯即倒,当年那个向来自持之人微醺的样子,他至今历历在目。
“……那小龙是西方香水海龙王的小儿子,人称吉祥龙太子,听说香水海的龙族中有人入佛门修成正果。龙族实在是些美丽又愚钝的生物,或许这也是生来高贵的族群的通病,”几杯酒下肚,饕餮说话随意起来,“饕某的原形是一颗被斩落的人首,逍遥公却从未在众人面前现出过原形。”
“真想看看逍遥公的本来面目,可无论饮多少杯青田酒你都不会醉。”饕餮似叹似嘲。
陆沉不理会他的醉呓,放下酒杯问:“山海刀在何处?”
饕餮笑着摇摇头,示意小妖将刀匣捧来。他打开了精致的刀匣,顿时一股妖氛冲天而出。
匣中静卧一把三尺妖刀,刀身修长,刀刃极薄,散发着幽冷的雪光。
这刀宛如贴身玉佩一般令陆沉熟悉,他握住了刀柄,那种温热鲜血的腥气仿佛就在鼻端。他已许久没有大开杀戒,但是握刀的感觉他却永远不会陌生。
“物归原主,”饕餮摊开手躬身道,“山海在手,任公逍遥。”
陆沉厌恶他的惺惺作态,将刀收起。蜃楼的一切自然逃不过饕餮的眼睛,小枝的所作所为或许正是在他的默许甚至是推波助澜下进行。饕餮心中所谋,无非借刀杀人,借他之手除去气焰正盛的神猿王罢了。
陆沉无意与饕餮继续周旋,起身欲走,这时忽有小妖上前,对饕餮附耳禀告。
饕餮面露遗憾,眼中却又有几分狡色。他挥退小妖,对陆沉道:“逍遥公,长右山猿猴被天庭灭族了。”
“什么!”陆沉喝问。
“长右山猿猴的聚居之地被天庭征辟,封给了神猿王。就在方才,长右山老猿率全族讨要家园,被天兵杀得全族覆灭,”饕餮瞥着觥筹交错的盛大寿宴,叹息道:“这真是应了人间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陆沉未待他说完,已化作青芒,倏然飞出蜃楼。
饕餮拿过他的酒杯,饮了一口剩下的青田酒,微笑道:“到底,还是那个逍遥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