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志怪》如鱼饮水

18、猿骨笛

　　第18章猿骨笛

　　旭日高升，妖族们陆续离开，妖雾渐散。小枝走下楼梯，一名小妖从走廊跑来道：“小枝，楼主叫你。”

　　“知道了。”小枝蹙了蹙眉，穿过了长廊，步上楼梯，来到一敞阔高阁。门口小妖进入禀报，须臾折回请她进入。小枝走进阁中，见饕餮雍然坐于屏风前，不似黎明时那般满手鲜血的狂态。

　　他面前的华美氍毹上跪着一个小沙弥。

　　“小枝，这名人类自称是被你带进来的。这是怎么回事？”饕餮志得意满，对这等小事也就不放在心上，和颜悦色地问。

　　小枝瞥着阿贤道：“他是我在人间认识的朋友，凑热闹来玩的。楼主若是无事，我便将他带走了。”

　　饕餮呷了口手中清醇，放下酒盏，一双窅目意味深长，“今早的事你也清楚，若是放这人类离开，走漏了风声，天庭便会立刻出兵蜃楼。我本应直接杀了他，但他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也可留他一条性命。”

　　“楼子里正好也缺个干粗活的小厮。”饕餮翘起嘴角莞尔道。

　　小枝心中明白饕餮顾虑昨日斩杀神将歃血为盟之事传入天庭，但另一方面，她亦知晓他意图通过扣押这人类牵制自己。这名人类少年虽然与她非亲非故，但她一向恩怨分明，也不愿看他小小年纪就这样送了命。

　　“晓得了，我带他下去。”小枝拉起阿贤走出高阁。两人走下楼梯，一直走到一个嘈杂的大食堂。食堂里摆了许多长条桌椅，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妖们都在狼吞虎咽。一干妖物看到阿贤，都吸溜着口水嚷嚷道：“人类！有个人类！”

　　小枝漠然道：“这是楼主新招的伙计，谁若敢动他，提头去见楼主。”

　　这下小妖们都不敢惦记了，又交头接耳地吞饭闲聊。小枝端了两碗饭回来，放在阿贤面前，道：“吃吧，素的。”

　　阿贤抓起筷子，把脸埋进碗里吞咽。蜃楼主人饕餮是妖族闻名的美食家，请来的厨子也手艺非凡。阿贤虽心中不安，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饭菜十分可口。然而他吃着吃着，双眼发红，放下碗筷捂面啜泣。

　　“怎么了？”小枝忙问。

　　“我想水月寺住持煮的粥……我想住持师父……他待我那样好，我为什么总是不听他的话……我这样跑了，他不知要多担心……我想回去……”阿贤捂着双眼，断续道。

　　“昨晚楼子里有事，楼主近日加强了戒备。等过几日他放松警惕，我再悄悄把你送走。”小枝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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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寻不到阿贤，兰若记挂水月寺的病人，只得先行返回。当时百里之内探不得阿贤气息，而海岸有残留的妖气，他推测阿贤恐怕是误入了妖族地界。

　　近几日水月寺的病人陆续好转，纷纷辞别。兰若来之前这里本就是深山中的废弃古刹，收治尸染病人后更是无人敢来上香，一般人若是病愈，自然不愿一直留在这种地方。

　　是日清晨，兰若煮了粥，盛了三碗，觉得手指有些痛。他摊开手掌，发觉几根手指内侧出现了溃疮。化身之躯出现了病徵，这说明体内魔气的积留已超过了报身佛净化的速度，看来这副身躯的衰败已是不争。兰若将双手浸入玄木叶药汁中，一股钻心的剧痛从手指袭入。

　　病人陆续都离开，水月寺只剩阿越和红豆这两名孤儿。兰若看着他们坐在深秋温煦的阳光下捧碗喝粥，沉吟道：“阿越，你自幼读书，如今病已好了，想不想继续读书？”

　　阿越欣喜道：“想啊，我爹娘在世时一直盼着我考功名，将来光宗耀祖呢！”

　　仕途之路到底是世人的憧憬，兰若道：“太湖北岸有间惠山书院，我此前和那里斋长谈过你读书的事。若是阿越愿意，我便送你过去吧。”

　　阿越一听要离开水月寺，露出失落之色，“读书就必须离开住持吗……”

　　“惠山离这里并不远，日后我也会去看你。”兰若劝道。

　　阿越咬着唇，低头不语。兰若又转向红豆，红豆只瞪了他一眼，放下碗就跑了。兰若叹了口气，这女娃生来敏感，身世坎坷，书院只收男孩，寻常百姓家也不会收留她。自己时日无多，不知要如何安排这女童。

　　兰若忧心阿贤的事，次日带两名孩童乘船去了惠山。见过斋长，安排了阿越的事。他又单独与斋长谈了许久，斋长终究还是答应留下红豆。天色未亮，兰若推开房门，望着还在沉睡的红豆。阿越已经被安置在学生们的舍间，因为书院只有红豆一个女童，所以暂时让她单独睡在一间空房。

　　兰若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那本曾被当作识字课本的心经，放在了红豆枕边。

　　但愿这世上稚儿，不要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了。他怅然起身，走出了房间。

　　天未大亮，兰若将辞别书信交给了门房，先行离去了。他行舟路过无锡城，记得城中有几名曾托人送信去水月寺求助的病人，便让舟子在码头将他放下，径自进入城中。他走了几户人家，施法医治后，从巷子再出来，已是日晡之时。

　　身后有人唤道：“兰若禅师？”

　　他回身一看，竟是阿媛，这时倒也想起，阿媛的家确实是在无锡城中。

　　“阿媛，多日不见，你身体如何？家中无事吧？”兰若关切地问。

　　阿媛面色有些苍白，怯生生道：“我病已好了，但回到家才发现我那小弟竟也染上了这病。早上听说住持到无锡城中来了，所以想找您替我小弟医治。”

　　“好，阿媛你带路吧。”兰若双手合十。

　　阿媛带着他穿过大街，走了许久，不知不觉来到一片人烟稀少的郊野。她一路只顾低头赶路，口中道：“前面就是我家了。”前方不远果然有一间小茅草屋。虽已日晡，茅草屋却无炊烟，小院里也未见鸡鸭一类家禽。

　　阿媛在小院前就停了下来，兰若径直走到茅草屋门口，正要推门，却忽听得她在后面轻声道：“大师。”

　　“快跑！”她颤声低语。

　　兰若顿了顿，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在她震惊的目光下推开了门，走入茅屋。

　　屋中一片漆黑，妖气刺鼻。刹那间一切扭曲，兰若定睛再开，发觉自己被关在了一只狭小的铁笼里。小院已消失不见，阿媛身后站着一个身披黄皮袍子的身形似虎满口獠牙的妖怪，他手中掐着一名男童的脖颈。

　　“哈哈哈哈，臭丫头还真把高僧骗来了，看来你在寺里时和高僧很熟了？”梼杌猥琐笑道。

　　“你不要胡说……快放了我小弟……”阿媛捂住脸哭道。

　　“听说童子肉也很补，臭丫头快滚，梼爷不杀你已经算便宜你了！”梼杌说着朝那昏迷不醒的男童张开大口。

　　“不要！”阿媛失声扑地。

　　“住手，”笼子里传出兰若沉静的声音，“放了这姐弟二人，否则贫僧立刻自尽，你这番功夫就白费了。”

　　梼杌阴鹜大笑：“臭和尚，你拿死威胁我？”

　　兰若道：“你身上这件黄袍叫做‘十僧衣’，需要活剥十名高僧的皮缝制。若是剥皮前僧人死了术便不成。”

　　阿媛在旁听了，忽然崩溃地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兰若初见阿媛便已察觉她神色不对，但不知她有何苦衷，于是便按着她的要求跟她到了此地。此时已得知是妖物抓了她的弟弟威胁，他虽可出手处理这妖物，但心中倒有了另一打算。阿贤被妖族带走了，他不熟悉妖族秘境，贸然去找也宛如大海捞针。如今被这妖物所捉，正好将计就计，利用他找寻阿贤下落。

　　“果然是高僧，一副菩萨心肠，”梼杌对这块“好衣料”颇感满意，将男童朝阿媛一扔，斥道：“别哭唧唧没完，假惺惺的臭丫头，快滚！”

　　“阿媛，快走吧。贫僧不会有事。”兰若劝道。

　　阿媛泪眼婆娑地望着蜷缩在狭小牢笼中的僧人，哽咽道：“兰若禅师……对不起……是我恩将仇报……”

　　“好好活下去！”兰若坚定地说。

　　阿媛姐弟离开，兰若对梼杌道：“你打算如何将贫僧剥皮？”

　　“如何剥皮？自然是用刀子把你划开个口，将血肉骨头都掏出来了！对了，还得把你的嘴堵上，以免你中途吃不住痛咬舌自尽！”梼杌得意洋洋地欣赏着“好衣料”。

　　兰若道：“如此看来，教你这套‘十僧衣’制法的人对你还有所保留。”

　　“什么意思？”梼杌妖眉倒立，恶狠狠质问。

　　“剥皮之法，当将人埋在土中，以刀在头顶切个十字刀口，以水银灌入。水银下沉，埋在土里的人挣扎不已，便会皮肉分离，得到一张完整的人皮。此外，更不应堵住嘴。剥皮时若是一边念经一边剥，所制之衣更具威力。”兰若描述之时神色不变，却让梼杌都听得头皮发麻。

　　“那……那我剥你皮时，你能不能念经？”梼杌问。

　　“反正都是要剥皮，能念念经也好，”兰若回答，“但是贫僧却还有一未了心愿，若是你能助我完成，我便能静心诵经。”

　　“什么心愿？”梼杌狐疑道。

　　“贫僧有一弟子，前几日被妖族带走了。贫僧临死之前，还想见他一面，”兰若说道，“你可有听说近来妖界哪里出现过人类少年？”

　　“人类？跑到妖界的人类还不早被吃抹干净了！你若是不死心，我可以带你去蜃楼打听下，那地方人来人往消息灵通。”梼杌如此说，心里也是想带这“好衣料”去蜃楼炫耀一番。他这件十僧袍一直九缺一，如今终于要大功告成了。

　　“那便有劳了。”兰若言罢，只觉四周铁笼形状扭曲，变为一副绳索，将他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如果在蜃楼这种地方也打听不到，那他八成就是被吃了，到时你可别再推托。”梼杌一手扯着他双腕的绳索，一手推搡着他往前走。

　　兰若踉跄了一步，淡淡道：“好，到时贫僧会诵经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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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蜃楼之顶歃血为盟又过了三日，饕餮再次将小枝召来高阁之中，递给她一只锦盒。

　　小枝抬眼看去，锦盒里是一支灰白色的笛子。

　　饕餮叮嘱她一番，又道：“……逍遥公为了救你斩断神猿王一臂，我将猿臂削去筋肉剔除骨髓，制成这只猿骨笛。由你拿去送给逍遥公最为合适。”

　　见小枝不接，他又莞尔道：“那日不欢而散，这笛子是我用来讨好他的妖器，于他无害。你若回来时仍带着笛子，我就不知那名人类孩童今晚会不会被嘴馋的宾客酒后不慎吃掉了。”

　　小枝瞥了他一眼，漠然接过锦盒，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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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沉离开蜃楼后，只觉天地苍茫心无所归，回过神时发现自己驱舟回到了北冥。深黑幽寂的辽阔海面，飞雪如絮，席卷天地。他将小舟泊在枯死的断树旁，倒在船篷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察觉一丝妖气，睁开双眼，挑起帷帐走出船篷。

　　不远之处，瘦小伶仃的女妖手捧锦盒，勉强以羽族妖力停留在北冥的风雪中。

　　“你来做什么？”陆沉问。

　　“楼主让我将此物交给你。”小枝言罢将手中锦盒递出。

　　锦盒中装着一支笛子。笛身灰白，指孔处隐隐冒出丝缕黑烟，一端尚有肌腱附着的粗隆和走行经络的沟壑。陆沉只扫过一眼便知是何物，对饕餮的行径心生厌恶，冷然道：“将它拿走。”

　　“楼主说，逍遥公曾以竹笛为器施展妖力，但竹木终究难承逍遥公的高深妖力。他苦思冥想，终于寻到最适宜的材质。鹊山灵猿灵力充沛，以其肱骨制笛，正是最适宜的妖器。”小枝双手托举锦盒，不肯收回。

　　陆沉蹙眉掀开帷帐，正欲进入，却听得小枝轻声道：“……请你看在小桃姐姐的份上收下它。”那一贯清冷的语气中亦夹杂了一丝痛苦。

　　陆沉停步，垂下手转身看她。

　　小枝又将锦盒朝上举了举。

　　陆沉瞥着猿骨笛指孔处不断冒出的黑烟，心下清楚这是饕餮以魔气炼制。饕餮心怀鬼胎，不知欲弄何玄虚。他拿起锦盒，丢进船篷，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楼主邀逍遥公明晚赴宴，请公务必赏光。”小枝说完，化雀飞去。

　　陆沉注视着羸弱山雀在风雪中飘摇飞远，深深地叹了口气。

　　——歃盟之后，妖族将再无平静之日，这些温良弱小的妖族却又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