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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禁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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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早,寺门外一阵叫骂声。阿贤和兰若走出去,发现水月寺竟被数名村民包围了。
“各位施主,发生何事了?”兰若问道。
“妖僧别装蒜了!你号称玄木叶能治尸染,我阿妹尸染本不重,用了玄木叶之后七窍流血死掉了!”一个夯汉怒骂道。
“你们从哪儿弄到的玄木叶?”阿贤一步挡在兰若身前,反诘道。
“你们寺里出来的那个何老三在山下卖的!三两银子才给一小包,捞了钱还害死了人!”另一大汉道。
“他的玄木叶是从寺里偷的,我们也在找他呢!”阿贤说道。
“那是你们的事,我们管不着!现在好几个村民喝了你们那玄木叶煮的药被毒死了,水月寺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村民们叫骂道。
“你们想要什么交代,敝寺一穷二白,只有光头两个。”阿贤冷笑一声。
“听说寺里有宝贝,是个什么琴,拿出来卖了赔钱。把这外来的妖僧倒吊到村口的大树上抽一顿再送官!”一个豁牙大汉跳脚大叫。
“你们敢……”阿贤磨着后槽牙,眼神狠戾起来。
“阿贤……”兰若朝他摇头。
正在这时,忽而有女子娇笑道:“啊呀,这人间的寺院好生热闹,糙肉汉子可真多呢!”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名身着碧色曲裾的美貌妇人站在装满赤红羽状叶子的板车前巧笑。妇人明眸善睐,婀娜多姿,众人都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盯着她呆立半晌说不出话。
妇人走上前,打量着兰若,笑嘻嘻道:“原来不光有糙肉汉子,还有这样香喷喷的嫩肉汉子。”
她指了指身后一车藤筐,笑盈盈道:“细皮嫩肉的小住持,这是我家小姐让我送来的玄木叶。”
“啊!那个何老三卖的就是这种玄木叶!”村民中有人惊醒过来。
“妖和尚,人赃俱获了,你不只害人,还六根不净,和这女人勾勾搭搭!”
“住口!”阿贤喝道。
兰若未语,那美貌妇人却凑上前,撩起他一缕鬓发闻了闻,笑道:“你们不懂,在圣僧眼中,再美貌的女子,也不过傅粉骷髅呀。”
“什么傅粉骷髅!”有人听不懂这佛家用语,呵斥道。
妇人桀桀怪笑,缓缓转过脸,道:“就是……这样的傅粉骷髅啊!”
那张美貌的面孔突然变成了一颗青绿骷髅,黑洞洞的眼窝中透出猩红暗芒。
“鬼啊!”众村民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狂奔下山。
“你是什么鬼?”阿贤也忍不住上下牙打颤,躲到了兰若身后,探出一只脑袋问。
“奴家上尸青姑,奴家小姐说,这是一位陆姓公子托她送过来的。”青姑掩口嬉笑,又恢复了美貌妇人模样。
“多谢贵府小姐帮忙,多谢女施主解围。”兰若温言道。阿贤听了当真对他摸不到头脑,这住持方才见几个活人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真见鬼了反倒冷静得像根木头。
“奴家事办完了,这便回去了,告辞。”青姑倒也不再纠缠,施施然迈着小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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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贤回了寺中,把粥分发给众病人,回到后院,闷闷不乐。
兰若正教红豆识字,见他这般,问道:“阿贤,你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我刚进去送饭,阿越拖着我哭了一鼻子,”他随意用破烂的布鞋踢着地缝里钻出的草,“自从陈老爷子死后,大家心情都不好,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玄木叶虽然有用,但用了几日烂疮也不再收了,看来终究也不能治好。这病不能治好,人就别想正常地活在太阳底下,别人嫌弃的眼神都能把你钉死。”
“不要在意别人目光了,有时身上的病好了,心里的病却好不了,”兰若说着,帮红豆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转身回去取了一双鞋垫,递给阿贤,“鞋垫缝好了,你放进新鞋里穿上试试,看跟不跟脚。”
阿贤接过来,挑眉道:“这歪歪扭扭绣的什么,金元宝?”
“莲花。”兰若无辜道。
阿贤翻了个白眼,又问:“这四个疙瘩是字儿吗,我不识得字,是‘恭喜发财’吗?”
“……平安喜乐。”兰若垂手,无奈笑笑。
“明天是我生日,等我娘来了,我让她教教你针线活儿。”阿贤虽这样说着,却小心翼翼将鞋垫包好,揣进怀中。
“今天怎么不煮药了?”阿贤发觉院子里没有平时那股玄木叶味道了。
“最近佛祖托梦给我……”兰若斟酌词句。
“打住,有事说事。”阿贤捂住耳朵。
“……教给我一个能祛除尸染的佛咒,”兰若说道,“你把屁股撅起来,让我试试看。”
“我信你就怪了!”阿贤掉头就走。
兰若无奈,走进偏殿。昏暗的烛光中,殿里气氛凝重。众人都默默望着他,似乎因今日没有玄木叶药汁而不安。兰若安抚众人道:“水月寺是大自在天的道场,昨晚贫僧梦到佛祖,他教给贫僧一个咒语,可以祛除尸染……”
“佛祖要是肯救,陈老头就不会死了。”一个病人将被子蒙在头上,闷声道。
阿越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兰若,膝行过来,伏在兰若身前,“住持,我愿意试。”
“好。”兰若说着,将阿越抱起。阿越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小声抽泣起来。兰若轻声哄着他,朝大殿走去。
阿贤见他们走出,一边推开红豆一边跟上去,狐疑道:“住持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红豆紧跟着他一路小跑,打定主意要看个究竟。
兰若把阿越放在佛像前的蒲团上,青灯映照下,壁画中的战佛相庄严慈悲。哄孩子也不是这样哄,阿贤心中说不出为何不安,蹲在一旁,低声问:“住持,你要做什么?”
兰若左手结一古怪手印,口中低念咒语,右手掌心覆在阿越脸上的烂疮上。一缕黑烟从烂疮沿着他白皙的手指涌入他的经脉,他的眉心亦隐隐显出怪异的暗红咒印。
然而在一旁的阿贤和红豆却未见到什么黑烟,只是看到他细瘦的前臂略略显出青色的脉络,宛如白瓷上绘出了青花。
“好了。”兰若说着移开了手,拢在膝头。
“哎!”阿贤大叫一声,指着阿越,“烂疮……”
“没了?”阿越拼命用手摸着头。
“……还在啊。”阿贤撇嘴。
“啊?”阿越簌簌落下眼泪,继而嚎啕大哭。
兰若将他搂在怀中,柔声道:“病气已除,不出十日,烂疮就会愈合了。”
阿贤听他这样说,干笑两声:“街头卖药的骗子说辞都比你高明。”
“阿越你看,就算尸染都能治好的,以后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放弃希望。”兰若不理会阿贤,替阿越擦拭眼泪,温柔地说。
阿贤听了,心中没由来涌上一股酸涩,猛然站起道:“干嘛突然说这些话。”
阿越抹去眼泪,用力点头:“住持,我相信你!”
兰若朝红豆伸出手,“红豆,你也过来。”
红豆歪着头,黑黢黢的眼直直盯着他,慢吞吞地走过去。兰若让她趴在自己膝头,拨开早上给她梳好的小辫子,露出她脖颈处的一片尸染斑。
他再次作法,用手覆在她的脖颈处,片刻后又将手移开。
红豆抬起头,小动物一般看着他。
“这世上没有人不应该被生下来,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佛不在任何地方,就在你的心中。”兰若抚了抚她的头。
红豆抓住了他的手,“还教我认字吗?”
“教啊。”兰若微笑。
“我还不会写你的名,下次,教这个。”红豆难得说了完整地一句话,转头跑开了。
“阿贤……”兰若又看向阿贤。
“我不是小孩,不用哄我。不劳你费劲,也别和我说什么临别赠言……”阿贤摆摆手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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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兰若让阿越将水月寺的每个病人都一一叫来,为他们施法祛除魔气,逐一叮嘱。黄昏之时,他拖着双腿走进另一侧偏殿旁的小屋。水月寺女病人不多,其中那日淋过血雨的阿媛最重,兰若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一间小屋。他走进去,见阿媛已醒了,一边低低地咳血,一边挣扎着朝他伸出手。
“阿媛。”兰若握住她的手,安放回被中。
“住持……住持……”阿媛默默流泪,将头钻进他怀中,全身颤抖不止。自从她来到水月寺,受兰若照顾,便格外依恋他。就如同被人抛弃的幼猫,既格外渴望人类的关怀,却也极端畏惧再次被抛弃。
“阿媛,我已寻得医治之法。可否请你将溃疮露出?”兰若如此询问,是因为她的溃疮正好在胸脯。其他女患皆是老者,对他倒也没那么多避讳,阿媛却是妙龄少女,兰若是故先征询她的意见。
“这……”阿媛不由按住了前襟。
“我可将眼蒙起,由你将我的手放在溃疮上。”见她不再反对,兰若取出一块布巾蒙在眼上,在脑后系紧。
阿媛见他拢手端坐,双眼蒙起,眉心的佛性色彩的朱砂痣和眼中的慈悲之色被遮住后,他便也似寻常年轻男子一般可以亲近了。阿媛跪坐在他对面,慢慢牵起他温暖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她的胸口扑通扑通地狂跳,面色也绯红起来。
兰若左手结印,口中默念咒语,魔气从他白皙的指尖源源不断涌入他的体内。
正当他专心念咒之时,忽觉双唇一热,有人吻住了他。
兰若并不推拒,反而微微启唇,任由那炙热的舌侵入他的贝齿。他双手结印,心中默念咒语,一股股魔气从阿媛的脏腑升起,沿着相触的舌尖进入了他的体内。魔气清除,兰若便轻轻挡住少女,将头偏开。
阿媛先前见他毫不推拒,甚至还主动迎合,以为他也动心,对自己有意,却不料他忽然又这般疏离。少女春心初开,却因这忽冷忽热的态度备受煎熬,自尊心亦承受不住。
她羞愧难当,一头钻进被子,蒙住了脸无声啜泣。
兰若摘下蒙眼的布巾,望了望阿媛,心中不愿她深陷,便起身无声离去。走出僧舍,他方感到口角发凉,抬手一擦,一抹鲜红血色。到底是魔气直接贯入了脏腑,反噬之力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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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暗,兰若数了数,寺中只剩阿贤还未施法治疗。他在寺中寻了寻,未见他人影,走出寺门,才见他正一路沿着石阶清扫落叶。
兰若褰衣走下台阶,站在他身边。阿贤头也不抬道:“闪开,别挡着我扫地。”
“一年前我初到水月寺时,你也是这样对我说。”兰若温和道。
“明日我满十六岁,我爹娘来接我下山,我就还俗了。”阿贤用力扫着地,扫把掠过深草,惊起一片流萤。
“嗯,我知晓,”兰若点了点头,“过些时日,待病人们痊愈离去后,我应当也会离开此地。”
“你去哪儿?”阿贤停下洒扫,抬起头看向他。
“哪里都去,替众人祛除尸染。”兰若回答。
阿贤想哂笑一声,却笑不出来,只牵了牵嘴角,显出几分苦涩:“你这话若是对其他人说,他们定会认为你疯了。”
“我像是疯了吗?”兰若失笑。
“我知道你没疯,”阿贤忽然紧紧盯着他纯净深邃的瞳仁,“但你真的是人吗?这世上不会有你这样的人。”
“会有,将来你、阿越和红豆,水月寺的大家,都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在这里的意义。”兰若一字一句地说。他站在荒山古寺前,野草飞萤中,一双清明的双眼,写满对世人的信任,坚定得令人动容。
阿贤抹了把眼,一手拎着扫帚,一手拉着兰若的袈裟,“回去吧,天都黑了……”
“阿贤,我会治好你……”兰若被他拽着,又趁机说服。
“我信。”他只说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