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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殇 ...

  •   秦始皇二十六年,天下一统,四海平定,和平岁月犹似一朝花事,缓缓而无限。
      入夜,咸阳宫内灯火通明,歌舞丝竹,一派太平盛景。珍馐美味铺陈于筵,酒酣耳热之际,倏地,一枝铜矢呼啸着破空袭来,丝竹管弦戛然而止,惊叫声划破静谧的夜空,暗夜如绢帛生生被撕裂。
      流矢如星,漫无目的,铺天盖地。
      “刺客,有刺客!来人……护驾!” 人声嘈杂仿若擂鼓轰鸣,由远及近,步步紧逼。
      霎那间人潮如涌,持戈抗击的宫掖侍卫、凄厉号哭的宫娥内侍,众生嗜血凌乱的眼神,在刀光剑影中如食人的罂粟,舔舐着四溅的血滴,咧开嘲弄的血盆大口。
      年幼的她瑟瑟发抖地躲在寝室的一角,烛台上的蜡不知何时熄了,周遭陷落入一片漆黑。她抬起手来捂住双耳,妄图阻止那延绵不绝的惨叫声,从未有过的恐慌令她心惊胆战,年幼的她尚不能明了生死的含义,只感受到流窜在血液里的彻骨冰寒。
      不知何时,四周渐渐静了下去。寂静里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好似一头正待捕食的兽,窥伺着蛰服在黑暗中,等待着出击的一刹。
      砰地一声巨响,她骇然瞪着那道被蛮力撞开的大门。剧烈的颤抖由指间窜来,她咬紧打颤的下唇,在唇瓣上啮出了伤口,却没有察觉到疼痛。
      屋内外弥散着血的腥气,却已辨不清是谁的血。她唇瓣上的血抑或是门外横倒竖歪的尸体所汇成的血海──
      触目皆是宫娥们残破的躯体,在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她看到了深深地恐惧与困惑。为什么会这样?天下不是一统了吗?怎么还会有惨绝人寰的杀戮?!她浑身颤栗,耳中嗡嗡作响,几近昏厥。
      几名黑衣人手持长刀,眼神冰冷的立于血泊中。这是视死如归的人才有的淡漠眼神。她刹时间了然,眼前这些黑衣人,是被覆灭的六国的死士!
      “她是个公主!”黑衣人中有人指着她哑声喝道。
      紫色锦袍的下摆随着习习夜风轻扬飘荡,以金丝绣成的九翚朱雀在月光下隐约闪动——泄露了她的身份。
      为首的黑衣人将刀锋指向她,似罗煞般丑陋的面容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四周已无躲避之处,她将脊背紧贴住墙壁,仰头尖叫:“啊!啊!……”
      黑衣人发出咭咭的笑声,似乎在享受着她垂死前的挣扎,下一秒,他举刀,寒光掠影般朝她袭来。
      “紫罘!”她听到大哥的声音,平素温文的声线扭曲成为惊骇的嘶吼。
      大哥,救我……
      她来不及求救,袖口已被扯紧,刀刃折射出刺眼的寒光。她下意识眯起双眼,电光火石间,一袭灰衫由黑暗中窜出,只听得嗤地一声,七月裂帛,衣袖被刀刃生生截断。而那名灰衫少年则挡在她的身前,迎上势如破竹的剑尖。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她怔了一下,涣散的心神渐渐聚拢,收归体内。
      灰衫少年无所畏惧,趁黑衣人怔神之际,回手挥剑快攻,招招狠绝,不留任何反击与喘息的机会。空中有金石交呜的声音,随着一声闷哼,黑衣人直挺挺地仰面栽倒,利剑当胸直穿心口,血流如注。
      灰衫少年回身,方才握剑的骨节凌厉的双手轻柔地扣住她的肩膀,与面容一样温润的声音含有着询问的意味。“紫罘?”
      目光交错,笔直地落入彼此的眼瞳深处,时间仿佛就此定格。他们互凝望着,命运翻覆起顽皮的手,牵拉住他们彼此双方,在这一刻注定了纠缠,至死都无法分开。
      这声音随着他体温的暖意慢慢地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头脑心肺。她无声地嗫嚅着,朝他伸出双手,揽住他弯身在侧的颈项。
      分明恍如炼狱,半只脚已踏入黄泉,而在最不可知的无底深渊中,他竟临空出现,他是神吗?
      灰衫少年张开手臂,想也未想地一把将她抱起,贴在胸口,那处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心与心的距离缩短到前所未有,相互交错却又彼此感应。她缩在他的颈窝处,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渐渐平息。而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脸上的表情虽然淡漠,但眼里却含有一抹似有若无的温柔。
      训练有素的大秦士兵迅速地平息了宫内的这场变乱,厮杀俯仰之间止于庭掖,仿若方才发生的只是午夜间的一场梦魇。
      “小妹……”公子扶苏执起她裂袖的那只手,看着飘荡在空中的残丝,他勉强维持平静的声音中,有些微的颤抖。
      她张了张嘴,想像平素一般唤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秦始皇二十六年,刺客夜袭,公主紫罘受惊,自此失声。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错综纷乱的梦境中,他素袂灰衫的身影穿插其中、衣裾临风,不似在人间。许久许久之后,她才发现他有双稀世罕见的重瞳子,波澜不惊,就像是两潭水面结了寒冰的深井,眉眼间是终年不散的疏离,任凭她心细如丝也无法窥视到他的内里深处,而她如长途跋涉的流浪者,只贪图他偶尔流露出的一丝丝暖意,叫她舍不得转开视线,且愈渐沉迷。
      “未离……”简单的两字牵惹出心中的一片绵绵,紫罘发出无声的喟叹,起身挽起纱帐的软帘。立即有随侍在侧的宫娥上前伺候。
      兽脚铜炉中,燃烧的檀香袅袅升腾着烟雾,窗廊上挂满浅紫色轻纱,微风来,纷飞乱舞。紫色,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或明媚或沉郁的紫,一向被视为权力与尊贵的象征。
      母后分娩的当日,之罘山顶紫气环绕,经久不散,翩翩青鸟翔舞空中。星官眼观天象,卜筮推卦,不由欣喜若狂:紫气东来,吉瑞祥天。
      秦王嬴政以为神赐,遂将她的闺名取为“紫罘”。而她的降生果真给大秦国带来了福祉,未出十年,秦王嬴政一统八荒六合,成就千秋霸业。对紫罘,始皇帝自她幼时便宠爱有加,而在她十五载锦瑟一般的华年里,只开口向始皇帝提过一个正式的请求:我要未离。
      始皇帝听罢,只是轻轻一颌首,在权倾天下的始皇帝眼中,这个微小的要求,犹如宇宙洪荒中的一粟尘埃,根本不值一哂,不过是一名护卫罢了,他能赋予她的显赫足够她殊荣千秋万代。
      而他,原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他无名到没有名字的地步。她得知后,内心微痛,接着就在他的手心写下“未离”这两个字。
      “未离?”他重复着,抬眼看她。
      对,未有离别时。我希望我们两个人便是如此。她冲他郑重地点头许诺,唇边溢出毫不掩饰的明晃晃的笑,是对他识字这件事的欣喜。
      他对她的想法了然于心,却不说什么,只是神色复杂地望住她忽而明艳的笑靥,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
      植遍蒲公草的园庭中吹来了沁凉的晨风,顽皮地掀起丝帛裙裾的一角。待到秋天来临的时候,紫色的飞絮漫天漫地,沾染在他的衣襟上、发丝上、脸颊上,如同她将他紧紧地拥抱环绕。她从未想过,只要这样就可以让她心情愉悦。还有没有更多的办法,借以证明,她可以拥有着他?如果有更实际的东西能够确定就好了。紫罘拢了拢鬓角的发丝,清透如水的眸中隐着涟涟波光。
      情绪太多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而她并未对自己失声表现出过多的耿耿于怀,她安然地接受着属于她的命运。未离就是她的声音,从未有人如他这般贴近她的心,无论怎样也不会曲解她的心意,他所表述的话即是她的心声,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仰赖着他,而他则就是她的心。
      紫罘专注于那道无比熟稔的瘦削背影,如同梦境在现实中的印证。此刻,未离手执长剑,在园庭中央挥舞着。
      剑原为公子扶苏所用,后转赠于他。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锻铸古朴,看上去只是普通兵器,她却深知其凌厉锋芒。拿在他手中,气息相近,惺惺相惜。
      紫罘不懂得剑术,更不懂拆析招式,和未离相识数年,每每有机会近观他练武,只为贪图他眉目间的纵横恣意。
      风声飒飒,剑气将枝桠上的叶子席卷打旋。他宛如虬龙的身形如一道流光,融入剑影之中。剑势利落中带有沉稳,蕴藏强大力量。剑术没有花招,招招都是致命强攻。举手投足间,剑刃飞削,一扫浓密的枝叶。长剑在空中发出划破震响,繁叶落地之后,他亦在同时收势,纳剑入鞘。
      尤记得初遇时他快狠准的剑法。而今,他内敛锋芒,周身完全感觉不到什么气息的波动,却多了几分稳操胜券的冷静从容。
      到底,时间是治愈的良药,抑或是维持表象平和的麻药?有了她的陪伴,他是否可以卸下那心底不为人知的过往?
      “紫罘。”未离转头唤她,唇畔隐有笑意。她这才自冥想中抽离,恍若初醒。
      她来到他身边,亲密地挽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写道: 昨晚我又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
      纤细的手指止不住地沿着掌心的纹路,一路抚过他的手臂,最终停顿在心脏跳动的地方,她往下摸索着,在棉质的薄衫下,盘踞着那道丑陋的疤痕。
      未离望着她,按住她微微发颤的手指。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为此她经常噩梦不断。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他知道她难以释怀,只以肯定地语气说,“你不必再害怕了。”
      你会一直守在我身边么?
      明知索要承诺是多么幼稚的举动,她仍旧忍不住一再地去确认。
      未离幽深如潭的重瞳透着些许迷离,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应诺道:“我会。”
      眼神交错,心领神会。她安静了,不再以指书写。
      微风拂叶,阳光自林荫间洒落,将他的脸颊勾勒出一圈金色的毛边。如一只掀起丑陋面具的手,让她窥视到面具后隐蔽的明媚。
      感应到她目不转睛的注视,未离的嘴角弯起很淡的弧线。“天气不错,想不想去踏青?”
      她做了一个赞同的手势。依循本能地去握他的手,十指合心,他自掌心传来的暖意,好像能给她一世的温存,安抚着她连日来躁动不安的心。
      未离任由着她牵扯晃动,目光眷眷地投向两人交错相缠的手指。紫罘,我会,直至有一天,我再不能够。
      尚未竣工的长城延绵起伏,新垒的砖角下已滋生出不知名的野花,瘦弱单薄的紫色花瓣,只消微风轻掠,便竞相折腰,带来阵阵芳香。
      她弯身,伸手去采撷飘落在泥土上的花瓣,这株植物似乎唤作“千年紫”,成泥成尘,香气如故。
      父皇总是说要将霸业延续至千秋万世,那么,千年之后,她脚下的这片秦川沃土上,可还会漫山遍野地开满了千年紫?紫罘的心思飘得有些远了。
      山风很猛,她浅紫色的裙裾在山峦间猎猎作响,如一只落单的蝴蝶。未綰的青丝迎着沁凉的山风飞舞,缠绕在未离的指间。这流动的艳影,竟使得未离有些痴了。方寸之间,鼓动着前所未有的柔软。
      四野寂然,天似穹庐,只存留彼此的呼吸声,紫罘察觉到未离不同以往的沉默,收回出窍的心神,用手指了指山顶,示意未离与她继续前行。
      顶峰屹立着巍峨的望蛮宫,与帝都的其他殿宇行宫有别,望蛮宫几乎全部用青石砌垒而成,围墙也是暗灰色的,遥遥望去,宛如一片浩渺的青烟。
      几年间,南方的百越诸部接连叛乱,锋芒不断向北直逼,屡屡挑衅,与驻守在当地的秦兵发生冲突。始皇帝为了加强对边疆地区的统治,对百越采取了一系列强硬的防范措施。望蛮宫竣工之后,始皇帝时常驾临,登楼遥望南蛮,时时警醒,绝不可掉以轻心。
      紫罘伫立高山之巅,视野蓦然开阔,方圆几十里风光尽收眼底,凝目眺望着风云变幻的南野之界,忽而,她把视线拉回到未离的身上,南蛮、东夷、北狄、西戎,他的家在哪一方?他究竟是属于哪里?
      对于双亲,未离不愿多谈,只简要说在他幼年时便已过世。家族人丁单薄,遇逢乱世,早已四分五散。他一直是一个人。
      不是不寂寞,而是,早已学会耐住寂寞。
      紫罘拧眉,看着他无波古井般的侧脸,心中涌起酸楚的恻然。她靠近他,用力握住他的手。
      “怎么了?”感觉到她的力量,未离回眸与她对视。
      紫罘依旧沉默着,温柔的目光中,有坚决的意念。
      我要与你……至此一生,不弃不离。
      未发声的承诺,他透过她的心魂,似是有所感知。内心的冲击,也着实无法用言语表述,按着紫罘双肩的手,慢慢地将她拉进自己,变做最最贴近的拥抱。
      紫罘将脸贴在他的心口,两人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天色渐黄昏,灿烂的长城,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雄伟、壮观,她被这气势所慑。
      真希望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紫罘写道。如同洪荒时期的伏羲与女娲。首尾相缠。
      “或许我们都不是,才能得以最平凡的生活。”他垂眸睇她,若有所感的低语。
      什么意思?她听不懂。
      他没有解释,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下高阶,道路蜿蜒曲折,一直纵深至山脚下。
      他默不做声,她便也只专心于脚下的石阶。忽然,他用宽大的手掌挡住了她的视线,话语中有着命令的意味。“闭上眼睛!”
      她抬手覆住他的大手。听到车轮咯噔咯噔压着路面石子的声响,直到好一会儿,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在旷野中消散,他才松开手。
      是什么?她打了一个询问的手势。
      “越人的首级。”一架架木头车上,堆满了血淋淋的百越人的首级,瞪着死心不息的眼眸。似诅咒、似嘲弄、又似有所期待。“百越人在长城上突出了一个豁口,他们常在这一段豁口处,偷袭我们的士兵。”
      嘴唇下意识蠕动了两下,紫罘想起了许多年前,在高高的城楼上,被挂起的一个个黑衣人的首级,精魂已散,那目光犹不甘心地锁定在她的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周身旋起冷飕飕的寒风。

      时光太瘦,指缝太宽,未能感知,便稍纵即逝。
      未离从九嶷之塞跟随公子扶苏来到咸阳已近五年,紫罘尚还记得他少年时,未及风华就已染上风霜的容颜,而今,他与大哥均成长为让人可以安心依靠的男子,同舟共济,可谓亦兄亦友亦师亦君臣。遇险,其相救也若左右手。
      自大秦立国以来,始皇帝迟迟不立太子,太子之位虚位以待,公子之间为争太子之位,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尤以两大阵营竞争最为惨烈。
      扶苏身为始皇帝的长子,世袭皇位无可厚非。而小公子胡亥的得势却颇有些耐人寻味。
      胡亥长得极似他已经亡故的拥有胡人血统的母亲。那是张极为动人的面孔。微高的眉骨,深眼窝,眼珠黑得透亮,像浸在潭水中的上古黑玉。摄人却温润。
      那一年,燕国派荆轲前来朝见,她看见了藏在图卷中的那把利刃,千钧一发,这个睿智的胡女,弹琴作歌,提醒了嬴政。在荆轲抽刀刺向嬴政的那一霎,也是她无畏地挺身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刀。
      生机盎然的年轻的容颜,霎那间,枯萎颓败,如等待千年,一夜盛放的优昙钵华。永远地烙在了嬴政的记忆中,成为不可逾越的绝美。
      彼时,胡亥尚在幼年。
      溺爱如酒,时间愈久,愈发醇香。嬴政对于这个小儿子,有种偏执的信赖,虎狼亦有舐犊之心。
      而胡人勇猛暴躁的性格充分显现在胡亥的身上,他从未有耐心自始至终地去坚持完成一件事,更不要谈什么运筹帷幄、治国之道。
      只是,偏爱不需要理由。
      紫罘与胡亥自小便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她深知在父皇的心中,有一套专属于他的度量衡,固不可破。而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其坚守的信念,这是不能触碰的底线,偏偏,胡亥触碰到了,不仅触碰,他更要毁灭。
      公子胡亥说,郎中令未离,乃是百越族裔。
      消息一经传出,后宫震动,未离扑朔迷离的身世顿时成为众口铄金的把柄。而公子胡亥的幕僚宣称,据他们掌握的证据,未离是百越国最训练有素的死士,潜伏在宫里是为了等待机会行刺始皇帝!
      紫罘又惊又怒,但很快,心思玲珑的她敏锐地发觉,在拙劣的谗言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
      就算未离真的是百越人,他也确是为了刺杀父皇而来,那么这长达五年的光阴,他虽然得手的几率甚微,但也并非全无机会。那些信口雌黄的人,究竟为什么要陷害他?
      “未离是我带回宫里的人,父皇多疑善忌,恐怕不会对传言无动于衷。目前正是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刻,与我为敌的人又怎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呢!分明是想借此离间我与父皇,令我失去父皇的信任。”公子扶苏嘲讽道。手足间无硝烟的战争,血淋林的残酷,且令人心寒意冷。
      紫罘心惊肉跳。是啊,以父皇善于猜忌的性格,胡亥所说无疑会勾起父皇的疑心,那么,父皇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未离必死。
      是进是退,该要如何?
      夜的帷幕,悄无声息地垂落下来,天尽头,几朵橘色的云在墨蓝色的天穹上渲染开,像写意的水墨画。伫立在宫阙飞檐上的独脚夔兽低头俯视着众生沉浮。无常无情。
      园庭内,早樱花期已过,只余下稀稀落落的叶,唯有一丛丛蔷薇正枝叶挺拔,在薄暮中如火如荼地怒放。紫罘微微叹口气,找来木瓢依次给花草浇点水。你方唱罢我登场,草木尚且如此,何况人心本就薄情。仰头看看天上,弯月在薄纱般的云雾里穿行,满天星辰熠熠晶灿。只见斗牛已浸入紫微之分,她吃了一惊,大秦国近百年国运,难道是衰微之兆已显露了?
      紫罘默然,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呆呆地坐在园庭中,仰看月中天。静夜思,驱不散,风声细碎,烛影凌乱。
      “小妹好兴致,在赏月么?”
      岑寂的月色下,胡亥调侃的声音忽从背后传来,紫罘回头,见他立在廊下的一团黑暗中。月色斑驳地照在他的脸上,过份美丽以致妖娆。
      你怎么来了?紫罘有些惊愕,做出疑问的表情。
      胡亥似笑非笑地睨向她,“遛弯呀,来看看我的紫罘小妹子。”他左右环顾了一圈,看到守护在不远处的未离,眼神闪了闪,“紫罘,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背叛父皇,那就是死罪。”
      虽然内心慌乱不安,但紫罘却不愿在小哥面前示弱。看到备在几案上的纸笔,她弯下身,蘸了几点墨,执笔写道:父皇英明,必能堪破实情,不会轻信谣言。略顿一顿,又提笔坚定地书上一行字:若未离是叛贼,我亦是同犯。
      搁笔,她转身毅然决然地看向胡亥,却听得他嘲讽地轻笑道:“小妹,父皇的性情,你我皆知。你这样坚持,是想害死大哥吗?”
      见小哥如此薄情寡义的嘴脸,紫罘一时竟无法应对。她直勾勾地瞪着胡亥,心中翻腾起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话来。
      “我们要回去了。公子告辞。”未离见势,来到她的身边,不失礼地下了逐客令。
      紫罘咬了咬牙,极力克制自己外放的情绪。转身,不愿再看那张妖气横生的面孔。胡亥对她眼中的厌恶不以为意,反倒骄矜恣肆的笑起来,那笑声如惊雷在耳际劈过,震得紫罘神魂俱动。
      日子状似波澜不惊地缓缓滑过,而公子扶苏的幕僚则心急如火,几乎更不能待。祭天、石刻、巡视……公子胡亥无时不随侍在始皇帝身侧,而公子扶苏即将赴上郡监蒙恬军。从最初的实力相当到如今形同流放,可谓天壤之差。一些本就趋炎附势之人眼看局势将定,纷纷转投到胡亥门下。圣意难揣,个中缘由颇多,可最终,效忠于公子扶苏的臣子一致把矛头指向了未离。
      人心向背本就难以操控,人心,是世间最无定法之物。紫罘本想用她的漫漫一生,来陪伴未离,他为了她,已经放弃太多。未曾想这朴素的心愿竟也因身处风尖浪口,而终成不能言说的虚话。
      厚重的乌云盖住天际,四野一片漆黑,似雾非雾,紫罘的心一如空气般潮湿。瓢泼大雨自午后如约而至,毫无预兆地于天空倾盆而落,惊雷与闪电交织在一起,从天幕中劈落下来,浮光照入水晶帘。
      “我愿一死,以证清白。”未离眼神清透,反射着一天青辉。他抽出长剑,交到紫罘的手中,“无论我是死士与否,始皇帝皆不会在意,唯有你亲自动手,向他表明立场,或许公子扶苏方能免除流离之苦,重新赢得太子之位。”
      始皇帝在乎的不是真相,是心,公子扶苏对他的忠心。而道路已被堵死,唯有这一线生机。
      紫罘懂得他话中的含义,她眼神哀戚,低头望向手中的长剑,剑刃寒光迸射,许多年前,他曾用这柄剑护住她年幼的生命,而如今,她却要用这把剑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紫罘不可抑制笑了起来,笑意从心中一直扩散开来,上升,绵延至双眼,霎那间化作水汽,无声地滴落下来。
      剑身太过沉重,像无形中压在她身上的命运之手,令她无力负荷,垂下手,她艰涩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够,你走吧。她以指颤颤巍巍地表述着。
      若非要对父皇有个交待,我愿以命相抵。
      未离定定凝视了她片刻,重瞳中光华流转,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将情绪毫无保留地外露。紫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深怕遗漏了一星半点的表情,直到他的手覆在了她的头顶,轻轻摩挲她顶端柔软的发。
      “你在这里,我还能走去哪里?”他重瞳里的光华略敛了些,神情黯了下来,“紫罘,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她闭眼感受着他手掌温柔的触抚,脑中飞速地掠过无数个念头。她可以助他逃走,甚至可以跟他一起逃走,那么,大哥必受重责,后果不堪设想;何况天罗地网,他们又能逃离多远,就算她以命相抵,也必不能平息父皇的勃然怒气。
      紫罘的心绪翻涌,整个人痛得似遭受车裂极刑,身体从心脏的部位由内自外四分五裂开来。
      “未……离……”她噙着泪,尝试着发声唤他的名字,语音模糊,如同小兽负伤时的呜咽。
      他是她深深眷爱的人,可有朝她爱的人必须死,她不愿假手他人。即便是销毁生命,她也要独享。
      她冲他举起了他的剑,锋利的剑尖抵在柔软的胸膛上,时光仿佛回到了许多年以前,他身着灰衫,挺身挡在她的身前,迎上势如破竹的剑尖,温热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
      紫罘心脏狂跳,温热的血、温暖的手、温柔的眼……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如同每日的呼吸,她不能失去。
      “紫罘,放他走吧。”公子扶苏疲惫的声音在她身后扬起,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紫罘一怔,正待要收回手上的动作,却不想,噗的一声,未离跨前一步,犀利的剑尖没入了他的身体。
      紫罘持剑的手随着他体重的入侵垂了下来,她看到未离在她的面前直挺挺地半跪了下来,鲜血从利剑戳入的伤口处汩汩地喷涌出来。
      剑入心口,分毫不差。
      她完全呆住了,半张着嘴,双眼死死地瞪住他,只感到自己的心脏如遭重锤,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他尝试着扯出一抹笑,然而却无力地僵在唇边。她只听见他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句话来:“这一生,毕竟是我负了你。”说完,他无限留恋的眸光在她的脸上停驻了一瞬,很快便暗淡了下去,只维持着一个半跪的姿势。
      不……
      紫罘虚弱地吐出一口气来,整个人憋了太久太久,她似乎已经无法呼吸,敏锐地神经触角在全身蔓延开来,她感到眼眶刺痛,喉头梗阻,浑身如筛糠似的战栗。颤巍巍地伸出手,已经没有那温暖如春的手掌将她握住。
      未离,这是为什么……
      她的手指碰触到他,他的身体因这轻微的力量向后仰去,她慌得急忙伸手抱住他,疯了一样用手去堵那流着猩红鲜血的伤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死命地瞪着这张爱恋了一生的面孔,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你不能这么对我……
      四周安静得仿若虚无的空灵,唯有细雨敲打檐铃,凄凄惨惨戚戚,犹如离人的叹息。她跪了下来,抱住他瘫软的身体,哽咽的哭泣着,体内巨大的疼痛撕扯着她,身体被掏空般绵软无力,她将被泪水浸湿的面颊紧紧贴上他的面孔。
      未离,未离。她用嘶哑的嗓音唤着他。
      未有离别时。
      却是以这样的方式作为结束,她抚着他的脸,骤然想起多年前,他面容上那一种说不出的哀伤。
      未离的死并没有消除始皇帝的疑心,相反地,未离的死更像是印证了先前传言的言之确凿。畏罪自尽,杀人灭口,总归皆是因为计划败露,而人死已无可对证。公子扶苏自此彻底地失去了始皇帝的信任。
      园庭里的蒲公草开花了,淡紫色,茸茸的飞絮,漫无目的地盘旋在半空中,飘零零,像是遗失了可以依托的对象,直至一场秋雨袭来,复归尘土。
      明镜依旧纤尘不染,紫罘对镜梳妆,一切没有什么不同,却又太不相同。她伸出手,已寻不到可以握住的那份温暖。本愿不离不弃,只不过是黄梁易碎。
      斯世一片荒芜。而她,朝暮不知。
      直到某一个春日,紫罘信步来到望蛮宫,新一年的花期又至,山野上开满了大片大片的千年紫,仿佛与她做了约定一般。
      转角处有人声传来,她循声望去,高墙下停着一架木头车,车上堆了几颗血淋淋的首级,几名秦兵正将它们吊向高墙上。听说父皇将几名起义反叛的百越皇族斩首了,此刻的一番举动,想必是向天下昭示大秦国不可撼动的国威。
      她蓦然间想起遮在她眼前的那双手,“闭上眼睛!”他有着命令意味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像是依循着心底蛛丝马迹的牵念,她转过脸,目光向木头车上望去。
      阳光刺目,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稳住打晃的身体,她的目光对上一双死心不息的眼眸。兀自恶狠狠的瞪着,似诅咒、似嘲弄、又似隐含期待。那双重瞳子在耀眼的日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
      紫罘不可置信地死死望着那双眼睛,隐约觉得有件很关键的事横在面前,即现即逝,不能捕捉。
      “舜目重瞳,而百越皇族是舜的嫡系后裔。这个,小妹一定不知道吧?”前来巡视的胡亥有些志得意满地看着她。
      紫罘茫然地转过头来,似是对胡亥的话有些不知所云。
      胡亥有些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被吓到了吗?我们身边不论多亲近的人,都不可信。”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介意与她分享他长久以来保有的秘密。“父皇现在最信任的人是我,而不是大哥,说起来,这要算是未离的功劳。”
      “未离是百越皇族的遗孤,舜的后代。”像是回应紫罘表现出的愕然不解,他继续道:“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大哥剿灭了他的部族,他想报仇,想同样夺走对大哥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我和未离互相利用,我揭露他的真实身份,要诛杀他,是为取得父皇的信任;而未离自杀,造成畏罪的假象,牵累大哥失去了本应属于他的太子之位。现在,我的紫罘小妹,你明白了吗?你心心念念的人,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只为了将你们逼上绝境。”
      紫罘自平地惊雷般的震惊陷入一片死寂。
      “这一生,毕竟是我负了你。”他挣扎地无限依恋地说出的这句话,直到这一刻,将一切兰因絮果穿连起来,她方才明白。如梦初醒。
      他负了她什么?不是她的一往情深,而是负了她对他的信任,他利用了她对他的信任。他的复仇之心远没有小哥理解的那么简单。大哥若无资格继承太子之位,那么,父皇唯一能传位的人选只有小哥。大秦国的江山若是落在小哥的手中,不消他人起兵抗秦,纵使固若金汤,迟早也会败在他的手里。未离一心求死,是因为他早已将这一些看透,他想得到大秦覆灭的这个果。
      原来,一切的一切,真相却是这个样子。
      紫罘扬起唇,不由得纵声轻笑。那笑声随着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远去,穿透头顶的青天白日。
      望蛮宫、长城、大秦国,甚至包括她……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什么,只有那破土而出的千年紫,以崭新的姿态迎接着不可预期的风雨如晦。
      恍惚中,她看到了他向她姗姗走来,明朗的脸庞上有着暖暖的笑意,一如他陪伴在她身边的五年明媚的岁月。
      你回来了……
      她无声地嗫嚅,忽然间觉得好温暖,好疲累。闭上双眼,她纵身一跃,投入到一片汪洋的温暖中,听到身畔花丛间花苞绽开的声音,在这样风光旖旎的春日里,芬芳无限。
      而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男子,摊开掌心,牢牢地握住她的手,郑重起誓:“紫罘。我,永不负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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