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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最后一天 ...

  •   对此刻的安德娅来说,她的家便在德朗西,一个有弗里德里希在的地方,以及她感到安全快乐的地方。有时候她会有莫名的罪恶感,明明生她养她的家人在巴黎,但是她却不愿意把那个地方称作家。

      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不可抹杀,但是她们的伤害同样是不可磨灭。

      这段回家的路他们走得很慢,背后的歌声还在继续,然后慢慢变小,最后更是听不真切。

      当生活有期限时,日子总是溜走得很快,捉也捉不住。即使安德娅在夜半时拼了命地想要睁大眼睛,强迫自己不要睡着,让明天的来临变得更晚,可是还是敌不过日升月落。夏天似是眨眨眼变过去了,秋天降临的时候,克莱尔敲响了她家的大门,与她道别,再不久之后,这个冬天的初雪也降下了,德朗西又变得萧瑟起来。

      安德娅毫不怜惜地将木炭放进壁炉里,看着那簇火焰愈烧愈旺,她凑得很近,连额上也沁出了薄汗。

      “过来。”弗里德里希躺在沙发上,朝她朝了朝手,声音带点慵懒:“别靠太近了,对眼睛不好。”

      安德娅把最后一块碎掉木炭丢了进去,才擦了擦手,走到弗里德里希身旁,躺在他的怀里。尽管此刻屋里并不冷,但是他们还是盖上了毛毯,安德娅依旧努力着不把眼睛闭上,轻声地道:“所以这是最后一天了。”

      “嗯。”他的语气毫无波澜。

      “那我们别睡着,好吗?”她一字一句地道:“这样的话,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便会更长了,我不想一觉醒来便要分离。只要我醒着,月亮和太阳便会放慢脚步。”

      弗里德里希低下头,对上安德娅的眼睛。

      她的眼睛如同在巴黎初见时般翠绿。那时候她的眼睛虽然清澈,但却带着藏不住的害怕和倔强,有股想要拼命活下去的韧性;现在一双眼眸里已经找不到恐惧,却带上了几分漠然,不再像是那个惊遑失措的女孩。

      弗里德里希说不上来此刻自己有什么样的感受。人都会变,他知道的,他也变了许多,可是他总想多保护她一点点,让她眼中的纯净能一直保存下去。可是他做不到。当冰冷的调令丢到他面前,他什么也做不了,一举一动都只得按住上面的文字,过着被别人选择的人生。

      他们操控着犹太人的人生,而他们的人生又被上位者操纵。

      “好,那便不要睡着。”弗里德里希低下头,温柔地抚摸着安德娅的脸庞,指尖划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不舍得把手拿开。过了片刻,才问道:“你会忘记我的,对吧?”

      “不,我不会。”安德娅近乎不假思索地答。

      “你应该要。”

      “我不想。我受够了每个人都在指点我人生,说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明明是我的人生啊,为什么他们都觉得自己有资格替我做决定。我从来也没有对不起过谁,为什么我要被指摘,我只是为自己,想要活下去而已啊。”安德娅忽然有点激动,声音都带着颤抖,她不是故意把气撒在弗里德里希身上,可是想起巴黎的种种,她便控制不了,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沾湿了弗里德里希的睡衣。

      她知道与所谓敌国的人说这些很可笑,但是弗里德里希是她的爱人,她应该他面前应该毫不害怕、毫不保留。而且,她只有在他面前才可以敞开心扉。

      “因为他们内心的羞辱需要出口,而你很不幸成为了这个出口。他们不够强大,便选择欺压比他们更弱小的人,人就是如此丑恶,而这样“伸张正义”的时候,便让他们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糟糕。”

      “为什么人生要这么多苦难?”安德娅问道:“他们总爱说世上所有磨难都是神给我们的考验,可是我不想要任何考验,我只想要有自由和平,想有能力和机会逃到天涯海角,哪怕要抛弃一切重新开始没有关系。我好想逃离,可是我不能。”

      “除非你可以接受死亡是其中一种结局。”

      “我不能接受,我努力这么久,就是想活下去。那你,接受了吗?”

      弗里德里希安静了许久。就连胸前的泪水也干掉了,还没有说话。安德娅与他身体相贴,感觉到他的一呼一吸,他的气息很平和,融进了夜里,似是会无声无息便消失了。

      “活着和死亡,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很久以后,他问道,声音似是从远方飘来,虚无缥缈,“像这样呼吸着,然后按时醒来,就算活着吗?不能选择的人生,被迫成为傀儡,这样跟死亡有什么区别?死了至少还可以算是自由,脱离了这该死的生活。”

      “那你有想过谁会取得最后胜利吗?”安德娅咬着唇道:“如果胜利了,也许……我也不知道。”

      “胜利了那我一辈子更是逃不了这样的生活,输了的话我们便是受人唾弃的罪人,怎么也逃不掉。我的一生就这样了。”

      安德娅不知道如何劝慰他,她的脑海里又忽然想起了汉斯说的话。这一瞬间,她很害怕,害怕这次的分别便是永别,然而她却是找不出一句话让弗里德里希相信他的将来并不会如同他描述一样。尽管她拼了命地保持清醒,却还是阻挡不了太阳到来的脚步。

      离开时,这幢房子便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她把所有的物哈都尽可能地移回了原位,尝试抹杀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她不想让这里的主人——如果他还有机会回来的话,猜测以往发生着的一切。

      安德娅无数次希望德朗西可以离巴黎离得更远,像是驾车要个几天几夜,而不是短短一小时就能到达,她不想这么快便要面对让人窒息的一切,她只想继续逃避,哪怕多一秒也好。

      “不能再慢一点吗?”

      “对不起,ma chérie(我亲爱的)。”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这样叫我。”安德娅看着前方变换的风景,抿起唇角。

      再往前驶一公里左右,便是巴黎市中心了。她的呼吸愈来愈吸促,曾经的无力感又再袭来,世界渐渐旋转起来,那些树和草都飘在空中,然后那些谈话声脚步声也散落在四周,喧闹不断。她受不住了。

      再下一刻,一切都停止了。

      “你想回家看看吗?”

      她听到弗里德里希这样问。

      “不用了。”她听到自己很快便回答了。睁开眼时,看到原来已经回到了无比熟悉的左岸。

      细雪慢慢落下,盖在石板路上,很快便又消融不见。不远处的托内尔桥上有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止有年轻女孩们和德国人,也有些上了点年纪的妇人在闲逛,有些往左岸走,有些则往圣路易斯岛走。她们看上去都习以为常,也不局促紧张,就如一切都理所当然。

      冷风从车窗缝隙冒进来,带来一丝寒意,安德娅却是把窗再摇下来一点,盯着窗外。

      巴黎好像有点不同,又好像从未变过。

      在她离开前,街上没有那么多人,而现在却似是回到了昔日没有战争的时候,在附近打发时间的人随处可见。这里更和平了。如果抵抗不了,又或者失去希望了,所有的不合理和不公义便便轻易地变成了常态,人只能疲倦地度过每一天,接受新的一切,因为改变不了。她就是蝼蚁,难以抵抗大时代的洪流。

      “要去喝杯咖啡吗?”

      安德娅收回视线,把车窗摇了上去,“不了,我有点累。”

      “那我们回去吧。”

      还是熟悉的公寓楼,钢琴依旧放在大厅,离开时放在茶桌上的书仍在,露台看出去的风景也都一样。

      “一切都没有变过,对吧?”弗里德里希从后环上她的腰身,下巴搭在她的肩上,低语道。

      她就这样缩在了弗里德里希的怀抱,与他看着同样的风景,这刹那,萦绕在心中的艰涩暂时消失了,只剩下安稳,“如果十年后还能说出同一句话,那就更好了。”

      “你会有更好的生活的,因为第三帝国会瓦解。”他语气郑重得就似是许下承诺一样,“总有一天,她会倒下的,然后我们全部人都会付出代价。 ”

      安德娅却在这句话里听出了几分决绝。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自己国家倒下,更想亲手把她推倒。她握紧了身前的一双手,声音带着颤抖:“你知道我不再相信神了,可是,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会为你祷告,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只要我们分离了,我便会替你祷告,祝愿你好好活着,无忧也无虑。”

      “你知道那没有用的。”

      “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做了。我不能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也不能带你逃离一切,唯一能做的只有祷告了。我只想你活着,我会等到有一天,我们能再次相见。”

      “你也知道那近乎不可能的,对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世界也没有那么大,只要我们都努力活着,总会有再见的一天,不是吗?”

      “我没有好的将来。”

      “不是吗?”安德娅倔强地想要一个答案,“我们会再次相见吗?”

      她转过身,不容弗里德里希避开她的视线。

      “嗯,会的。”

      弗里德里希终究败下阵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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