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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地狱恶犬 ...

  •   一瞬间,天空被染成诡异的橙黄色,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气息,眼前景象支离破碎,如同地狱恶犬从旮旯跑出来后张牙舞爪,毁掉人间仅有的和平。

      时间似是被放慢了,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安德娅看着火光从酒馆炸开,巨大的火球爆破而出,玻璃的折裂声很清脆,宛如在她耳边响起;不远处的长椅木板飞弹而出,带着热浪和火星,划破空气直直地向他们扑来;她看着它越过小花圃,经过一扇窗,再向墙壁飞来。

      她看着,却动不了,躲不开。

      弗里德里希搂在的右手极快地移到她手腕,左手则紧紧护在她身后,用力一拉,便带着她一起摔倒在地上。

      鹅卵石小道上有不少碎石,即使弗里德里希已经半个身子垫在了她身下,安德娅只穿着轻薄衣裙的后背还是狠狠地硌在地上,痛得让她一阵发晕。混沌中只感觉到他的手臂护在她后脑下面,却依旧抵不住过于强大的冲力,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世界亦寂静得可怕。

      如同到达了无人之境一样。

      她拼命地眨眼,想要挪动身体,却是无济于事。身体不属于自己了,不停地向下坠,一分一秒都过得极其漫长,就好像找不到出路,掉进了无间地狱,里面有无数邪恶等待她。

      坠下、坠下、坠下。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轻柔地捧起她的双颊。

      再次缓缓睁开眼,刺眼的光芒汹涌而至,她再眨了眨眼睛,才看到了弗里德里希那双大海一样的眸子。惯常的温柔沉静在此刻被焦虑替代,她看到他眉头紧锁,嘴巴张张合合,但是她的世界却一片安静。

      她听得到烈火在燃烧,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橙红的一片天把她带回某个夏日,漫天烟火,夜空被映照成落霞的颜色,爸爸在她身旁,紧紧地牵着她,哪怕人群熙攘都从未放开过她的手。

      那时,岁月静好。

      “安德娅……安德娅!”

      弗里德里希的声音越过黑暗和静谧落在她耳畔。

      “Ca va?(你还好吗?)”

      如同初遇之时,轻轻的一句话把她扯出了深渊。

      她还好吗?好像每天她都只是在生存着,而忘记了要活着,纵然知道每天是无尽的循环,却终究打不破,但是弗里德里希的到来便如同一束光穿过了乌云,驱散了阴暗。

      他身子虚虚地护在她上面,半拥着她,此刻硝烟弥漫、火光熊熊,然而安德娅的眼中只剩下眼前的一个他,以及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这一刻世间邪恶皆被他挡去。

      “弗里德里希……”她的头脑一片混沌,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衫,“弗里德里希……”

      “嗯,我在。”他的手缓缓地抚过她的发丝,把她脸上的脏污一点一点擦去,温热逐渐传进安德娅冰凉的身体,“我在。别害怕。”

      她只会点头。

      一件不知道从哪而来的军装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在这异常寒凉的夏夜里让她能够得以喘息。低头打量着宽大厚实的衣衫,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那些与情人换装的巴黎姑娘。

      “披着。”弗里德里希只是牵着她的手,说了一句话。

      接下来的夜很漫长,安德娅的记忆碎落成片。她记得弗里德里希牵紧她的手,拉着她逃出了混乱的小区;万家灯火霎时熄灭,变得冷冷清清;枪声、爆炸声无间断地响起,尖叫声、咒骂声和哭声在空中剧烈碰撞,今夜的巴黎注定不眠。

      安德娅唯一清楚记得的便是巧笑倩兮的罗丝默塔夫人。她美艳张扬,游戏人间,总爱靠在吧台上与德国人相互调戏玩乐,美目一挑,就轻而易举地把人勾过去,耳鬓厮磨。住在附近的人也明目张胆地说她是纳/粹/的妓/子,和德国佬乱搞,背叛国家,恶心又低贱。可是,偏偏他们口中恶心又低贱的人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德军同归于尽,慷慨赴死,让自己的生命被大火吞噬,最后杳无痕迹。

      人总是很可笑,似是只要把过错推在某个人身上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然后站在道德高地批判别人,把身上的污水洗得一干二净。

      这种事做起来真他妈的容易。

      废墟中隐秘角落的一束小白花是安德娅能对她唯一表达敬意的方法。

      接下来的一星期弗里德里希都忙得不见人影,他经常在深夜时分才回来,在天还未亮透时又出去了,偶尔在公寓里撞见时安德娅只注意到他眼下青黑越发显眼,身上的戾气也倾泻而出,眸光中的光芒好像又暗淡了些许。她想要深究时却又见他形容疲惫,便也不再问了,反正那些事情她也不该知道。每天晚上他都搂着她,静默无言。

      日子如流水般过着,初秋的巴黎还是热得像盛夏,只是躲在公寓中让安德娅有种天下太平的错乱感。她很无用,只求生活安稳,其他一切于她而言都没有那么重要。

      周日她在大街上撞见了玛丽安。玛丽安本就已经颇为瘦小,半个月不见,她瘦得有点病态了,单薄的身影倚靠在墙壁上,脸色腊黄,盯着她一动不动。安德娅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看着从小跟在她身后的妹妹如此虚弱,她很心疼;可是她同样忽视不了玛丽安眸色中的波涛汹涌,像是在挣扎要不要跟她这个叛徒说话。

      玛丽安咬着苍白的嘴唇,双手握成拳,连指节都在发白,“安德娅。”

      安德娅闻声走上前,没有说话。

      “安德娅。”玛丽安垂下眼帘,声音压得很低,“你……还好吗?”

      偏僻的小巷没有路人,午后的左岸只剩下她们俩,风缓缓吹过,扬起了安德娅的裙摆,却吹得玛丽安身子一颤。

      “怎么了?”

      玛丽安的眼睛和鼻尖都通红,但是依旧不抬头看她,只盯在着地上的几块石头,“妈妈生病了,我们也没有食物了。”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安德娅平静地问。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玛丽安的手指绞着裙子,情绪显然易见的压抑。

      她的声音带出几分哀求,就算她没有把话完整地说出来,安德娅也能猜出个大概,无非就是想找她要食物和物资罢了。那天的大雨滂沱她还记得一清二楚,可是即便雨水如何冲刷都带不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最后是弗里德里希拿着冰块替她敷了一整个下午。

      然而,面对骨肉至亲,她没有可能狠得下心来。

      安德娅低低地叹了口气,“你在这里等着。”

      落叶飘荡在塞纳河面,水波轻漾,波浪相撞的声音如同铃音般清脆,岸边的年轻男女在聊天玩乐;而一岸之隔的她们却在为些许食物劳碌奔波,安德娅知道自己已经算是幸运,至少她在这大半年里她都算得上吃饱喝足,只是那种荒谬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甚至开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几小袋食物被塞进玛丽安手中,安德娅连自己所有的配给卡都一并给了她,再替她披上一件厚实的风衣,“回去小心点,好好照顾妈妈。”

      玛丽安怔楞了片刻,双手抱满纸袋,泪珠忍不住一滴又一滴落下,打湿了青石板,“安德娅,你能回家吗?”

      “只要你不再与德国人联系,妈妈一定不会继续生气的。她很爱你,我也是,我们会原谅你的。回家吧,好不好?”

      “玛丽安。”安德娅上前半步,右手轻轻扣起她的下巴,视线平静地对上她通红的眼睛,里面似是含着无尽的委屈。

      安德娅一字一句地道,“你记住现在手中的食物是哪里来的。如果我跟他没有关系,我们什么食物都拿不到,所以别一边站在道德高地批判我,另一边却在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因为我而来的东西。我不需要你的感激,玛丽安。同样地,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因为我没有做错。”

      “可是你这样做难道对得起我们的国家吗?”玛丽安的手攥住纸袋,有点气急败坏,眼里透着无尽失望。

      “我有哪一点对不起法国呢?”安德娅依然平静,“我既没有出卖国家,也没有做出任何危害她的事情。我只是在自己可以选择的范围内想要活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问题吗?”

      “安德娅!他们是敌人,你不应该和他在一起!”

      “从巴黎不设防的那天起我们就没有敌人了。想要活下去并没有错啊,玛丽安,其实我们都一样,不是吗?”

      玛丽安良久没有说话,最后咬着牙道:“不,我们不一样。”

      夏末的风还在吹,却莫名让人有点发颤,似是秋天终于到来了。明明她与玛丽安近在咫尺,但是她们之间的距离像是隔了很远很远,如同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的妹妹也不复存在了。

      此刻她知道妈妈与玛丽安都选择了离她而去。还真是讽刺啊。

      “但愿吧。”她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浊气,再次睁眼时已经毫无波澜,“好好照顾自己和妈妈。”

      这一次,安德娅先转身离去了,留下了独自哭泣的玛丽安。

  • 作者有话要说:  九月十六日巴黎有一起反德袭击,四天后德军处置了十二个人质。
    好累呀我呜,在努力适应新生活嗯,希望能多更一点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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