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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八十七章 ...

  •   半空中——虽然这鬼市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河流漂在最顶空,但且容外来人们将目之所及处暂时称之为“半空中”——有不止一艘缓缓飘来的大大小小的幽灵舟。

      最大的幽灵舟,形似楼船,高三四层,像南海中巨大的鲸鱼,缓缓游弋而来。船头和船舷中照出金光,柔和了两岸崎岖起伏的幽绿鬼火投下的光芒。

      鬼市有夜无日,磷火之繁,灿如列宿。船影破开鬼火,浮桥上荡起一层层似有如无的涟漪,像煦丽春日中的流水,又像招摇春风中的柳枝。波光两岸徐徐撞来,撞到两岸浮桥上的行人身上,撞到目瞪口呆的苏甜儿的裙摆上。

      粉衫少女站在浮桥上,保持着茫然仰头的姿态,喃喃道:“那艘船头站的是修士啊。还有那里,船舱里往外探头的,也是修士啊……”

      虽然这些人都戴着各色各样极尽夸张的面具,且他们的随身法器,诸如刀剑,都用黑布蒙上,但灵气沛然,她是怎么都不会认错的。

      她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凡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修士,都在这里呢?

      这里鬼魅横行,却无人在意。

      说好的妖魔鬼怪灭诛不怠呢?说好的仙鬼两道势不两立呢?

      走在前面的孟夜来回头,“我跟你说过,等你出来医寮,你会发现鬼市里面的活人比你想的多得多。”

      是,她的确说过,自己也的确听过。但听过和亲眼见到,是两码事。

      “这些人这些事,时常在山下行走的师尊师姐还有同门们知道么?若是他们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如果他们不知道,面对这番景象,又是什么心情?”苏甜儿不由自主地想得发怔。

      她脚步很重,心情也很重。

      自从醒来,自从认识了这些朋友,她的心情已然沉重过好几轮,但都轻松了上去,不似现在这般的心情。

      苏甜儿看着那些幽灵舟,在热闹繁华中感到极为孤独。

      那些纵声欢笑尽情享乐的修士们把清规装在酒杯里倒出来,把戒律放进骰子里掷出来,把摇摇摆摆晃荡挡路的酒鬼们和精怪们一脚踢下浮桥,没有人看一眼。

      所有人都在这一方光怪陆离的黑暗中,坦然至极。

      苏甜儿思潮起伏,心头发闷,隐隐约约生出一种绝不愿意承认的感觉:她所深信不疑的,她所躬行不悖的,正在慢慢滋生裂隙。

      走在她身边的百里瑜突然叫道:“喂,你走路小心!”

      百里瑜将她重重往自己这边一拉,苏甜儿心事重重,竟然被拽得一个踉跄,但也因此没有完全撞到从幽灵舟上下来的客人。

      苏甜儿忙朝被撞的人行了个礼,道:“抱歉,我没看见路,抱歉。”

      那人掸了掸华贵的外袍,黄金面具下发出一声轻笑,没说一句话,振袖而去。

      前面的孟夜来、贺雪若、百里明亮等人已经走出十步之外,苏甜儿加快了脚步,忍不住问身边的百里瑜:“百里姑娘,你不害怕吗?”

      虽然看不见百里瑜的面容,但苏甜儿感觉到百里瑜面具下四处打量的目光是好奇的、激动的。

      她的双眸和护身金冠上的明珠一样兴奋得发亮,跟自己不一样。

      百里瑜背着手,踮着脚,左看看,右摸摸,道:“害怕什么,有什么好害怕的?你怕刚才撞到的那个人打你啊?谁怕谁,我小叔叔就在前面,我们还能吃亏不成?”

      脑回路完全不在一条线上,苏甜儿哭笑不得,却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复杂思绪,“不是……我是说,我心中很不安……算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大概是我自己的问题。”

      百里瑜依旧是左右乱看,跳来跳去,没接话,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道:“其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跟我那个笨蛋师弟一样,你们都相信那些这些白胡子老头子讲的话呗。”

      她没说“那些白胡子老头”是谁,或者代表了什么东西,但她们心照不宣。

      苏甜儿诧然,“你难道不信?”

      百里瑜道:“大家都信,我就要信?”

      苏甜儿一时语塞,又听百里瑜道:“你们是正统弟子,我就是个去镀仙气儿的,谁在乎我怎么想的。我不信,又怎么了。”

      说罢,百里瑜随口宽慰道,“你也不必难过,我是早就发现了,很多事情,只能做,不能说。只能他们做,不许我们说。”

      苏甜儿并不知道,这句话带着几分天真和赌气的话,却将在往后数十年间牢牢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苏甜儿兀自回味这句话,百里瑜拍了拍她的肩头,叮嘱,“还有,以后你在旁人面前,得叫我百里公子,别叫我百里姑娘。唉,别走那么快,你们等等啊!”

      后面的半句,是对前面的孟夜来等人喊的。

      诸事说定,孟夜来等人也准备离开鬼市,各回各处。

      在医寮里闭关了这么许多天,简直有点洞中不知世外年岁的感觉。

      矮鬼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引路,专挑捷径,穿过曲曲绕绕的浮桥,不许久,白光大盛,众人看见了鬼市界碑。

      界碑之内,贺雪若和百里明亮双双停了步。

      贺雪若掀开帷帽,麻衣少女眉眼细细,目光在界碑之外停了停,“阿拂,我出不去,便送你到这里。””

      鬼市结界之外,那些纵横交错的岔路和陡峭如狼牙一般的光滑崖壁慢慢浮现。人人鬼鬼,来来往往,形形色色。路边挂着热闹的彩色幡子,形似门楹上的崭新春联。

      原来过了腊八,凡世已经快到新年。

      新年,是人间最盛大最隆重的节日,但它是属于朝阳之下的凡人的节日。

      它属于期待着每一年都会有新变化、新希望的生人,而不是她这样见不得光的幽魂。

      等到贺雪若将目光收回,又将将心中某种无声又贪心的渴望按捺下去,才努力扬起笑脸,温柔地道:“快到新年了,我提前祝你和担担妹妹,新年快乐。”

      阴阳之间的虚空有限,天生地长,鬼神也无法改变。

      界碑之外便是鬼王设下的缩地千里的阵法,走错一步,甚至多走一步,便会由虚空踏足凡世。

      凡世的阳光对普通人来说是温暖的来源,对她来说便像是燃烧烈焰的金色箭簇。

      没有肉身为盾,普通幽魂无所遮蔽,只能剩个万箭穿心,所以鬼市也是一座无家可归的幽魂的避难所。

      对于一个聪敏善察的人而言,观察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像是一种不能放弃的天赋,区别只在于看到了之后想不想为此做些什么。孟夜来就是这样的人。

      雪若眼中一瞬的期望和黯然,自然没有逃过孟夜来的眼睛。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忽又看到负手站在贺雪若身后的百里明亮,一个念头忽然击中她。

      她眨了眨眼,不动声色,笑道:“我又不是不来了,等过几天等我拾掇好,再来找你们。”说罢又用力清了清嗓子,朝百里明亮道:“百里,你的三天假不着急,你想多呆就一点,也没关系的。”

      百里明亮留下“侄债叔偿”是假,小老头疯狂想撮合百里和贺雪若是真。苏甜儿和百里瑜留在这里,也需要人外加照顾,再加上自从百里明亮来甜品铺做工,一日都未休息过,孟夜来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百里明亮这会倒是反应快多了,想起自己从前肉身还躺在医寮时,正是贺雪若为他清洗伤口,为他疗伤擦身。

      虽然神魂已经离体,但身体却不是全无感觉和记忆。就像轻柔的风吹拂过湖水,水面又怎么能不为此扰动涟漪。

      平时不去细想便也罢了,但此刻百里明亮想到这里,面红耳赤——幸好戴了面具。

      面具之外,青年还不知道自己耳廓业已通红,连连讨饶道:“阿拂姑娘,不要取笑,不要取笑。”

      贺雪若也低头,轻声道:“阿拂……”

      孟夜来在面具下嘎嘎狂笑。

      欺负老实人,本来就很快乐。欺负老实又害羞的两个人 ,简直天底下之乐之一。

      ·

      丰城外,此刻已是深夜。月光被寒冷的半透明的雾气挡住,唯有路边树林被寒风吹动的萧瑟的落叶声。

      路上寂静无声,潮湿夜露打湿了鞋头,身前身后没有一个人,孟夜来却并不害怕。

      摘下面具,冬夜的北风被树的桠叉割开,吹在肌肤上,干燥,凛冽,孟夜来却心情好极了。

      在鬼市闭关数月,她想家了。

      就像疲惫的游子在长时间离家之后,在返程的路上,心情总是十分难以克制地雀跃。

      想到闪闪发光的招牌,温暖明亮的灯光,干燥舒适的鞋袜,香喷喷的饭菜,还有一大壶热茶,或许还有一直在等自己的人,孟夜来不觉加快了脚步,裙角几乎要飞起来。

      “孟阿拂,你傻笑什么呢?”
      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幽幽问道。

      熟悉的白色鬼影从路边的横枝上倒吊,叮当的锁链声,小辫子也倒挂下来,面前一张苍白发青的鬼脸。

      “吓!小白!”
      孟夜来倒退了一大步——虽然她不害怕走夜路,但也经不住这促狭的臭小鬼头故意吓唬啊。

      小白犹不知危险降临,“有什么那么好笑的嘛?”

      孟夜来两指扣起,在来鬼头上狠狠弹了一个脑瓜崩,“你是不是讨打!好好的大路你不走,干嘛躲在这鬼地方吓我!还倒吊,你以为你是吊死鬼啊。”

      “好痛,你力气那么大,痛死了!”小白嘟囔,揉揉脑袋,从树上跳下来。

      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不过见少女气鼓鼓叉腰的样子,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活像一个大苹果,小白心中忍不住偷偷好笑。

      小白道:“我是鬼啊,当然会从各种鬼地方钻出来啰。你刚才想什么呢,边走边笑,傻乎乎的,人家看到你这样傻笑才会怕哩。”

      孟夜来闻言忍不住摸摸脸,道:“有吗?”

      小白:“有啊。你脸都笑僵了。 ”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少年一副“别想瞒我我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笑嘻嘻道:“不就是在想鬼王大人吗?”

      孟夜来:“我哪有……”

      的确有。

      “别想啦,事情难办,鬼王大人还在南境。要是他回来了,会不来接你么?”

      孟夜来心里有一点点失落,低声道:“快年了,他怎么还在南境呢?”

      “新年是你们生人才特别在乎的节日,对我们来说,才没有三大鬼节那么特别呢。鬼王大人在南境事情没有办完,自然不会特意赶回来了啰。”

      孟夜来“哦”了一声,垂眸掩下心中的失落,心情仿佛也没有那么雀跃了,随口岔开了话题,“你来找我干嘛?你刚才不是回城隍庙去了吗?”

      小白提着白灯笼引路,笑嘻嘻道:“没干嘛。想吃宵夜,就回来找你了。”

      犹豫了一会,他又道:“矮鬼跟我说,你让它负责施粥,还要做记录,说什么看鬼市各处的人流量,你是不是又想开分店?”

      孟夜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直截了当承认,“是,我想在鬼市开分店。”
      好大一片蓝海,她不进去闯一闯绝不甘心。

      小白奇道:“你阴阳两间铺子生意都那么好,还要再开?”

      “那怎么够?”孟夜来大步向前走,笑眯眯地大言不惭:“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人间坎坷曲折之路皆成坦途——每一条坦途都通向孟记的分店。”

      所以说,这才哪到哪。

      小白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却道:“先前为了鹿角坡灵植园的事情,你在钱庄借了不少银钱,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啊——”他不解道:“你既然需要借钱,为什么不向鬼王大人借呢?不是,不用借,你要多少,他都会给你啊。”

      小白用天经地义的口吻来问这话,青裙少女倒是一愣。

      连她自己也没想过这件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银钱上,自家铺子的经营一向是蒸蒸日上,颇有余利;但是最困难最紧张的时候便是她决定抄底鹿角坡入股灵植园那会子。

      尽管抄了底,她拥有了半座灵植园,但也必须负担赵家的一部分积债。那段时间她忙于生意,忙着尽可能用一切余利、外卖券的预支、抵押房契地契甚至去钱庄借银钱来渡过难关。

      如今赵家的外债渐轻,虽然灵植园还没有按照她预想的那样运作起来,以到达盈利的地步。
      她不辞风险和辛劳的投资,唯一回报好像就是逢年过节时候赵大有亲自送来的一些瓜果蔬菜,但她依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决定。

      自然,要是她提出需要钱的要求,谢琅便会答应,这一点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

      他初见面时便送了自己一个白月炉,到如今,真是小白说的“你要多少,他都会给你”的关系。

      但她完全没想到过这里。

      不是说刻意回避,而是完全不曾将孟记的难处和身边的其他人联系起来。

      顿了顿,少女长长叹了一口气,却很轻盈,带着点笑意,坦诚道:“如果实在困难,我也会去找他。可事事假人之手,人生未免少点乐趣。关关难过关关过,我可能有点奇怪,比较喜欢这样紧巴巴地过日子。”

      白衣少年的脸上神情懵懵懂懂,似乎有点无法理解,但又直觉似的感觉到,孟夜来的这番话饱含着一种令人触动的自由,也令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半晌才咕哝道:“你什么人啊,脾气这么倔,上辈子难道是头大笨牛不成……”

      孟夜来摸摸白衣少年的头,笑眼弯弯,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上辈子只是个很穷的普通学生而已。”

      他又道:“你刚才干嘛不直接收下那条小鱼干的钱?”

      孟夜来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条小鱼干”是百里瑜,绕了半天,原来是要说这件事,莞尔道:“我不是说了么,我不能给你们做决定的。这件事是阴司去做,我收钱,让你们去做事,况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很没品欸。”

      小白道:“怪不得当时看你一脸淡然,我还真有几分服气。”

      孟夜来:“那你是没看见我的心在滴血。”

      小白:“……”

      他忽然扭头,把一个芥子袋别别扭扭地递过来,“喏,这个给你。”

      孟夜来:“这是什么?干嘛突然给我东西?”

      小白道:“没干嘛,你拿着呗。这些东西不比那个小鱼干的差,你要是不喜欢,拿去鬼市换钱就是。”他又强调,“这些不是鬼王大人给的。都是我自己的钱,算你给我做宵夜的钱,以前的,以后的,统统算上。”

      孟夜来忽然反应过来了,笑起来,“你特意来等我,兜了这么大一圈,就是想把这个给我?”

      “……”小白:“只不过是,有些东西我也用不到而已。”

      那芥子袋一开,孟夜来非常没有见识地惊叹了一声,“你哪来的这些好东西?”嚯,果真不比百里瑜拿出来的宝物差,“但是为什么里面还有这么多铜镜梳子首饰,都是女孩子用的。”

      孟夜来看看小白辫子上的彩珠,耳畔的金耳珰,不似北境男子装束,忽然悟了,“还是说,你有一些特殊的爱好,平时好像看不出来……”

      “才不是!”小白急道,一副他自己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总是会收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供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快到丰城,冬夜的路上还是寂静无声。不过,在孟夜来听来,耳边全却小白絮叨又快活的声音。

      小白:“哎,好久没有吃你做的宵夜了,你不在店里,还真没意思。等一下我想吃辣条,甜甜的,粗粗的,劲道的,裹满辣油的那种……”

      孟夜来笑哈哈:“可是你吃辣不是会流长鼻涕吗,勾魂使大人不要面子了吗?”

      小白:“……”

      小白:“你不在店里,孟担担也不怎么理我,只闷着头练习你的点心方子。做好的就拿去卖,卖相不好才给我吃!我说,一个屋灵,怎么越来越像人了,抠门得紧!”

      孟夜来柔声道:“小白,你好单纯啊,我也是卖相不好才给你吃的啦。”

      小白:“……”

      懂了,这大概就是物类其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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