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修仙文里开甜品铺子》傅支支

59、第五十九章

　　叶子游一刻也不想再和百里瑜待在一起。

　　在甜水巷口冷冷说了一句“保重”之后，叶子游便径自转身回家去了。

　　他的家在丰城不远处的小镇上，离开甜水巷，沿着长街一路西行，出了丰城，便往家中赶去。

　　赶了一段路，他停下，转头朝身后黑漆漆的树林道：“百里师兄，你一定要跟着我吗？”

　　黑漆漆的小树林里，慢慢走出来一个锦袍少年。百里瑜揉着刚被拉痛的手臂，昂首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跟着你？”

　　叶子游道：“你掠足时，提气未到丹田，气息声很大，我一直都能听得很清……”

　　百里瑜知道自己的修为的确是差，但他脸皮子薄，要面子得紧，哪能经得起这么当面说的，于是立刻打断叶子游，怒道：“气息很大，是因为你刚才捏得我手臂很痛，我才分神的！你自己修为也不怎么样，还说我。”

　　叶子游低头想了想，他方才拉走百里瑜的时候，手上虽然用了几分劲力，但怎样也不会使一个人的臂膀痛到现在，百里瑜莫不是又在找借口支使他？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抬眼看见对面少年轻轻揉着自己的上臂，神情不像作假，那条臂膀异常纤细，仿佛一用力便会折断似的，不由又转念心想：“他天生矮小，生得娇气，这力道不会弄痛别人，会不会弄痛他却不好说。难道我真把他拉痛了？”

　　方才百里瑜在人家铺面前无理取闹的事情已经过去好一会，叶子游那种尴尬难堪面如火烧的感觉也已经消散大半。

　　少年人的心性就是这样，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

　　只这么一想，他语气不由稍软下来，道：“百里师兄，你未同教习师兄请示，私自下山，有违门规，还是快些回去为好。”

　　百里瑜满不在乎地哼道：“我违反的门规还少吗？卫璧他要罚就罚好了。他最好告诉长老，告诉掌门，让那些白胡子老头将我逐出栖霞宫，罚回家去才最好。”

　　叶子游闻言，不由哑然，一时感到百里瑜实在奇葩，难以接话。

　　栖霞宫中，天行跳荡不羁的年轻弟子不是没有，因为各种原因违反门规的年轻弟子就更多了。

　　但是要找出一个会把诸位受人敬仰尊崇的真人长老称作“白胡子老头”，把“将我逐出栖霞宫”“罚我回家”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除了百里瑜，还真一个都没有。

　　从他入门便认识了眼前的小少年，他生得女相，行事乖张，对于吃吃喝喝在内的闲事很有兴趣，但对于修仙，却是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入仙门，登仙道，对他来说，就像是被逼上梁山一般。

　　别人或许一生都求之不得的机会，他一点也不在乎，真不知该说他是有恃无恐，还是心性奇葩。

　　没等他回答，百里瑜已经背负着双手，走过来，对他道：“你在前面带路吧。”

　　叶子游一时懵然，道：“带什么路？”

　　百里瑜眨眨大大的眼睛，“你不是要回家么？我今晚就跟你回去看看好了。”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冠冕堂皇，理直气壮，硬是说出了一种“我去你家微服私访”的感觉。

　　叶子游在同龄人中，已算是脾气极好的了，这一下也感觉自己被眼前的少年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缓缓深呼吸，委婉而艰难地道：“百里……师兄，我回家是因为私事，并未打算带同门回去。你还是快回山吧。”

　　百里瑜忽然不耐烦起来，绕着叶子游转了两圈，又怒又嗔，道：“你好烦！我要是能回去，我就回去了，你没看出来我迷路了吗？”

　　他本是个路痴，一条路走过十遍也记不住东南西北的那种。原先出门，有人前呼后拥，哪里轮得到自己记路？

　　入栖霞宫以后，芥子袋也总是带着各种指路引道的小法器。谁料今天偷溜下山，溜得匆忙，换了身衣服竟把芥子袋落在房中。

　　其实要回去，还有个笨方法，就是找人问路。

　　但偏生今夜是中元节，百鬼出行，荒山野岭，随便问路，谁知道找到的是不是“人”？又会把人指到哪去？

　　万一真遇上什么鬼怪，指了一条不能回头的幽冥路，那不就死了？

　　百里瑜胡思乱想，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跟牢叶子游。

　　听到夜风在山谷中刮过，呜呜如同鬼哭，他心中害怕，手上已经出了点冷汗，但脸上还是装出一副强自镇定的样子，催促道：“我们快走吧，今天中元节，鬼祟出穴，省得你爹爹妈妈担心你。”

　　叶子游看百里瑜神情变幻，什么情绪都跟明镜儿似的写在脸上，不禁扶额，对这小少年真是毫无办法，简直无语凝咽：“……”

　　这是他爹爹妈妈担不担心他的问题么？

　　还有，一个修士，见鬼祟出穴，居然说的是要快点走，当真是要气死门中的教习长老么？

　　……

　　叶子游一路疾行，百里瑜勉强跟上，回了家，却没人迎接，百里瑜皱眉撇嘴，正要发表高见，两人刚跨过花厅，便听见一阵隐隐的哭声。

　　叶子游心中一沉，也不管百里瑜怎么样了，赶忙奔进外公所住的东厢。

　　一进去，果然，爹娘舅舅舅母跪了一排。外公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已是陷于弥留。

　　转头看见儿子奔进来，叶老爷叶夫人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哽咽道：“子游，你……你怎么回来了……”

　　叶子游三两步奔到外公床前跪下。外公面容清癯，却已口不能言，见他来，伸出一只手，叶子游连忙握住。

　　老人家的手，瘦得只有一把骨头，握在手里，轻得没有分量，像是一根水分已枯干的树枝。

　　叶子游轻声叫道：“外公，外公……我是子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听见了吗……”

　　清瘦的老人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去了。

　　屋中一片哭声，少年却怔怔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惨然回头，对父母道：“外公怎么了？怎么……怎么……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要不是他自己告了假下山，岂不是连外公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叶夫人眼泪流下来，已说不出话来。叶老爷在一旁叹气道：“你外公这病生了很久，也是这几日突然不好的……还来不及跟你说。”

　　叶子游握着外公的手，怔怔质问道：“来不及，怎么会来不及？……灵鸽飞去栖霞山要多久，为什么会来不及？”

　　叶父叶母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垂泪。

　　一旁的舅母叹气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懂你父母的苦心？我们不是不肯跟你说，而是怕跟你说了，你在仙门修习便分心……你才入考仙门不久，过不久便要入秘境，万一分心，在秘境中出了什么好歹怎么办？我们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啊？”

　　叶子游脸色灰败至极，惨笑道：“你们……是为了我好……？”

　　舅舅抹了一把眼泪，见叶子游对他们的一番苦心非但不感激，言语中甚至还有质问，便道：“自然是为你好！叶家一百年才出了你这么根修仙苗子，你考入栖霞宫，外公是最高兴的人，本来早已撑不住，就是因为你才又坚持了这么久。”

　　“你若是希望外公九泉之下安息，就更应该好好修习，从外门争做内门，内门争做亲传才是！忽然回来做什么？你忽然回来，我们的苦心便都白费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难道不对？”

　　叶子游张了张口，只觉得各种哭声说话声叹气声，忽然间都飘得很远很远，只剩下一句“我们都是为你好，难道不对？”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对！当然不对！椰子油，你别听他们说的！”

　　锦袍少年本来站在厢房门口，忽然暴躁地跳出来，一把扯住跪在床前的少年，要把他拉起来离开。

　　为什么不对，他说不出来。

　　但是他横行霸道惯了，感觉不对就是不对，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叶家众人看见一个生人气势汹汹地跳出来，一看是个年纪不大的锦袍少年，一愣，叶父立刻拦住他，道：“阁下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来管我们叶家的家事？”

　　锦袍少年昂然道：“我是他师……师兄。他的事，我自然要管。”

　　他想管就管，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从来如此，难道会看别人脸色？

　　一听他也是栖霞宫的弟子，而且人家还是师兄，叶家人的态度登时好了起来，舅母站起来，帕角拭了拭眼泪，打起圆场来，道是既然是同门师兄，那么将子游带出去宽慰宽慰，也未尝不可。

　　百里瑜将叶子游拉到叶府一个无人的廊下坐下，看他失魂落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吵架在行，发火在行，安慰别人却是大大的不在行。

　　他围着叶子游转了几圈，想到栖霞宫里只有这人平时肯叫自己几句“师兄”，若是他从此萎靡，栖霞山上，谁还来叫他师兄？谁还来让他支使？

　　更惨的是，如此一来，枯燥无聊的修仙过程中，仅有的点点乐趣岂不是都没有了？

　　——这可不行！

　　这样一想，百里瑜不由有点着急。

　　他跺了跺脚，忽然想到身上有个能照出幽魂的法器，便道：“椰子油，你别伤心，我有办法让你看见你爷爷！”

　　叶子游慢慢抬头，道：“是我外公。”

　　“都一样！”百里瑜道：“喏，你把眼睛闭上。记住，只能看，不能出声！好了，你再睁开，试试看。”

　　百里瑜说话总是有种非常自然的神气，说不上是撒娇，还是颐指气使。叶子游本来便是怔怔的，也没反抗，照他说的，闭上了眼睛。

　　百里瑜将一样冰凉的东西贴在他右眼上。

　　这东西有个小孔，不大，右眼从孔洞中看出去，和左眼看到的世界仿佛没什么不同。

　　叶子游心下微微失望，心想自己真是伤心过头，外公已经走了，百里瑜说他能让自己看见外公，岂非是说他有通灵的本事？

　　自己居然会相信他的鬼话。

　　百里瑜这样顽劣，这样不堪，在他最伤心的时候，还要来作弄他。

　　没等他伸手把百里瑜贴在他眼前的东西拂下来，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十分陌生却又十分熟悉的女声，喜气洋洋地道：“老头子，我等你好久啦！你真会挑日子，早不死，晚不死，今天死的正正好！”

　　左眼依旧是叶府熟悉的景象，右眼却看见东厢房的门口，一个中年的貌美妇人拉着一个微显老迈的清癯男人飘出来，不是方才躺在床上的外公是谁？！

　　叶子游看见那妇人的面容，却比看见站起来的外公还要震惊，一时失声叫出：“外婆！”

　　百里瑜重重拍了他一下，小声怒道：“说了不能说话！你再出声，我就不给你看了！”

　　那中年美妇顿了顿，转向男子，“老头子，你听见么？我好像听见小毛在叫我……”

　　叶子游恍如在梦境中，右眼一眨也不敢眨，害怕一眨眼，这梦就醒了。

　　他盯着不远处的外公和外婆，心中一酸，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小毛就是他，是他很小时候的乳名。

　　小时候外婆抱着他，哄他睡觉，最爱唱小调。

　　“小月亮，高又高，窗户外面静悄悄。乖小毛，小宝宝，快睡觉，月亮船儿轻轻摇，小鸟不飞也不叫，乖乖小毛好好睡一觉……”

　　往往唱到“月亮船儿轻轻摇”的时候，他便睡着了。

　　外婆是他八岁那年走的。那一年冬天，还是中年人的外公身子便忽然不好了。

　　如今看到两人，即便知道是幽魂，他几乎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他们两人的腿，道一声“外公外婆，孙儿好想你们”。

　　然而他不能，不能开口，不能发出声音，只能任由眼泪汹涌滚落在衣襟上。

　　却见清癯男子细细倾听，摇了摇头道：“我没听见小毛的声音。”

　　方才还不能开口的外公，现下的说话却毫无阻滞，缓缓的，是他一贯的声调。

　　外婆朝东厢看了一眼，释然地笑道：“你陪了他们十年，也该下来陪陪我了。你生前没吃什么东西，饿不饿？”

　　外公牵着外婆的手，慢慢朝外走去，道：“家里的供奉还没有摆上，我们先去祖坟等一等……”

　　外婆摆手，爽利打断道：“去什么祖坟，你都在病床上躺了多久了？你今天死的好，恰是中元，咱们正好出去逛逛。你不知道，如今阴间可热闹了，能去鬼市，还能去厉城……你那几个死鬼朋友，都说等咱们人齐了之后搓麻……”

　　两条幽魂渐渐飘远，说话声音渐不可闻，百里瑜虽然看不见，但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手中的玉珏收回来，一看，叶子游的眼泪已经打湿了玉珏的背面，怒不可遏地大声道：“喂！椰子油，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得那么用力干嘛，把我的玉珏都弄脏了！”

　　叶子游抬起红肿的双眼，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

　　半晌，十分郑重地道：“百里师兄，多谢你。”

　　百里瑜抱着手臂，略嫌恶寒，道：“你，你干嘛这么肉麻……”

　　见叶子游的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百里瑜眨了眨长长的眼睫，乱七八糟地道：“你谢我是应该的……不过你更应该谢我小叔叔，要不是他把这个护身符让给我玩，你也看不到你爷……外公了……节哀顺变吧你！”

　　能把“节哀顺变”说成这样，也只有百里瑜了。

　　锦袍少年转身前，忽然又扭头，道：“他们说的不对，他们不是为你好。再有人问你为什么，就说是我说的。”

　　一个人要张扬到什么地步，以自我为中心到何种境界，才说出“再有人问你为什么，就说是我说的”这种话？

　　放在以前，叶子游根本不敢想。

　　但这一次，他垂着头，却没有反驳，也没有像其他同门一样冷嘲热讽，只轻声道：“多谢。”

　　·

　　叶子游不知道的是，他的外公外婆飘到厉城山下，没直接进去，却在飞桥上排起了队——

　　原来，孟记的黄纸招子散出去，鬼众们得知厉城中开了一家阴间甜品铺子，还是祭厉女修阳间铺子的分店，早早就过来等着了。叶家夫妇来的已经算很迟了，便只能排队。。

　　化成人形挤着不方便，便干脆化为魂火，飘着等。

　　孟夜来上次将祭厉的祭品交给矮鬼之后，自己便可以离去，这次再将吃食交给矮鬼，自己却得赶来剪彩。

　　阴间分店的仪式比不得阳间，十分简单，孟夜来剪彩完后，直接开店做生意。

　　“老板，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们店的鬼流量是真的很大吧！”一目先生指着花山结界之外的稠密魂火，喜滋滋地道。

　　孟夜来道：“是很大，但是怎么会有这么多幽魂呢？”大家不是才刚刚吃过祭厉的祭品么？难道这么快就饿了么？

　　一目先生指了指天空中的金黄色菊花瓣搭成的飞桥，飞桥一直延伸到结界之外，道：“是厉城外面来的幽魂！今天城中的往生花桥不限流，里面的幽魂能出去，外面的也能进来……阿檀，后面的客人在等着要嵌糕呢，还不赶紧招呼上！”

　　一目先生鸡血打满，很快进入状态，后半句已不是对孟夜来说的了。

　　厉城孟夜来已经来过不知多少次，对这结界已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她有点累了，没有再亲自去招呼幽魂客人，站在窗前，推开窗便一片莹白花海。

　　天空中，纵横交错的花瓣飞桥，散发着淡光，像是无数蜿蜒的光虹，照亮幽暗的天空，照亮山岭上兀自摇动的花海。

　　她已经很疲累，这在时候，想到那人春意融融的浅碧色眼睛，或许还有他默默种花的样子，心中却是一荡。

　　一目先生捏着一张符箓小飘过来，看见孟夜来的神情，一愣，道：“老板，你不是很累吗？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青裙少女摸摸脸，“我笑了吗？”

　　旁边的三魂忙中插口，异口同声：“你笑了！”

　　非但笑了，还笑得很甜，很灿烂。

　　一目先生把手上的符箓递给孟夜来，正经道：“老板，刚才有客人问，他刚死的，这个阳间的会员符箓充的钱没用完，阴间店可以通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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