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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   窗棂中透出月光,铜镜里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眉目疏淡,唇色也浅,整张五官很淡,仿佛拿抹布沾着热水擦一把就能抹掉。

      一个坐着,身披大红嫁衣;一个站着,穿着半新半旧的粉白衫子。

      赵芜儿在新嫁娘的身后站着,帮新娘绾起头发,又垂眸为她戴上凤冠,沉静如一泊淡色影子。

      穿嫁衣的少女摸了摸自己的脸,惊叹道:“画皮……的手艺也太好了吧!简直一毛一样!”

      她笨手笨脚地拿起一张胭脂纸,要往嘴上含,赵芜儿拦下她来,微笑道:“孟姑娘,这是胭脂纸,点面靥用的。”她取来一个小瓷盒,用簪子挑了点口脂膏,揉化开给她涂上,“这个才是点唇的。”

      对面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尴尬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挠挠头道:“我以前看电……看别人拿张红纸含在嘴上,以为都是一样的……”

      手指划过嫁衣上冰凉的金线,赵芜儿端详起镜子里的孟夜来,微微笑了,“还是能看出不一样。”

      两张脸皮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眼睛却能看出不同。

      这桩婚事,是昨日才定下来的。

      赵府中怪事连连,昨日哥哥回家,终于没有忍住,和她说了他所做的怪梦,以及为了不让这怪梦的预言成真,他找来了高人驱祟。

      他说完以后,连忙解释道:“芜儿,哥不是真的让你去嫁给那个什么五通郎君……你放心,我已经找来高人,今天晚上就能解决掉那个鬼物!”

      听罢他的话,赵芜儿只低头道:“哥,听你的安排就是。”

      赵大有擦擦汗,连声道:“好好,你放心。”

      哪怕是如此情形,兄妹之间依旧无甚话可说。临跨出门槛之前,他忽然转头,落日照在青砖上,额角汗光显得他格外狼狈。他滞声道:“芜儿,哥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被别的东西欺负。”

      这话在他们兄妹之间,已算是感情十分外露的对话。

      赵芜儿捏着帕子一角,点头笑了。赵大有见她笑了,也好似稍稍舒了一口气,逃也似的快步离去。

      今日她才知道,所谓“高人”,竟然是他常点外卖的那家甜品铺子的店主。不过没关系,听人说起,那店主是个十分好看的少女,代替她去自然是很好。

      “芜儿、孟姑娘,好了没有?莫误吉时!‘新郎官儿’在外面等着啦!”赵大有在外面催促道。

      明明是一场假婚礼,哥哥却比谁都着急。

      身披嫁衣的少女又拎着大红裙摆跑回来,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袋,塞给她,“芜儿姑娘,你别害怕。要是害怕了,你就吃点甜的,可以帮助疏解恐惧的情绪。喏,这是我来之前刚刚做的班戟,你尝尝!”

      赵芜儿看着少女拎着裙摆略显粗鲁的动作,接过油纸袋,点点头,也微笑道:“多谢孟姑娘。”

      少女戴上盖头,拎着裙子出去了。想是见到新嫁娘出现,外面立刻响起来敲锣打鼓吹唢呐的欢快乐声。

      寂夜无声,只剩下这诡异的喜乐分外响亮,分外清晰。许是乐手用力过猛,一声唢呐吹劈了音,滴滴两声直冲上天,惊散檐头群鸦。

      赵芜儿在妆台边坐下,缓缓拿出油纸袋中的吃食,揭开盖子,里面的甜品还冒着丝丝冰凉气儿,方方正正的外皮,带着股奶香,里面是香甜的奶油。

      晚膳没有吃,眼下也没有她要做的事情了,芜儿索性取出勺子,挑开班戟皮,慢慢刮出奶油和内馅儿吃起来。

      丫鬟在一旁,看这平日柔弱的小姐今日居然分外镇定,这会子说是生死攸关也不为过,竟还有心情吃点心呢!她颤声问道:“大小姐,听少庄主说,今夜外间驱邪祟……您、您不担心么?”

      赵芜儿柔声道:“担心什么?”

      丫鬟带着哭腔道:“万一、万一那些高人斗不过那邪祟……咱们府上岂不是、岂不是要倒大霉了……”

      新鲜奶油在口中化开,里面包着不知什么馅儿,格外的香甜软糯。

      赵芜儿没有回答,却微微笑起来。这点心好吃,只可惜,做点心的人要一去不回了。

      ·

      送亲队伍来到一处偏僻别院,乐声已住,喜娘停步,赵大有将“新郎新娘”送到别院的月洞门前,极小声道:“就、就拜托二位了!”

      月黑风高,头上凤冠极重,再戴上盖头,就不太能看见路了。孟夜里一只手牵着红绸,走得都比平时端庄缓慢不少。

      透过鲜红盖头下缘的一小截空档,能看见身侧之人的一双黑靴,正不疾不徐地带着自己往前走着。再往上看,新郎官儿腰身劲瘦,鲜红喜服,金线滚边,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牵住红绸另一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夜来觉得谢琅好像有点紧张,牵红的手似乎捏得很牢,又十分小心。

      难不成是在担心五通的事情么?

      阴司上下都很重视捉拿五通一事。为防止鬼差亲临,现场阴气过重而露馅儿,老吕便提议在屋中藏一张加盖了鬼王法印的招阴符箓,届时只要默念口诀,心念意动他们就能直接被召来,更加缜密,誓要将五通绳之以阴律。

      “喂,别担心,百里和老吕他们已经准备好啦,”少女微微转头,轻声道:“今晚的婚事不会有问题的。”

      说完她觉得不太对,说“婚事”好像会引起歧义,正要改口,谢琅已经“嗯”了一声。

      没来由的,孟夜来两颊微微发烫,正要换个话题,脚下忽然踢到硬物,重重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地往前跌去——顶着凤冠不能低头,她又分心说话,没看到脚下矮矮一道台阶。

      谢琅本在她身后半步,在她双膝弯倒的一刹那,已经凭空瞬移到她面前,伸手捞住了她。

      谁知,孟夜来从前练轻身功法之时摔得多,也摔出些经验来。在跌倒前的一刻,她下意识地隔空在地上拍出一道劲气,要将自己弹起。

      只是情急之下这劲气的力道和方向都没控制好,稍大了些,稍歪了些,于是谢琅接住她的那一刻就变成了,他伸手,她飞扑跌进他怀里。

      那劲气的确是太大了些,她的鼻子撞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痛得眼泪都要逼出来。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下意识地勾住谢琅的脖子,整个人像只喜庆的大蝙蝠一样贴在他身上。

      少女整个人都尴尬得僵住,而被她紧紧抱住的谢琅似乎也不比她好多少。

      隔着盖头,她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直挺的脊背微僵,连轻轻抱住她的那只手也微微滞住。

      若是此时有人或者鬼路过此地,看见此情此景,不远处的喜房张灯结彩,新郎新娘竟然一刻都等不得,在喜房外面便紧紧相拥,势必少不得感慨一声:年轻人感情就是好啊。

      不用摸,孟夜来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脸烫得可以煎鸡蛋。

      一瞬间,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放,她想要从他怀里钻出来,谢琅背后抱住她的手没有动,却极沉静极温柔地慢慢收紧,轻轻环住了她。

      谢琅的怀抱跟他的手一样是凉的,所以显得她脸格外的发烫,刚才撞到的鼻子也疼得厉害——咦,把脸贴在他身上好像有冰敷的效果,鼻子也没有那么疼了。

      她搂住他脖子,一动不敢动,只能不着痕迹地在他的喜服上拱了拱,埋着头羞愧道:“对不起,路不好走,我没看到台阶……”

      怀里的人像小松鼠一样拱来拱去,隔着盖头,珠冠轻轻抚在他的下巴上。

      她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面庞清楚地感觉到他胸腔轻轻震动,震得她从脊骨升上来一阵细小的犹如蚂蚁啮噬般的酥麻。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仿佛在赞同她刚才随口扯出来的理由,“的确不好走。”

      还未及反应,衣摆风动,他已经打横抱起她来,长长的裙摆像流霞垂落于他的臂弯之间,转瞬便进了喜房。

      新娘端坐在床边,揭掉盖头才算是完成成亲的最后一步。

      盖头之下,孟夜来这会儿脸烫得不行,手指在宽大的袖口不自觉地紧紧捏住霞帔下面的流苏。分明是做戏,她怎么这么紧张。

      幸好,幸好脸上盖了一张画皮,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

      屋内有烛光,透过盖头,依稀能看到一条红影在她面前站定。

      谢琅伸来一只手,忽然顿了顿,这才轻轻挑起她的盖头。红云掠过,两人一上一下,漆黑眸子与浅绿眼瞳,四目相对,看见是对面两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少女没想到揭开盖头以后谢琅是这个样子,方才的紧张情绪顿去大半,凝视着他,道:“你怎么也不是自己的真脸?”

      谢琅在她身边坐下,勾唇道:“你没有用真脸,我自然也不必用。”——总不能说,是因为方才他的表情太不自然,才现场变了一张脸。

      孟夜来盯着他左看右看,只觉得这张脸虽然也蛮英俊,但却好看得比较普通,属于过目即忘的那种类型。她手贱地戳了戳谢琅的脸皮,“哇,你的脸皮怎么看起来这么真?画皮鬼给我做的也挺逼真,就是戴久了有点木木的。”

      孟夜来又道:“你要留在这里么?”她的言下之意是,等下五通来了,如果看见“新郎”也在这里,会不会节外生枝?

      谁知谢琅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坐在她身边,只道:“无妨,他看不见我。”

      这偏僻别院虽然为了今夜的事情装饰一新,但到底久无人至,从窗棂看出去,河边柳色旧,湖上莲叶枯,荡漾之中有一片荒芜鬼气。

      那五通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两人并排坐着,因为坐得近,衣衫下摆交叠,烛光跃动,气氛属实有些暧昧。

      孟夜来的目光刻意没有看谢琅,却不知为何,脸烧得更厉害。

      她有个毛病,一旦紧张或者不自然起来,话就格外的多。

      她在袖中摸摸,忽然摸到一块柔软事物,就好像摸到了新话头,忙掏出来递给谢琅,不好意思地道:“那个,上次你给我搽脸的帕子洗不干净了,我在街市上也找不到类似花纹的,就自己给你绣一个差不多,还给你。”

      白月炉灰堪比染房最厉害的色料,一入水,原本雪白的帕子从不均匀的脏兮兮都变成均匀的灰扑扑,已经没法还给人家了。孟夜来买了最好的绸帕,比着样子,重新绣了一朵小花在上面。

      细长一枝,无根无叶,清绿的萼,银白的花,挤挤挨挨地向上簇拥。

      孟夜来绣好之后,抖落抖落,十分满意,此刻自信满满地递给谢琅:“怎么样,还可以吧,是不是和原版差不多?”

      谢琅看着手中帕子上弯弯扭扭的稚拙针脚,好几处因为缝错而留下的针洞,莞尔道:“不太一样。”

      “啊,不会吧?”少女失望地轻呼道:“这是我绣的第三块了啊,已经是最好的一块了。”

      谢琅道:“嗯,所以这花绣得活泼,这茎绣得灵动,比原版更好看。”

      少女嘿嘿一笑,颇不好意思,“真的吗?”

      谢琅睁眼说瞎话,笑道:“真的。”

      桌上一双龙凤红烛跃动,流下一道红泪。

      孟夜来抬头,透过烛光,看到河边那渐黄的柳叶,忽然想起上回在谢府门口见过的那位缃黄衣衫女子,脱口道:“你府上那位姑娘是谁啊?”

      这话好像有点不矜持,又师出无名,谢琅府上的女子是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孟夜来问出这话,方觉不对,连忙心虚地补充道:“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不方便说可以不说的……”

      谢琅却道:“什么姑娘?”

      孟夜来顿了顿,忍不住比划道:“……就是穿缃黄衣衫的一位,个子大概这么高,不太爱笑,也不吃糕点的……”

      越说她越觉得,只隔着门见过一面,自己干什么把人家府上一个女子的外貌记得那么清楚,现在这样说起来,好像在逼问谢琅似的。所以说到后面,她声音越来越小,到“糕点”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没声响了。

      谢琅道:“你是说缃叶吗?”

      没有称呼人家的姓,直接就叫人家的名字了吼,居然叫得这么亲密。

      少女的声音不自觉有点酸溜溜,干笑一声道:“哦,原来那位姑娘叫作缃叶,果然是衣如其人,人如其名。”

      谢琅斜睨她,只见少女面上一张假皮八风不动,嫁衣之上,拳头却已经捏得紧紧。他笑起来,闲闲道:“我府上不仅有缃叶,还有柳叶,还有海棠玉兰紫薇怎么办?”

      少女干笑两声,“谢公子还真是,还真是……”

      这会子又开始叫他“谢公子”了,谢琅微笑道:“真是什么?”

      孟夜来盯着那双红烛,憋了半天,吐字道:“交友广阔,艳福不浅。”

      谢琅但笑不语,一片河边的柳叶飘进来落在他手上,他轻轻扔在地上,便化作一个青衫男子的模样,微笑垂手侍立。又一片枯荷飞进来,化作个女童的样子,格格地笑。两指轻弹,那两人旋即萎顿,变成两片再寻常不过的花叶,悠悠从窗口飘出去了。

      谢琅道:“大的是柳叶,小的是荷花。你看到的黄衫女子,是缃树叶子。”

      “所以那姑娘不是真人?”孟夜来眼睛瞪得圆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小的喜悦忽然涌上来。
      她讶然道:“是傀儡术?!竟然真的有傀儡术?”

      谢琅注视着她,微笑道:“怎么没有?纸无常便是傀儡,你已经会用了。点叶成人只不过是稍微难些的术法而已。”

      “可是那些纸无常是因为加盖了鬼王法印才能供阴司众魂驱使,你的修为……”少女简直目瞪狗呆,一拍膝盖,喃喃道:“简直比鬼王还厉害!”

      谢琅失笑,揉揉眉心,孟夜来还要说话,忽然一阵阴风刮过,屋内烛火俱灭。

      淡色的月光下,一条奇高的影子从廊庑下缓缓飘过,无声无息地映在雪白的窗纱之上。

      这鬼影身着锦袍,缓缓行至门前,竟然十分客气地敲了敲门。屋内寂然无声,他便推门而入。

      屋内十分晦暗,大红喜床之上,唯坐了新娘一人。她已经揭掉盖头,蜷缩在拔步床的一角,害怕得抱紧自己的双膝,瑟瑟发抖。

      五通倒也并不着急,飘到喜床前的圆桌边坐下,道:“你是赵家小姐?”

      床上的女子点点头。

      五通道:“汝之兄长已将你献给我,汝可知?”

      床上的女子想必是非常害怕,头也不敢抬。

      五通道:“既然如此,小姐何不与吾宽衣——”

      “等一下,五五五通大人——”五通脚下竟然发出声音,说着,锦袍下面滚出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妖,瓮声瓮气道:“我我我是不是可以在外面等你,这样不不不好吧……”

      小妖一滚出来,锦袍之下,五通的断腿之处立刻空空荡荡,屋中弥漫开一股极其浓烈的榴莲气味。

      原来五通刚才是踩在这榴莲树妖的身上,把它当做驱策的坐骑飘过来的,是以才显得身形奇高。

      被忽然打断,五通显然有些不悦,对待这小妖也没有对待美貌女子那种玩赏的耐心,只道:“快滚。”

      他又对床边的新娘子温言道:“既然小姐已愿意自许于在下,何不为吾宽……”

      “再等一下,五五五通大人——”

      榴莲小妖又颤声打断。

      五通正演得入戏,频频被打断,脸上闪现一抹戾气,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小妖道:“您老人家能不能开一下门,我我我出不去……”

      五通一顿,沉声道:“我没有锁门。门关了你打开便是。”

      “我我我在您袍子下面被你踩着,更没有碰门哇……”小妖欲哭无泪,鼻音更重了,“这门是法阵封住的,我打不开……”

      屋中的一鬼一妖皆是愣住,那是谁锁的门?

      五通一回头,刚才坐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新娘已经不知何时倒了下去,魂魄离体站了起来。

      她叉腰,手指骨掰得喀拉拉响,鸳鸯绣鞋大力一脚,直接踹翻五通坐的凳子,狞笑道:“是我锁的门啊。”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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