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梦魇噬心 ...
-
在以后的事,就是百年之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雪落得如一场急雨,簌簌的雪花落下来,覆盖在那整整齐齐的青云剑派一百零一口人的尸体上,漫天漫天的血红色,是连这大雪也洗不清的罪孽。
名剑斩雪,到最后,竟成了斩杀同门的利器。
这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可笑,也更荒诞之事。
石笑笑已经再无力替这成片的尸体收尸,她抱膝一个人蜷坐在剑派的大厅的朱红色门槛上,那高高的门槛之内,是曾有过的关于这个门派中人所有的记忆,他们在这里议事、修习、训诫……还有似模似样地朝拜开山祖师。
那见鬼的半个皇家血统。
但便是这样,所有人都当了真,包括年少的自己。
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学到了何为公平,何为正义,何为对的事,何为去做一件对的事,哪怕会毁誉不计。
对她来说,这个地方不仅仅是一个门派,更是她的家,可是,她却亲手毁灭了这一切。
“石笑笑。”风雪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她浑身都快被冻僵了,抬头,终于看见那玉人披星戴月,姗姗来迟,可这一次的来迟,不仅是来迟,也应是一世的错肩了。
他的流云剑已经出鞘,在雪地里发出铮鸣的声响,每一步,每一声,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尖上。
他是来杀她的,她也看出来了。
“小师叔,你回来了。”她终于站起身来,无奈却因冻得太久,踉跄地摔倒了。
“石笑笑。”他再一次喊她的名字,言辞冰冷,嗓音里也再无往日的温情。
她努力向他抿了抿嘴角,也丢下了斩雪剑,慢慢地、慢慢地向他走去,“小师叔,你杀了我吧,我不会反抗的。”
“石笑笑,你这又是什么诱敌之计!”那人咆哮着,震飞了树梢上的落雪,冷月如刀,映亮他的眉眼,那是懊悔、痛心又不置信的表情。
她握了握拳,努力告诉自己,没关系,这是她应该承受的。
“小师叔,我没有武器,你也看见了的。”她还在向前,直到那流云剑的剑锋终于抵上她的心口,但是她好像并不觉得疼,大概也是冻杀了,冻木了。
那人的剑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收锋,很快,鲜血从胸口渗了出来,滴在了雪地上。
天地好大,师门好冷,也是却没有人回答,面前的人也好像是哑了,完全不像是平时的他,会向他皱起鼻子,说,石笑笑你有本事再说一次的他。
“小师叔,你杀了我吧,不疼的。”她再次向前,剑锋更深一寸,而这,只是为了向他证明,她真的没有什么想与他动手的心思。
“三天后,天阴山,带上你的斩雪剑,我不会手下留情。”终于,他的剑离开了她的心口,血花四溅的同时,他还是敛着修眉开口了。
果然,他现在连叫她的名字都是嫌恶的,她的心狠狠颤了一下,嘴唇嗫嚅着刚要说话,就听他将流云剑利落收回剑鞘,冷冷道:“你不来,我不会走。”
“好的,小……”
“不要再叫我小师叔了,我不是你的小师叔。”他口吻生硬,神色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纵身一跃,留给她一个潇洒而决绝的背影。
没错,这才是你的风格,永远不给人以说不的权利,她冷笑了一声,捡起雪地上的斩雪剑,她的手轻抚着剑身,手指被剑锋伤到了,但好像也并不觉得痛。
“你看,真的不痛呢。”小师叔,她对自己说。
.
三日后。
这日一大清早石笑笑就起了来,她昨日里洗了澡,今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还梳了个精神的发辫,准备去迎战。
其实说来也好笑,好像连她自己在此时此刻,都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其实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那个人都定然不会再相信她,也不屑于跟她说话了。但是……
好像就算是这样,心中竟仍有小小的希冀,大概是曾经的那一夜太温柔,又太模糊,好像现在,她一闭眼,还能听见小师叔在她身边用动情的嗓音说,“笑笑,你真好看。”
可惜,那一夜的时光太短了,也再,回不去了。
她提剑出山门,山门外在下雪,天地间是一片素白,而山头之后,仍然能看见那一排参差不齐的大小衣冠冢,那是青云剑派一百零一口人的墓,她独自一人挖了三天,建了三天,直至昨晚才终于做好。
怪异的是,在这期间州府明知她人还在师门里,居然仍未派一人前来,她细想了想,认为大概是现在的她太过恶名昭彰,又上了江湖血手榜,所谓善恶终有报,总有人替天行道,衙门还没必要先去冒险。
总之,一时间城内风声鹤唳,师门内安静如鸡。
趁着天光熹微,街道上的人尚不多,她戴上斗笠,将自己包裹严实了,又牵了匹快马,这才前往天阴山。
青云剑派距离天阴山大概是三个时辰的脚程,骑马则更快,大概一个时辰足以。
一路疾驰,待她终于到达天阴山时,阴风过处,黑色的群鸟自树林间骤然飞起,陡然间,一阵冷意已贴着脚脖子刮了上来。
情势不对!
这里埋伏的不止一个人,而且,她还没有看见君莫容!
她上当了,这不是一次约战,这是一次诱敌深入,瓮中捉鳖,也只有她这么傻,才会相信君莫容的话,才会真的独自一人前来赴约!
石笑笑,你真的是蠢到家了!她心说着,忽听□□的战马猛地一声嘶鸣,她倏尔侧身,一只冷箭已然贴着耳际飞了过来。
她用力一勒马,俯身,踢着马肚子向北前行,她记得那里是一块高地,当初在她和君莫容那一夜之后,君莫容还曾经带她来这里放过纸鸢。
呵,纸鸢。
是了,他当初带她来这里时,说的是什么来着?似是这一处风景独好。
现在想想,还真是风景独好呵。她拧眉,眼锋过处,见黑色冷箭如雨,她反手挥剑格挡,在断箭声、风声与义愤填膺的讨伐声中,周围的密林在迅速倒退——
“杀了石笑笑,替|天|行|道!”
“杀了女魔头,替|天|行|道!”
几乎同时,密林后已经有胆大的“江湖义士”冲了出来,他们挥动着战刀,甚至还喊出了统一的口号。看来她石笑笑在三天前的一战中,确实已经一战成名。
她冷笑着,随时随刻改变身体的角度,手里一边轻松地挥动斩雪剑,一边将那冷箭作为礼物原封不动地还给那些信誓旦旦要替天行道的人。
就你们这样的也想替天行道,那天早就要塌了!她在心里想。
“女魔头石笑笑要跑了,大家快追!”见已有人见红负伤,那帮江湖人士更加愤怒了,忙不迭高喊道:“要抓活的!抓活的!”
还想抓活的,你们心还挺大。
想到这,她反手一个潇洒剑花,清冽的剑锋过处,刚才说这话的人就已经闭嘴了。
且听身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没错,她并没有杀死那人,只是一剑砍断了他的裤腰带,让他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
“石笑笑太嚣张了,居然敢挑衅七星剑派!”那人好容易提起裤子,又牙痒又震惊地道。
原来是七星剑派那帮手下败将,姐姐我十年前就不屑跟你们玩了,她懒得再搭理这些人,足下一用力,便是向记忆中的那片山头走去。
越是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就越要想办法占尽地利。她的耳边浮现起掌门当年说话的一句话,想到这个待她如亲生女儿的男人,她敛眉,心中跟着狠狠一痛。
掌门是怎么死的,她还记得吗?她当然记得,她只是不敢回忆,月冷风高之夜,簌簌大雪之时,她大概是用了平生最快的身手,让这个人最不感知到痛苦的死去。
这是她的极限了,而每个人都有极限。
有些人的极限是力量,而她的极限,则是记忆。
漫天大雪,遍地猩红,自那日后,心便画地为牢,眼睛再看不见,而周围能听见的,只是风声,是雪声,是低低的呜咽声,但唯独没有人声。
她曾经的世界被她亲手葬送,所以回忆的尽头,只能是风,或许也会有人,但那个人再也不会对她笑了。
“君莫容,你果然是在骗我!”
眼前,那个曾经的剑门传说终于出现了,他一身飒飒红衣,一把墨色流云剑,他负剑而立,在回忆的尽头等她,等着她生,或者等着她死。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淡淡开口,他的话很冷,他的剑更冷。
流云对斩雪,小师叔对小师姐。
天地有风声,有苍云翻涌,有竹林低啸,如此这般,这才能算得上是他俩第一次的正式对决。
“石笑笑,不如你自己选一种死法,我成全你。”他的骄傲与嚣张,当真一如既往。
但他忘了,她自入青云剑派所修习的所有剑术,均是与他息息相关,她了解并熟知他的所有一切,他的出剑技巧,他的攻势走位,甚至于……他的弱点。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存在的所有意义,本就是为了打败他,打败这名剑门传说。
一招过去,他眸中的震惊,明显露出了对她进步的诧异。
两招过去,他竟觉得虎口隐隐生疼。
三招过去,对方反倒越战越勇。
果然,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长了,不再是那个剑比人高的黄毛丫头了。她的性子本就是又犟又倔,路子还野,这样下去,还得了?
这世上再无人能管得住她了!
思及此,他的守势登时转为攻击势,他心下一沉,誓要她见识何谓真正的流云剑法。
剑道亦如剑心,他向来修的是顺心意,剑势开阖,纳天地浩然之气,质朴纯粹,若行云流水,若流风回雪。
“石笑笑,看剑!”
作为一名真正的剑者,哪怕面对敌人,也应有基本的尊重,他终于出声叫她。
她自听见了,眸间一亮,剑心一时不稳,而也这就是这一瞬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无数的纷乱剑光中,他利用了她的这个破绽,他的剑终于再一次刺中了她,不似雪夜里的那次,这一次是毫不留情的,一剑,直直洞穿了她的左肩。
“女魔头石笑笑受伤了!真是天道好轮回!”人群里,陡然暴发出了喝彩声。
“既然人受伤了,那就杀了吧。”他的嗓音听不出情绪,而她的目光忽然一灰,收势间纵身一跃,再次骑上了那匹黑色的骏马上。
这产自西域的汗血宝马亦是他送给她的,而今次,她却要用它来逃亡。
原本,在经历那件事之后,她也是无所谓生死的,但是就在重新看见他的那一瞬,她忽然觉得,她还不能死!她还没有打败他,也还没有听他正式说一声,笑笑,我喜欢你。
回忆,真的已经太远太远了……
冷风如刀,在脸颊上割开一道道的口子,那帮乌合之众在见她负伤后,直将她向西北方逼去,原本她还不知这是为何,但在看见那一口古井时,她忽然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他的计划,他竟天真地想要度化她,用那青云剑派的古老秘术,封魔井度化她,她心下一沉,再抬首时,他已经出现在了人群的面前。
这一次,他选择了与他们站在一起,他的流云剑不收锋,剑尖仍然冷冷对着她,那双点漆目看着她,里头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就像是第一次相遇时,眼神中还带有些许的陌生。
他说:“既然杀不死,这里也个封印的好地方。”
一阵短暂的沉默,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了拍手称快的声音。
“女魔头石笑笑,你还不束手就擒!”
“女魔头石笑笑,你要是识相,要不就自己跳下去,要不就交出‘天心炉石’,乖乖跟我们回去认罪!”
果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无意中得到的那颗天心炉石,传闻此乃天界遗失在东海的神物,得之不仅可滋长功体,更可号令天下。
至于说认罪么,呵。
一阵阴风吹过,一时间天阴山内群鸟扑簌,野鬼哭嚎。
她看着他,也只是看着,其实她也没想杀他的,她只是很想再看一看他,就像只有这般,才能解释她这些年来所追逐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道剑光,一个声音,一个眼神,还是……一个人?
但是,不论如何,都已经不可能了,她很累了。
已经很累了。
她捂着汩汩向外流血的肩头,提着斩雪剑,再不看他,而是一步步地,一步步地慢慢走向那浮动着浅蓝色咒术符文的古井口,那是他亲手为她设下的陷阱。
再见了,小师叔。
再见了,君莫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