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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秋池,别跑啊!”
      那京城著名的销金窟大门里跌跌撞撞地闯住一位白衣公子来,他步履仓促而狼狈,逃也似地坐进了门口停放的马车里,催促车夫快快赶车,离开这花红柳绿的烟花巷。
      片刻后那迎风招展的青楼中又缓缓步出另一位折扇轻摇的锦袍公子,他眼尾一扫绝尘而去的马车,一边叹息着收起折扇一边翻身上马。他犹记得回过头冲着姑娘们递去一个风流的眼波,神采飞扬地挑眉一笑,引得诸多莺莺燕燕笑作一团,不知谁的锦帕挟着香风落在马蹄踏过的青石板上,隐没在长安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间。
      有个胆儿大的姑娘提高了声音,冲着他离开的背影喊道:“慕公子,您下回来,可莫要带那样弄的小郎君啦!”
      马上的慕凌霜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又夹了夹马腹。这不是嫩不嫩的问题,而是有没有下回的问题。下回估计再怎么样,也请不动只为好友了。

      闹市之中,单匹马终究比马车灵便上许多。慕凌霜不久便赶上了沈秋池。他放缓速度,咳了一声,扣了扣窗棱,唤道:“秋池?”
      马车里传出一声冰冷的哼笑,只见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挑开一角窗帘,露出了半张年轻的脸,脸色不大好看:“做甚?”
      “不做甚。”慕凌霜本想认真地道个歉,见沈秋池那么严肃,心里又发起痒来,相当恶劣地明知故问道,“你不会是第一次去青楼吧?”
      沈秋池瞪了他一眼,将那角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了回去。
      不愧是沈秋池。慕凌霜在内心感慨着,于是叹息着得寸进尺,相当夸张道:“你总是这样,叫我想带你长长见识都不成,这可如何是好?”
      沈秋池道:“不可理喻。”
      慕凌霜克制不住地闷笑起来,片刻后想到什么,忽然顿住:“你不会是,还守着与那魏家女的婚约?”
      魏氏的母亲与沈母容氏尚在闺阁时便结下金兰之谊,沈秋池尚在襁褓中时,魏母也有了孩子,女孩儿出生后,容氏去探望姐妹,对那孩子相当喜爱,当时便说笑间定下了婚事。
      “指腹为婚,未免儿戏。面都没见过呢。”沈秋池一哂,“况且我还年轻着呢,你都还没成婚,哪轮得到我?”
      慕凌霜总觉得他这话有些奇怪,但并未深究,继续调笑道:“那便是有难言之隐了?”
      “是断袖还是不举,说来听听,本公子不但不会嘲笑你,还会为你寻觅良医。”
      沈秋池漠然道:“不过是不想染上花柳病,建议你也小心着些。”
      慕凌霜一时间无言以对。
      好在,很快便有人给他解围了。车夫停下马车,回过身道:“少爷,到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到了沈府,慕凌霜讶然道:“秋池,原来你们家离那条烟花巷这么近。”
      沈秋池冷淡地下车回府,并不理会他。
      慕凌霜感叹道:“不愧是沈家好男人。”
      沈家好男人并不鸟他,只有赶车的车夫满面褶皱地送客,笑容好像迎风初绽的雏菊。
      慕凌霜:“……”
      他看了牌匾上冷漠无情的“沈府”两字一眼,留下了一个万分萧瑟的背影。

      沈府书房。
      沈父坐在案前,敲了敲桌面,问道:“你打算何时回江南?”
      沈秋池笑了一声,“这便不劳您费心了,父亲。”
      沈季泽并没有因为儿子的无理而动怒,只是平静而近乎呆板地嘱咐道:“衡阳虽不富饶,但也不贫瘠,算得上山清水秀。你自幼长于长安,可能会有些不适应,要多注意身体。衡阳多山匪,也小心些。另外,此去衡阳时间不定,少则六月,多则五年,记得将轻鸢带回来。”
      沈秋池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眸色一暗:“轻鸢?”
      沈父道:“是。她六岁便被送回江南,对京中事宜不甚了解,你要多多告知她一些。”
      沈秋池眯了眯眼:“你们想做什么。”
      “不出意外,轻鸢将会进入皇室。”沈父冷漠地打量他的神色片刻,补充道:“永远不要忘记你的身份,沈秋池。”
      沈秋池冷声道:“可那是我的妹妹,您的女儿。”
      永远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这句话,从小到大,沈秋池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带着警告与提醒,又或是带着虔诚的狂热的。
      沈秋池深知自己所背负的东西有多么沉重,也愿意为了它付出一切。然而他其实并不是最适合的人选,因为他还不够冷漠无情。他始终记得,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往事、使命、身份之后,他是一个人,血肉脊骨一分不少的人。他已经尽他所能,将这一具肉身打磨成一件冰冷锋利的兵器,磨砺出中年人才有的深沉心计。那些肆意的、欢喜的,统统被他亲手割舍掉了。因为没有尝到过的滋味,就不会留恋。不留恋,就不会犹豫。就可以把那个原本应有的天真、率性、富于情感的沈秋池提前抹杀掉。
      沈季泽让步道:“若是轻鸢已有心悦之人,便罢了。”
      沈秋池露出了一个冷淡的笑容:“多谢父亲。”
      沈季泽神情柔软下来,道:“去给你母亲请个安,多陪陪她。”
      “父亲,”沈秋池抬起眼看着面前修长清瘦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开口问道,“您对母亲,也是一样的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沈父的神色变得冷硬许多:“那是自然。”
      沈秋池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沈秋池取来了一个装着首饰的木盒,便给母亲林氏送了过去。林氏正坐在庭院中枇杷树下的竹椅上,恬淡闲适地绣着花,见他来了,将东西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欣喜地起身来迎,拉着他坐在一旁。
      沈秋池眉眼带笑:“母亲,这是秋池今日在外面看中的,想着您今日戴着一定好看,便忍不住买了,可别怪孩儿乱花钱啊!”
      林氏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忍俊不禁来,笑着斥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家可并不缺钱。”
      “自然不是。”沈秋池笑道,“但母亲持家有度,又向来勤劳节俭,虽然不在意这许多身外之物,但始终教导孩儿不可过奢。”
      “你自小便懂事,哪里用我特意教?”林氏闻言,面上的欣喜却淡了,忧愁道:“你父亲与我说,你便要去江南了?”
      “是。”沈秋池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的糕点上,转移话题道:“这是母亲做的搞点罢,这样精致。”
      林氏微皱眉头,将瓷盘向他的方向推了少许,唤他尝尝。“江南……你何时回来?”
      “尚不确定,不过要待上好几年吧。”
      林氏垂眸道:“这般久。”
      沈秋池露出一个罕有的调皮笑容:“也不尽然,若是事情不多,我便会悄悄跑回京城的。”
      “鸢儿自小便离了我身边,这几年想是过的十分苦,做兄长的,要多多照顾。”
      “自然,父亲已经叮嘱过了,我也很想念轻鸢。”
      林氏神情缓和下来,叹息道:“去了江南,你便没有了父母庇护,要多加谨慎。”
      沈秋池道:“母亲不必担心,孩儿已非稚子,可以自食其力。”
      “你不过十七……”林氏微微咬了咬牙,最终道:“罢了,我乏了,你去罢。”
      “是。”沈秋池起身行礼,咽下了一声叹息。
      父母在,不远游,不愧是古训。故而承载牵挂的每一步,都变得分外沉重。
      然而他此去江南,终究并非为了游山玩水。
      故而曳地长袍下的脚步,虽留恋不舍,却并无迟疑。

      沈秋池刚回屋,就迅速地换衣、净手,然后做贼似的从小门出去,七拐八绕地来到一条看起来偏僻又阴冷的巷子。
      正是刚刚那条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烟花巷……的后巷。
      他缓步行至木门前,拉起铜环轻叩三下。
      前来开门的小厮低眉顺眼道:“公子,您来了,快请进。”
      沈秋池走进门,轻声道:“他如何了?”
      小厮道:“公子近来,身体愈发差了,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了。”
      沈秋池道:“带我去看看他罢。”
      “是。”
      他面前的,这正是刚刚那座青楼里千金难见一面的楼主,京城第一美人,长华公子。
      郎艳无绝,闻名遐迩。
      沈秋池每次见他,都深觉上天不公。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看的人,如何生了这样一条命,以致自轻自贱至此。明明从未伤天害理啊。
      “长华。”他轻轻地唤。
      长华睡得很浅,听见声音便惊醒过来,一见是他有些匆忙地起身道:“见过公子。”
      沈秋池扶稳了他,道:“说了不必如此客气。”
      长华感激一笑:“秋池。”
      “我要回江南去一段时日了,临走前会让一位医师来照料你,要保重身体。”
      长华愣了一下,眸光慢慢地沉下去,嗯了一声。“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些。”
      沈秋池垂眸,掩住眸中不忍的神色。
      艳若桃李的男子又清淡一笑,行云流水地点着茶,端至沈秋池面前。
      沈秋池接过,凝视着茶面上漂浮的白沫夸奖道:“你的手艺还真是让人艳羡的很哪。”
      长华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沈秋池见状也不再多言,问道:“下棋吗?”
      他的眸光再次微亮,道了一声好,便取出了棋盘棋子,摆在桌上。
      长华本非伶人。
      沈秋池想,这世上最让人痛苦的,便是本非这两个字。他本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权臣之子,他本是傲骨不折清俊隽雅的翩翩公子。他本非伶人。
      话到唇边,出不了口。只余一声怜惜的叹。
      好像只有在下棋的时候,他的眼睛才是亮的,沈秋池几乎能从那里面寻到那从前温润如玉的少年的掠影。而其余的时间里,长华便只是长华,眼波里流转的是京城第一美人的妩媚,以及并不明显的冷漠。
      腰已折,骨仍在。
      沈秋池轻啜一口茶,拈起黑子,“来。”
      棋盘上厮杀着,长华好看的眉目间皆是难得的愉悦悠然。沈秋池不由轻轻一哂。
      一局终了,茶已凉透。沈秋池浑不在意地端起来喝完了,告辞离开。
      长华起身,道:“多谢。”
      沈秋池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木门门口,沈秋池听见长华唤了他一声。“秋池,早些回来,我还想同你,再下一盘棋。”
      沈秋池深深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看不清长华的神色。于是他只好,转身离开了。

      沈秋池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突然停下片刻,无声地笑了一会儿。
      天灾毁去长华前程,他却依然要加以利用。他是沈秋池,从来不做无用之事的沈秋池。
      他是没有良心、算无遗策、演技精湛的沈秋池。
      他也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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