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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心中住着一个诸葛亮,说得就是林婉儿。

      她一生都想报国,却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她不能入朝为官,亦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当个江湖游子,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那年处在两国交战之时,她焦头烂额,一心想着为国献身,忽然计上心来。如今前线缺士兵,检测不会太严,她只要混入其中,定能伪装成男儿上前线抗敌。

      于是她火速收拾了行李,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信,因为她知道赵雅和阿鸩不会让她去。可是满腔热血壮志难以发泄,实在比死还难受。再说,她早就把生死看得云淡风轻。

      几千男儿能死,死一个她又何妨?

      赵雅和阿鸩读信时却是惊诧又无奈,得知她的计划后忧心如焚却无法阻拦。赵雅只能叹气道:“她一生都有这个志气,如今终于有了办法能报国,也算是了解她一桩心愿。”

      阿鸩来来回回反复读着信,焦急得很,扔下信喊道:“不行,我得去找她,她这是去送死。”

      那长信飘到了地上。上面豪迈的字迹写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浓烟消散,阳光缓缓透过轻烟照射在大地之上,照得薄弱微渺,宛如蜻蜓点水,小心翼翼。

      大地是灰蒙蒙的,空中飘着的飞絮尘埃让视线模糊不清。几处战火未全然消灭,燃着一点脆弱的火光,照得人心惶惶。火舌如一只蜥蜴的舌尖舔着上空,轻烟试图掩盖过微薄的阳光。

      没来得及清理的前线,到处都是战后的废墟,血色凝固在各处地上,斑驳狼藉看不得。更别说尸骨堆积如山,带着腐味的腥臭飘到十里之外,勇士光荣的名字埋没在由尸身做成的山坡里。

      他找了一整晚,在前线的尸骨血海中寻找她的身影。

      说不清是什么让他坚持寻找了这么久,只是心中一束光亮,像是一根木柴点燃剩余的柴火熊熊燃烧,那束光亮就点燃了他满腔的希望。

      功夫终是不负有心人。在一堆血骨中,他辨认出了那个身影。一点血红色的衣角从盔甲后露出,比血还红。

      她哪怕带着盔甲,他也认得出。

      原先她昏睡着,他拍了拍她的头,她才意识模糊地咳嗽了两声,等了许久才恢复了点意识,辨认出阿鸩的脸。

      “阿鸩。”她虚弱地喊道,有气无力。

      天边飞过几只受惊了的乌鸦,黑色翅膀被模糊又肮脏的阳光沐浴,叫得那般凄惨又悲凉。

      她听着乌鸦的叫声,良久才叹出一句微弱的:“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阿鸩却是泣不成声,大珠大珠的热泪滚落他的脸庞,如煎锅般烫过肌肤。

      忽然,她眼睛闪过一丝明亮,好像又恢复了点往日的神采奕奕,一个计划又浮现在脑海中。

      她拼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扯下裙角一片红布。参差不齐的线条轻轻盖过她的头顶乌发,她含着泪的一双眉眼也藏于布下。

      她又抬起发抖地手,将他的手搭在红布上。

      “快,快,掀起盖头。”她喊道,虽虚弱却带着几分期待。

      阿鸩似是明白了什么,轻轻掀起红色裙角。红布一掀,她笑了。笑时柳花眉眼一弯,一滴珍珠泪就滚落她白皙面孔。

      “双双红衣贴身,郎君翻过盖头,算得成亲否?”

      他笑得那般凄苦,最苦的苦药也不及那一笑苦。

      “算。”他说道。

      “那从此,我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叫我娘子...我叫你...夫君。”

      泪水流过二人脸庞,滴在他们紧握的双手,湿了彼此的指尖。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轻微的:“娘子。”

      她又笑了,满园春色顿时失了光彩,世间万般的姹紫嫣红、百花齐放全藏进她眼底的泪花和嘴边的浅笑中。她那身红衣,如血一般烈,在沙尘中色泽依然明亮鲜艳。

      她说:“夫君,我此生,不算食言。”

      说罢,她手一挥抹了泪水,含笑潇洒离去。

      天边的乌鸦又叫了,伴着落日残缺的橘色余晖,叫得沙哑又凄凉。

      她死的那天,是她生辰。

      多么情深义重的傻姑娘,定要达成所有承诺才肯安然驾鹤西去。她一生漂泊无定,从来没有好好过过一次生辰,至死也未曾。

      难怪,生辰八字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承载了她一生的酸楚吧。

      此去经年,故人长绝。

      ……

      原来这就是我为何心怀不甘。

      可是我记错了。林婉儿的确在最后那个虚弱无力的下午曾心有不甘,不甘是因为有情人终成不了眷属。

      可最后死时,她想得却是圆满。

      因壮志终酬,承诺终成。

      之前在送赵雅投胎时她说的那番话,对了又错了。对的是林婉儿三字真真确确连累了她,若不是女儿身,她说不定能入朝为官,落得个更好的结局。错的是林婉儿没有被束缚。

      她战死的那一刻,她就解脱了,从这世间的各种规则中解脱,像一只鸟,身着红色衣袍,自由自在地望着天地笑。

      战死疆场,那该是多么潇洒的举动和归宿。

      我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沉浸在她这轰轰烈烈的一生,心中百味杂陈,许久许久都难以醒来,只觉得师父说得并无错。江湖中人也未必有她那般洒脱。

      如今却觉得奇女子不能总结她了。

      用什么总结她好呢?

      是了。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只有这句,才配得上她,和她这再壮烈不过的一生。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沉浸在她的回忆中久久不能自已,却在看到阿鸩被拖回来时顿时一番醒悟。

      他伤得很重。

      果然是刀山火海的酷刑,一般人受不住,他还算坚强的,至少没晕过去。

      他被安放在我的大锅子旁边,我低头对上他干净的眼眸。他本来还晕乎乎的,看到我顿时来了精神。

      我问他十八届地狱的滋味如何。

      他说还好,受得住。

      他又问我,要不要听完故事?

      我说不必了。

      他望向我,眼睛复杂又深情。他拼尽全身的气力喊了一声虚无缥缈的“婉儿”。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婉儿。

      我的那番醒悟就是如此。林婉儿是我,亦不是我。

      也许她真的在那灰蒙蒙的落日余晖下,战死了。她的一切记忆都不在属于我,能记起也纯属偶然,我现在只是应该做好孟婆的职责。

      他说:“婉儿,你别躲了,我知道是你。”

      我说:“你不是说你认错人了吗?”

      他摇头一笑,“我不会认错人的,只是哄你罢了。”

      他接着又道:“果然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到了地府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孟婆,掌管所有人的记忆。”

      这次我没反驳。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我还想知道,“你又是怎么死的?”

      他没有回答。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心里想着,觉得也不应该强人所难,所以没再追问。

      过了很久,他又轻声问:“婉儿,你愿意和我共赴下世吗?”

      本该是这样。那些过来喝孟婆汤的人说的故事里也都是这样。情深似海,有情人来世再做鸳鸯。

      可惜,林婉儿非一般女子,我亦不是。

      我替她彻底放下了,而这放下二字,才配得上她的洒脱。

      而我算是悟透了师父留我的那句话。原来她早就知道,我生前曾深爱过一人,将他放在心尖,但未能和他终成眷属。

      如今我放下了,阿鸩也该放下。

      所以我说,“阿鸩,我不是婉儿。她早就在前线的战场上战死了,你不必再等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半阖着眼睛,我差点以为他疼晕过去了。忽然他又睁大了明亮干净的双眼,带着几分笑意,说道:“你和她真像。”

      “像到你现在做的一切,她都会这样做的。”

      他突然站了起来,直起身了个懒腰,又一瘸一拐地走向望乡台。

      他背对着我朝我喊道:“俗称望乡台能遥望阳间的情景,我去遥望一番再来喝孟婆汤。”

      我不知道他看到的阳间,那个他曾经活在的世上,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改了主意。

      一阵清风过,带来从他嘴里飘出的一句,“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我也望向阳间。那里下着好大雪,飘落人间,为世俗添上一层白洁暖和的被毯。空中飘零的雪花如同仙女,翩翩起舞。雪像是大把糖霜,洒在梅花枝头上,露出几片红衣;洒在山峰顶上,如带了个白色小帽。那雪下得安静,白皑皑一片,倒有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觉。

      其实人间兜兜转转,也不过像这一场大雪,没了来时步迹,消了远方归路。回眸一望,白皑一片,再也走不回来时的路。至于一生中的缱绻缠绵,终吞于这沧海桑田。

      我望着出神,他忽然回头喊道:“生辰快乐!孟婆。”

      是,在阳间,算起日子来,今日是我生辰。

      他或许是我二十年来,第一个祝我生辰快乐之人。

      他说:我祝你来世乘风破浪,比今生更洒脱。

      我说:会的,不过得是千万年后。

      他缓缓走来,我赶紧为他盛好孟婆汤。他接过,一饮而下,喝得酣畅淋漓,一干二净。而他又望向阳间的雪。

      我觉得,他一定是看到林婉儿穿着一身红衣,立在雪中,像雪中梅花,朝他挥手,嘴边露着几分笑意。

      或许他看到的婉儿已经做了大官,或做了大将军。

      或许他看到的婉儿已经和他过完了一生,娶妻生子,相伴终老。

      或许。

      只是或许。

      他笑着消失了,投胎转世又是一生。

      阿鸩和他也彻底没有关系了。

      轮回又轮回,一生又一生。这是他的结局,亦是我们所有人的结局。我又缓缓走回那大锅子,熬着孟婆汤,也等待着自己的下一世到来。

      我想,这下,他是真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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