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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四叶(一) ...

  •   第四叶
      鬼切第四次斩杀源赖光的时候,是一个春日的午后。
      阳光清澈,空气里浮动着草木清新的香气。
      那个人倒向他,他扔掉长刀,把他抱入怀中。
      溅在脸上的血是烫的,怀中紧抱的身体却在变冷,那人冰白色的指尖从他颊旁虚虚滑过。
      那个人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隐约带着些安抚一般的笑意。
      他说,鬼切,别哭啊。

      鬼切已经很熟悉“死亡”了。
      对鬼切而言,“死亡”是从现世坠落到常世之国的过程。
      那是一场漫长、痛苦、从空气中坠落到铅水中,不能挣扎,凝固的坠落。
      意识、身体和灵魂一点一点被撕碎——就像是活着把自己放到石磨里,再清醒着把自己生生磨成肉糜一样。
      接着一切都消失了,连“无”本身都不存在——这就是“死亡”
      然后,鬼切每一次,都被“血”唤醒。
      鲜红、恶臭、人的血鬼的血动物的血,以及,赖光的血——那是所有经由他的手流出的血,从“死亡”里呼啸涌出,将他淹没、唤醒。
      “复活”是和死去一模一样的过程,只不过“复活”是痛苦地凝聚意识,从“常世”向上挣扎而出。
      血肉剥离,筋络被从骨头上血肉模糊地撕下来,然而于这样无法形容的巨大痛苦中,哪怕只有一点点,鬼切必须维持住意识,翻滚挣扎,像条被剥光了皮的野狗一样,爬上“现世”——身体、灵魂、意识再如被撕碎时一样,更加痛苦的聚合。
      他的“意识”会比“身体”聚合的晚一些,于是他总是在各式各样奇怪的地方醒来,第一次最好,是在一个荒山里,第二次是被丢在破庙里,第三次干脆是被埋在乱葬岗了,害他要从一堆腐尸里辛苦爬出来。
      他这一次,是在一堆干草上醒来的。
      鬼切茫然地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视觉才慢慢恢复。
      这是一间山中专供过往旅人和樵夫休憩用的小屋里,他躺在避风角落里一堆干草上,身上盖着几件厚厚的夹衣,前面泥地上有堆火,上头有个炉架,吊着个锅。
      屋子里极冷,空气潮湿,四壁透风,外面的风大得像是狼在嚎,时不时有几片雪沫被风吹着从柴门下头打着旋儿卷进来。
      他盯着身上那几件虽然很旧,但颇为干净的衣服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轻轻抵住齿关——唇齿间,有隐约的汤药味道。
      他知道这个味道,他为赖光熬过,是专治风寒,极热的药物。
      他这似乎是……被人救了?
      于鬼切漫长的生命中,被救是个极其新鲜的体验。
      如若是往常,只要醒来他就会立刻去寻赖光,但这次,既然客观上是被救了,至少该道句谢。
      鬼切慢慢起身,撑着身下干草,缓缓站起来,稍微活动一下手脚,让庞大的妖力在体内循环往复,又站了片刻,才确认,身体终于完全恢复了。
      就在这时,柴门吱呀一声,一股狂风卷着一个人和大雪就刮了进来。
      那人身上裹着蓑衣,身量很高,刚一进屋就飞快转身掩上柴门,把手上抱着的枯枝放在一旁,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雪,才慢条斯理地摘下头上的斗笠,把蓑衣脱了下来。
      鬼切首先看到的是如盛夏瀑布一般乌黑的发丝。
      头发纷乱,那人的面孔半掩,从鬼切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痕瓷白色的下颌。鬼切面前的火堆噼啪了一声,那人不在意地把长发拢了拢,露出了随着火光而跃动明暗的半张面孔。
      鬼切呼吸猛的窒住——
      那是半张眉目如画的面孔,也是他熟悉的面孔。
      ——源赖光——
      是源赖光!是源赖光救了他?!
      他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而就在那人朝鬼切的方向转过来的一刹那,鬼切听到了自己微微抽气的声音——
      那是一张只有半面完好的面孔。
      另外半面,横亘着黑红交错,瘢痕重叠,几道交叠的狰狞伤口。
      那人的耳朵动了动,向鬼切所在的方向试探性的走了一步,“你醒了?”
      鬼切脑子还是空的,他本能地啊了一声,那人似乎松了口气,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飞快把头发拉下来,挡住半张面孔,“抱歉,吓到你了吧。”
      说完,他又往鬼切的方向走了几步,好不容易从“源赖光救了我”和“源赖光毁容”了两个巨大冲击里平复的鬼切才发现,这个人,始终闭着眼睛。
      他是个瞎子,他看不到。

      把鬼切从山里背回来的这个人,是个云游卖艺的琵琶法师,行至这里,被大雪阻路,出去捡柴的时候捡到了鬼切。
      这个人,也叫赖光。
      “是从师父那里传下来的名字,我们这个流派擅长说《大江山十二草子》和《山姥》,就被冠上了赖光这个名号,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青年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干粮掰碎,投到锅里,鬼切几乎没在听他说话,只是全心全意地看他。
      他的声音也和赖光一模一样。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刹那,鬼切才恍然地意识到,他没有听到赖光的声音,已经数百年了。
      这一次和之前三次都不一样。
      除了发色和半张烧毁的面孔之外,无论是声音举止,甚至于细小的习惯性动作,他面前这个人都和赖光完全一样——就像是他曾全心全意侍奉过,然后欺骗他背叛他的那个人,经过了数百年的光阴,终于重新坐到了他面前一样。
      他应该立刻挥刀斩杀了他。
      但是鬼切没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上一次姑且还算有恶意的好奇心支撑,这次呢?
      鬼切不知道。
      他就这么在一个荒山破败的山居小屋里,垫着干草,坐在泥地上,看着对面的青年熬一锅一点都不好吃的粥。
      他不说话,看不见的青年不以为意,倾身嗅了嗅味道,摸索着要把锅子取下来,哪知刚一碰就烫到了手,疼的一缩,鬼切才后知后觉地惊觉:这锅粥,是为他煮的。
      一个盲人,在陌生环境,吃饭团就够了,用火实在太危险。
      但是赖光认为,刚醒过来的鬼切需要热腾腾的食物,哪怕是一口并不好吃的热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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