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44、43

　　哥哥？
　　这个发展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也根本想不到百里陌是怎么猜到的。
　　一群人都盯着百里陌，而百里陌看着南亦真，一手还压着新翻开的相册。
　　有人翻了一页相册，塑封纸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哦对，还有严子安不在看百里陌。他刚跟百里陌互换了相册，正趁着周围人发呆的时候，抓紧时间翻着。似乎不管百里陌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您对他哥哥有印象么？”百里陌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自顾自地问下去。
　　白新民很快地摇头，这次没有什么犹豫：“没有。他不是我们社团的，兄弟两也很少一起出现。我们会知道是因为……”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皱着眉，记忆在这里出现了断层。
　　“因为阿然每次活动完了都不跟我们一起聚餐啦。他说他去找哥哥吃饭。我们好像看到过一次，那次阿然牌打了一半就被哥哥过来接走了。诶那局牌刚打了个头呢……”南亦真立刻接上，果然他对人的记忆都是建立在牌上。
　　百里陌很快地“嗯”了声，没有任何意外的。
　　可着又跟秦旭的淡然不一样。秦旭是基于认为“案子多半没那么好查”的心理建设和习惯成自然，而百里陌，像是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或者说，这才是她预期的。

　　“开叫三黑心，在这边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
　　“三黑心啊……三阶高花，差一墩就成局了。开叫三黑心不多见啊，这种牌出现的概率不高，如果搭档有大牌点……”南亦真絮絮叨叨，跑题跑得不亦乐乎。
　　“没有。就是正常的开叫。”白新民果断地打断了南亦真的话，并无视了他不满的表情。

　　三人从桥牌俱乐部的活动室出来，去档案馆，查到了郭武的档案，然后去校史馆，翻出来了历届毕业生的毕业照。
　　电子信息与电气工程学院，计算机系，06届。
　　十五年前，比起电子资料，习惯上还是保留纸版文件。打印出来的照片很长，折了几折，夹在厚厚的毕业纪念资料里。
　　郭武站在第三排中间偏右的位置，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白衬衫的领子和深蓝色的领带从学士服的领口露出来。年轻人一脸严肃，微微抿着唇，直视着前方，冷静端正的模样。但就算透过不过比指腹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的照片，也能看出来年轻人眼睛很亮，整张脸上都有着灼灼的光华，像是怀抱着什么坚定的热望。
　　即使只是老照片，也能想象郭武当年是怎样优秀而吸引人的模样。他在两三百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里，也能够轻易地脱颖而出。
　　和他倒在地上的冰冷的尸体，刮花了的证件照上，完全不同的样子。如果没有下面注释的姓名，他们大概很难认出来他。
　　岁月摧折，世事维艰。

　　秦旭沉默地把这张照片翻拍了一遍。
　　百里陌等他拍完，把资料册拉过来，翻到前后两届，电信学院，细细地查看了一遍。
　　不等秦旭问，她飞快地翻找出来了后面的一页，拉开照片，也不看底下标注的姓名，手指点着照片，一个个看过去。
　　医学院，病理学系，05届。
　　“找到了。”百里陌指着一个照片的第四排右边的一个年轻人。
　　瘦高的年轻人，跟刚才照片上郭武的穿着几乎一样，只是深蓝色的领带换成了深红色。两个人的气质却完全不同。郭武身上混杂着冷静肃正又明亮耀眼的独特气质，变成了这个年轻人身上冬阳温水一样的和煦。
　　年轻人皮肤很白，跟严子安的冷白不同的，显出一种柔软的白皙。深黑的眼瞳看向镜头，目光平和。他稍稍收着下巴，嘴角一抹自然的微笑。整个人沉静而温润，暖玉一样温暖干净。看着他，不自觉地就想起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很难想象不透过照片，这个年轻人会是何等的风华。
　　百里陌对着照片，罕见地走神了一瞬，然后猛地收回了手，把手指纂回掌心，指甲轻轻掐进去。像是被什么烫到了。
　　她晃神到回神只有很短的一个瞬间，可严子安一下子注意到了。他很敏锐地察觉到，她像忽然惊醒，短短的一秒不到的时间里，有什么在她心里飞快地周折。
　　他侧了一下头，做了个隐晦的询问表情。
　　百里陌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做出反应。她兀自松开手，像无事发生：“我可能知道阿然是谁了。”

　　“江浩意……？”秦旭对着名录，找到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阿然……江浩然？”秦旭记性绝对不差，反应极快，“园江帮的前头目？”
　　“嗯。江余有两个儿子，哥哥江浩意，弟弟江浩然。江浩然今年31岁，比郭武小了6岁，当年参加俱乐部活动应该在14岁左右，符合南老师的描述。”
　　“兄弟两个……我记得继承园江帮的是……”秦旭有些意外，说不清是因为忽然找到了方向，还是因为园江帮内部这些跟一般人认知不同的、而不由地让人浮想联翩的传承关系。相较之下，百里陌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反而不怎么让他意外了。
　　“江浩然。”
　　十年前，继承园江帮的，不是被所有人看好的哥哥江浩意，而是当年才二十一岁、大学还没毕业的弟弟，江浩然。
　　“这一次的案子跟他们？”秦旭的怀疑很自然，前头目，对园江帮足够了解，有能力取得郭武的信任，也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动名下产业的资金。而且，谁也不知道十年前和两年前的代系更迭到底是怎么会是，底下是不是存在有不甘和积怨。
　　“跟他们没关系。”百里陌却直接打断了他。饶是她讲话向来直接，这一下也显得格外的生硬，全然不是平时谨慎的样子。

　　“嗯？”秦旭很意外，挑眉，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他察觉到百里陌的反常了。
　　百里陌不客气地逼视回去。
　　秦旭很快在这场他本来就没打算赢的对视里败下阵来，满脸无奈地举手投降。
　　百里陌忽然轻声说：“江浩意两年前……死了。江浩然失踪了。”好像猜到了秦旭可能会问什么，她快速地接上了下一句，冷硬干脆，“不可能是他。”
　　不可能是江浩然，无论他在哪里，都不可能跟这次的案子有牵扯。
　　他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在“那边”，没有理由地相信一个人，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连刚刚摸到“那边”的边缘的小混混都知道，可以服从一个人，听命于一个人，追随一个人，但是不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一个人——否则可能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则，强者为胜，胜者为王。
　　可是她说得那么笃定，让人不由地想要信服。不知道是胸有成竹，还是……怀抱着不肯放手的拗执。

　　秦旭在这一刻惊觉，她不是不会相信人，不是没有感情没有情绪，不是真的永远像机器一样冷静。只是她的心里那些微薄的柔软和温暖，被一重重地封印了起来，在经年累月的寒凉里冷却了坚硬了，只有很罕见的某一个瞬间，尘土掀起来，让人窥见没有来得及完全溃散的虚影。
　　百里陌低头对着照片，慢慢闭上了眼。

　　*** *** ***

　　八年前。
　　她坐在庭院里，熟练地往手臂上裹绷带，一头咬在牙齿间，一头拉在手指上，一层一层往小臂上缠。
　　短刀丢在一边，刀刃上沾着的血迹拖到地上。
　　血透过绷带洇出来。
　　她牙齿咬紧，手上加力，把绷带又拉紧了一些。血又透出来，却比刚才慢了不少。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又加了点力，好像那根本不是她的胳膊。
　　她的动作忽然一顿，半秒不到的时间里松开了手，毫不留恋地丢下绷带，从地上抄起短刀，站起来，以身体为轴半转劈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亮的刀弧。上面的还未干的血迹被甩出去。
　　刚才，她听到了脚步声。

　　“诶。小心。”身边的人飞快地退了两步，脚步有些凌乱，却是出言温声提醒她。
　　刀刃冲着对方，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人。
　　白衬衣，米色长裤，戴着副半框眼镜。镜片后面深黑色的眼，澄澈润泽，干净而温暖。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些许弧度，眼下微微地张着，显出一点点惊讶。皮肤很白，暖白。漆黑的头发，不长不短，额发柔软地落在鬓边，映着皮肤。黑白的强烈对比里却没有丝毫棱角，反而显出极致的干净通透。
　　他整个人和煦而温润，光站在那里，就像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如沐春风。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年纪又小，微微挑起的眼尾里有些许没压下去的好奇。可她握着刀的手还是那么稳定，甚至又把刀尖往前递了递。
　　“你是谁？”她问。
　　“江浩意。”年轻人完全没有因为她年纪小而把她看作小孩子，用成年人之间的口吻回答她。温和的，对等的。
　　“你是江浩然的哥哥。”完全笃定的口气。
　　“对。”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瞳仁里都是细碎的光芒，完全不意外她会知道自己。
　　她点点头，一翻手，短刀在手上转了半圈，刃口收了起来。

　　她重新在台阶上坐下，把刀搁在身边的地上，捞起胳膊上掉了一半的绷带。血已经透湿了整一片。
　　她伸手，满不在乎地把绷带全扯下来，拉扯里面，又牵连到了伤口，血流出来，顺着指尖滴到地上。
　　她用扯下来的绷带随意地擦了擦，丢到一边，伸手去旁边的医疗箱里拿新的绷带。她动作里不像在擦自己的、会疼会流血的胳膊，反而像在抹一张被弄脏了的桌子。
　　“你这样不行，会感染的。”江浩意说着，想也没想地伸手去抓她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腕。
　　指尖刚触上她的皮肤，就立刻被她抓住了，猛地往后一推，同时她整个人前倾，一个擒拿把他的手臂制在了身侧。
　　她抬头，冷冷地望上来。
　　江浩意脸上笑意没变，只是多了些无奈。他举起空着的一只手，掌心向前摊开：“我能算半个医生。你的胳膊得处理，我来，可以么？”
　　她抿了下唇，思量了片刻，放开江浩意，自顾自地坐回去。她垂着眼，微微侧过头，避开江浩意的目光。
　　江浩意看出来她是在不好意思，也没有多说，在她身前蹲下来，慢慢伸手过去，留足了给她准备的时间，然后抓住了她的手腕，掌心托着她的手背。
　　他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很整齐，手上没什么茧子，干净柔软，白皙温润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却又温暖而稳定。
　　他单手从医疗箱里翻出来消毒酒精，药棉，沾着擦拭她的伤口。
　　他手指还握着她的手腕，感觉到对方因为疼痛，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但一声都没吭。他低着头，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能轻易想象出来，一定跟刚才她自己处理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安慰，只是手上尽可能地更轻更快了一点。
　　消毒，缝合，擦上药膏，裹好绷带。
　　他很快做完了这些，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尽力做到快速柔和。末了，才叮嘱了一句：“别沾水。”
　　她看了一会儿胳膊，良久才“嗯”了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带着点湿润的温度。

　　“哥你怎么来了？”
　　江浩然谈完了事，懒懒散散地窝在沙发上跟人闲扯着，听说江浩意过来了，瞬间不淡定了，朝人道了个歉，直奔后面的私人庭院。
　　一转过假山，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他哥哥和一个小孩子坐在一起。江浩意眯着眼睛晒太阳，那孩子手上把玩着一把短刀。两个人没什么交谈，气氛却很容易让人想到任何与宁静安稳有关的词。平和而温柔。
　　江浩意听到声音，转过来，看到他，就笑开了，本来就温和的表情此时能称得上温柔：“小然，忙完了？”
　　“诶是啊。哥，可累死我了……”江浩然习惯性地在哥哥面前装可怜求安慰，既没有刚才在大堂里跟人谈话的随性和游刃有余，也没有传闻里能打碎人下颌骨的强硬凌厉，反而收出些孩子气的任性。
　　说到一半，江浩然反应过来，立刻皱起眉，板着脸：“哥你怎么过来这边了？”
　　“来看看我弟弟不行么？”江浩意笑着，伸了伸手，像是要揉他的头发。手伸到一半，想起来还有个人在这边，不好在外人面前驳了弟弟的面子，又收了回去。
　　“哥，不是让你别来么？”江浩然声音里有些不快，却是怎么也强硬不起来，听着反倒有点撒娇的意味。
　　“今天正好没事，来接你回去。怎么，担心我抢了你的活？”江浩意挑了挑眉，如玉的脸上露出些戏谑。很少有人见过他这样的神情，看上去倒是跟江浩然多了一两分相像。
　　“是啊，怕你惦记着我的位置呢。”江浩然顺着他的话就应，大有种“我就是这么防着你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架势。
　　江浩意终于没忍住，揉了一把弟弟的头发：“我还就惦记着了，你想怎么样？”
　　“哥，你这就过分了啊。我得回去转移财产，立刻马上！”江浩然嘴上这么说，却是乖乖地低下头，任江浩意糟蹋自己的发型。

　　他们随口闲聊着，彼此都心知肚明。江浩然确实不想他哥哥插手帮会的事，却跟防备他夺权无关，江浩意也确实有心关注，却对掌握帮会没有丝毫兴趣。
　　江浩意生在江家，却实在不是能够经营组织的性格，也半点不在意相关的权力和利益。是他的弟弟江浩然一肩挑起了帮会，给了他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
　　江浩然不希望他插手，因为不希望他回到暗社会里。他的哥哥，应该做自己热爱的事，成为自己希冀的样子。
　　江浩意想要介入，因为不忍心江浩然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责任和压力。他们本应互相扶持，互为犄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的弟弟用自己的艰难困苦，去换取他的自由。
　　即便江浩然生来就适合“那边”，也不应该是孤军奋战。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把玩短刀的动作。她半仰起头，浅棕色的眼里落进去点太阳，显出些不易察觉的温度。
　　江浩然扭头看到她，俯下身，刚要凑过去，就被刀刃挡了一下。
　　她反手持刀，格在他们中间，眼神从江浩意身上转向江浩然，看了他片刻，手臂上绷紧的肌肉放松一点点放松下来。显然刚才的动作完全是条件反射。
　　江浩然却在她收手前一把包住了她握刀的手，另一只手颇有先见之明的抓住了她的手肘，加了力。绝对的力量差距制住了她下意识的反抗。
　　江浩然就着这个弯着腰的姿势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眼里含着笑意：“我教你用刀，怎么样？”
　　她只犹豫了几秒，站起来：“好。”
　　江浩然很开心地点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等江浩意退到远处，深呼吸了一下，整个人沉稳下来，认真而严肃，像是对着什么很强大的对手。
　　他拾起丢在一边的刀鞘：“你来攻击我。”

　　她第不知道多少次被压制住，也不知道多少次被摔向地面。她躺在地上，有些脱力，眼睛却明亮得像在燃烧。
　　江浩然走到她身前，抱着胳膊睨着她：“我先说好，休战，同意的话就眨眨眼。”
　　她思忖了片刻，眨了眨眼。
　　江浩然呼出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他笑起来，弯下腰，把手伸向她。
　　她犹豫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
　　江浩然一用力，把她拉起来。
　　江浩意走过来，帮她拉了拉衣摆，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她手上的绷带，然后冲一边眼巴巴地等着的江浩然扬了扬眉，装作没有看见。
　　“诶，哥……”江浩然声音里有几分装出来的委屈。
　　江浩意忍了忍，到底是笑起来，伸手给江浩然理了理衬衫的领子，拍掉了背上沾到的细尘。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来三颗糖，分给她和江浩然。三个人一起剥开了糖纸。
　　金色包装纸的巧克力糖，入口微苦，回味却甜美悠长。唇齿间还保留着的隐隐约约的苦涩，和甜香混合在一起。

　　“走了，回去了。”吃完巧克力，江浩然把糖纸随便一团，就要往口袋里塞，被江浩意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
　　江浩然漫不经心地冲她摆了摆手，往外走。
　　江浩意伸手，询问地看向她。
　　她看了看手上的糖纸，慢慢摇了下头。
　　江浩意笑，认认真真跟她道别：“下次见。”
　　她很用力地看了江浩意一眼，然后是远处的江浩然，郑重地点头：“下次见。”

　　江浩意几步赶上在等他的江浩然。
　　江浩然半真半假地抱怨：“哥，回去我开车吧，你那速度等开回家了，饭都没得吃了。”
　　“想都别想，你速度倒是快了，也得有命吃饭。”
　　“哥你又挤兑我！”
　　“不敢，这是大实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