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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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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川捏着那张纸,目光定在“陈家梁-周大国一案”几个字上面,却没有再读第三遍。
那一项里面17条疑点,40个问号,一字一句,都像敲在他脑子里,砸上去,劈里啪啦。
王川想自己从14号陈家梁尸体被发现的那天,开始接手这个案子,到现在,将近两周的时间,几乎全副精力都扑在了上面。查证死者身份、人际关系、经济情况、近期行踪等等,问询相关人员,搜捕徐景明,调查陆海洲的经历、人际情况等,搜查陆海洲……七零八碎的事情,千头万绪。
刑事搜查不是安乐椅侦探的推理,很多时候就是枯燥的重复,在许许多多的“不相关”和“无用功”里,抓到破案的那一线明光。秦旭之所以能快速地把握案件的情况,做出准确的推理,有很大一部分得益于二支队提供的搜查记录和相关报告。他很清楚。
可他也同样清楚,他对这个案子的细节和进程都了如指掌,同样也摸到了很多的疑点,隐约察觉到了背后的问题。可是,即便再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他也提不出像秦旭那样清晰的思路——有一些点,他明确地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或者想过但又很快地跳过去了。
那些他不曾关注的点,现在被条例清晰地列在纸上,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技不如人。
王川一下一下地捏着打印纸的一个边角,面上严肃沉稳,心下却是说不出什么感受。
一支队刑侦秦旭,技术科法医葛青山,技术科技侦贺舟海,技术科编外网侦俞洛……这些在扬海市市局被称为“精英一代”、被视为“警界支柱”的年轻人,和他平起平坐,受到同样的尊敬和重视。
可是王川很清楚,他从来不是他们那样的天赋型选手。
从警二十余年,他从一个小警察一点点累积经验,跟着前辈反复跑现场,大案小案冲在第一线,抓住一切机会,吸收消化教训。有过成功侦破要案的高光时刻,也有过面对悬案的束手无策,甚至有过因为失误导致的不可挽回……
他没有那样与生俱来的才能,只有不断地在摸爬滚打里面打磨自己,把自己磨得锋利、磨得优秀。他现在所有的能力的背后,都浸透了他在一线几十年的血泪。
那些痛苦、煎熬,和自我怀疑,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是不羡慕啊……
王川闭了一下眼。
那些他或许一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及的才能,他或许怎么努力都做不到的事情,每一次猝不及防地摊开到他面前,都逼着他认清这个事实,有些天赋真的是他多少年的努力都无能为力的。
不是没有不甘、没有羡慕,甚至是嫉妒……
但是,他也不是不骄傲。
他确实是天资平平,可是他到底靠着自己,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甚至是出色的刑警。或许不够光辉耀眼,可是他走得堂堂正正。他没有那样的天才,可是他也有了保护一方人民的能力,他也有了切开黑暗去迎接光明的能力。
王川想,他应当骄傲的。他们或许要再次面对暗社会的洪流的时候,他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只能瑟瑟发抖的孩子,他能够站起来,直视黑暗,冲向黑暗了。
正义荣光啊。
那些高悬在他头顶——高悬在他们头顶的——信仰啊。
王川放开手上拿着的纸,用力抹了把脸,站起来,走向秦旭。
秦旭朝他颔首,让到一边。
王川站定在秦旭刚才站着的位置,双手撑着桌面,慢慢环视了一圈下面的人。他面容肃正,眼神坚定,带着多年刑侦磨出来的锐利。
下面低头思索或者相互讨论的警员很快静了下来,都暂时中断了刚才的思索,看着他,或年轻或沧桑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沉稳严肃。
和信任尊重。
王川用力抿了下唇,唇线带着下巴拉出坚硬的线条。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对秦队的推理持保留态度,四起案子很可能有关联,也很可能与暗社会有所牵连,但是没有切实证据之前,不能下断言。
“但是,我同意秦队的观点,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就必须考虑,目前来看,这四起案件应该放在一起考虑。
“此外,对于案件与暗社会的相关性,必须予以最大的重视。如果真的如此,这将预示着我们、甚至是整个社会,将要面对又一次危机。
“我们有些同志或许难以想象二十多年前的黑暗时代,有些同志或许对那段时期还心存恐惧。我也一样。我还记得十几岁时经历过的混乱和恐慌,它还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但是,我想,这或许是我们的机会。
“这十几年来,暗社会一直与我们所在的正常社会分隔开,基本没有影响到正常社会中的秩序——至少在明面上如此。可是,它始终存在,它其中的犯罪始终存在,因它受到伤害的民众,即便少,但也始终存在。
“然而,十几年了,除非案件爆发,我们甚至摸不到暗社会的边缘。它对我们封闭,我们没有放弃尝试,但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因为这种‘封闭’而无能为力。
“但现在,这起案件摆到了我们面前,这或许将成为我们接触暗社会的桥梁。
“这或许是又一段黑暗时代的开端——也是我们对它进行清算的开端。”
王川用力握了一下拳,眼神坦荡清明:“我代表二支队,支持成立联合搜查,并提议搜查工作由一支队队长秦旭主持。”
王川发言之后,肖盛立刻把成立联合搜查的申请递向了上级。
俞洛终于有了机会出声,有些恹恹的,语气却是微微上扬:“一个多月了,系统上的信息量光一天的都能砸死人,这种没有维护的数据被破坏更是致命的。遗漏的、没法追查的、模糊不明的……这特么真不是人干的事。”
“那你查到了么?”秦旭打断了他的抱怨,眼皮微微上撩,语气里半真半假的不耐烦。
俞洛一撇嘴:“废话。再细微的东西,再掩饰,只要在网上走过,都会留下痕迹的。难是难,不看看是谁在查。”
俞洛的语气这下是明显上扬了:“你们刚讲到银行卡的时候我就查到了。9月5号、9号、16号,有三次,分别突破到防火墙第二层、第三层、第二层——定期升级维护把他挡回去了。只针对了卷宗库的那部分系统,放着大好的管理系统、监察系统啥的不管,光针对个老卷宗,没有任何其他破坏的试图。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俞洛一通评论,末了哼哼唧唧加了句:“这人水平还可以,痕迹抹得挺干净的。过了那么久,我查不到什么了。”
秦旭点头,状似漫不经心地赞了一句:“网侦之光啊。”
俞洛“哼”了一声,嘴角却是掩饰不住地上扬了。
对案情的讨论持续到了深夜。
葛青山困得发懵,撂下一句“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侦查我也帮不上忙,再熬我要交代在这了”,麻利地溜回了技术科,在休息室的硬板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百里陌靠在窗边,低头翻着一支队、二支队刚提交的近两天的搜查情况。她低着头,露出一段漂亮的后颈,侧脸线条干净细腻,被日光灯照着,晕出白瓷一样冷脆的质感。
秦旭背靠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侦查报告,心里飞快地整理着从之前了解到的情况里,得出的结论和疑问。
*** *** ***
严子安手边摊着白无的那张纸。他低着头,把上面的内容一行一行整理出来。
写下最后一行,他停了片刻,回头看整份记录,出神了几秒,然后慢慢闭上眼。他从字里行间的、片段式的记录里,去还原和感受那个不算太遥远的年代。闻到战火硝烟的味道。
他在十七年前这个时间点划了一道,以这一年为界,把上下分开。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以之为界线的前后,案子的性质和数量似乎是变了。
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案子里的四个人,又在什么时候经历了什么?
而……什么能够成为他与百里陌谈判的筹码?
严子安用手背抵了一下额头,伸手拿过他的另一本记录册。
*** *** ***
会终于是赶在一点之前结束了。
一分钟前还沉浸在案情里面的一众警员,一分钟后散了个干干净净。回家的回家,回办公室、休息室对付一觉的往那边去,继续侦查的各自回岗。秦旭和百里陌往办公室去。
“怎么样?”秦旭把门关上,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百里陌对面,顺手把领口的扣子松开了,从口袋里摸出来烟咬了一根。
他前一句刚正经问完,后一句就懒洋洋地抱怨:“假正经那么几个小时,比出一天现场都累。也不知道给谁看的……”
百里陌自动屏蔽了秦旭的口水话,直白不留情面地:“你们对‘那边’不熟。”
“所以讨论完全没在点上?”秦旭自然地接,坦坦荡荡,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不。”百里陌摇头,“不是完全。”却没有细说的意思,伸手拿过档案馆带回来的卷宗。
秦旭“啊”了一声,没有再问。
他知道她说不是就真的不是,她从来不委婉也不安慰人。可也没有再问。对无关紧要的事情刨根问底,只会让思路更混乱。
他迅速地从闲聊切进案情:“青溪发现的另一个死者,不是失踪人口中的那三个吧?”
“不是。气氛不一样。”
“虽然没有实证,但是直觉上这三个人跟整个案子格格不入……嗯……容易跟人结仇或者有利益冲突的性格,‘会牵连到什么案子里’的倾向很明显,反而显得……不大可能。
“焚烧尸体是为了掩饰受害者的身份、掩饰被害的事实、处理无法处理的尸体。但如果是这三个人的话……伪装成寻仇或者利益纠纷之类的,更自然一点。这两方面放在一起,就显得焚烧尸体这一点有些多此一举了。”秦旭试着沿着百里陌所推测的“协助者”的特征,和她擅长的行为分析的方法,把那些微妙的感觉理清。
百里陌头也不抬,一边以稳定的速度翻阅卷宗,一边说,像是大脑里负责语言和文字的两部分完全分立了,保持着各自的理智:“以‘协助者’的谨慎,既然选择焚烧尸体,必然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我倾向于认为,他是为了掩饰死者的身份和被害事实,那么,死者的失踪,很大可能不在备案里。他的身份,会是一个关键。”
“但是目前没有线索啊……”秦旭叹气,却也没有多遗憾。
百里陌一点头,没有说话。
秦旭跳到下一条:“董洪波目前来看和案件没有关联。”
“目前是的。”
“海天酒业老板和经理对郭武的态度,我倾向于相信小盛的感觉。”
“如果他说的是对的,海天酒业就是‘那边’的,由郭武所属的组织控制。而郭武是这家公司的负责人。”
“郭武的银行卡……他钱包里丢的东西……拿走东西、放进信用卡。那原来应该是和信用卡差不多大小的。这种形状不算常见,也是银行卡或者别的什么卡的可能性很大。我感觉……银行卡的可能性更大。那么,被拿走的银行卡上的资金流动必然有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很可能会直指郭武所属的组织,和杀害他的凶手。”秦旭把手上的打火机颠来倒去。
百里陌把卷宗推开,从抽屉里抽出来一张白纸:“可能和海天酒业或者别的公司有关。从海天酒业的规模来看,组织不会太小。那么,基本可以推测有别的利益来源,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有四张卡。
“去查这些店的资金流动。”百里陌在纸上写下一串公司企业的名字,流畅的几乎不需要回忆。
“那边”的盈利方式,其实和正常社会区别不大,公司、企业、商店……正常的经营,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区别在于,“那边”处理利益冲突的一些方式,和藏在普通单位的表皮下的,说不清楚的灰黑色通道。
她写完顿了一下,在最后一行的下面画了三个点:“大概近两年还有别的。郭武感觉自己受到生命威胁,可能跟资金有关。”
秦旭把纸拉过来,没有问为什么是近两年。
纸上面的字棱角分明,锋利的笔锋像要刺破纸张。秦旭想了想,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纸上的内容输入,发到刚成立的“一支队二支队联合搜查”的群里,随口抱怨道:“百里,你考虑下尝试尝试现代通信方式?”
百里陌不置可否,把卷宗重新拖回来:“没有用过的信用卡、简单地替换卡片、开走郭武的车——这些都处理得太粗糙了,和凶手在杀人过程中表现出的掌控力,差别很大。
“程翔和你说的一部分是对的。凶手对这个案子的后续细节处理没有准备,像是被突然布置了任务。甚至很可能,幕后的那个人,跟他是一起过去的,所以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机会,去慢慢抹平细节。”
秦旭一愣:“监视么?甚至,从这个现场和你说的情况来看,幕后的人不希望凶手把细节处理得太干净?”
百里陌从卷宗里抬头,看了秦旭一眼,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有这个可能性。但是,这些都是推测。”
秦旭点了点头。一边打字,一边说:“我们明天……哦今天,去百花公寓看一下?”
“嗯。”
“傅好……是‘那边’的么?”
百里陌翻过新的一页卷宗:“很可能。郭武可以放心地住在产权是傅好的房子里,说明他确定这个人不会出问题。从他的谨慎来看,傅好应该是由他信任的人牵线的,他们同属同一个组织。”
秦旭按下“发送”键,放下手机,忽然不知道怎么评价这种信任:“那个凶手么?”
“不像。郭武对凶手的‘信任’,更像是基于共同利益的,他很相信他们的利益关系是牢固的,但是本质上不相信凶手这个人。而如果连住处都能放心的交给一个人去办的话……”
“那一定相信这个人不会,至少目前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害他。”秦旭接道。说完想起来,百里陌的住的地方,是他安排的,他给的钥匙——如果他愿意,可以说完全在他的掌握里。
秦旭一时心情有些复杂,她是给了他同样的信任,还是基于两人利害关系的理性判断,或者是别无选择,再或者,她根本不在乎到底会怎么样?
“射击俱乐部,是给普通人看的解释吧?” 给发现他手上的枪茧的一般人,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秦旭的感慨时间很短。几乎是在走神的下一刻,拉回了思路。
“应该。”
“入侵卷宗系统的人,是个计算机高手啊……百里,你为什么觉得,他有能力突破俞洛的防火墙?”
百里陌压在卷宗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纸页。他微微侧了下头,没说话。
秦旭耸了耸肩,没有再问。
他们快速地交流完了对案子的看法。
秦旭掐了掐眉心,把资料翻开来。看了两行,忽然又合上,站起来:“百里,困了的话睡一会儿。门从里面可以锁。”
他收拾收拾资料,夹在胳膊下面,一手拿着打火机,烟在牙齿间松松地咬着,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姿势里连骨头都是懒散的。
秦旭开门出去,转身关门的时候,看到百里陌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头,望着他。眼神的冷厉里夹着丝丝缕缕复杂的东西,转瞬即逝,像是他的错觉。
秦旭眨了下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