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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 ...

  •   “徐景明还活着么?”严子安的声音混在跑操的进行曲中,却字字清晰。

      一分钟前,百里陌缀在班级队伍的最后边,跟着前面人的背影,往楼下走。
      人群在出操的铃声里,散乱地往外涌,嬉笑打闹着,互相推搡。坐在教室里正儿八经的高中生,一触到外面的新鲜空气,像是触发了氧化反应,一下子活泛起来。她混在那活泛里面,仿佛也沾染上生气。
      百里陌听到有脚步声从背后传来,逐渐靠近。她停下来,踩在楼梯的边沿,等着那声音靠近,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接住那人伸过来的手腕,往前猛地一带,往楼梯下拖,动作干脆,却不自觉地留了点手。她认出来了严子安。
      严子安借着她的动作侧身,干脆地跨下台阶,不理会被她抓着的胳膊,索性带着她的手一起,肘击向她胸口,靠力气去硬拼。
      百里陌接住他撞过来的手肘,用力向下一压。
      严子安另一只手同时握住了她的肩。
      僵持了一个对视的时间,两人一同放手。
      出操的人流已经远了,预备铃停了,跑操的音乐还没响起。阴天的白日,太阳像快要晃出来,天光亮而削薄。远处还有喧嚣,目下却寂静得像默片梦境。他们在这寂静中对峙。

      广播再次响起的时候,严子安问她,半仰着头盯着她的眼,生白的皮肤,疏离淡漠,语气平淡得仿佛就是这么随口一问。
      秦旭是市局刑侦科一支队的支队长,十月以来扬海市发生的最大的案子就是陈家梁、周大国被害一案,嫌疑人徐景明下落不明,秦旭不可能完全没有介入。
      秦旭两个多月前,追查线索到渝宁市,协助渝宁市警局围剿了当地的一批□□组织,除此之外近期没有出差或可以外出的长假。百里陌在一个多月前办理转学入校。她很可能是秦旭从渝宁市带回来的。
      百里陌这么一个人,秦旭把她带在身边,两个人的相处模式——秦旭不大可能只是出于照顾。
      那么,百里陌同样和这个案子有接触的概率很高。
      嫌疑人徐景明失踪,警方搜索了一周了无音讯,完全没有发现他的行踪。做最大胆的猜想,尸体比活人好隐藏,而死人不会泄露踪迹。
      此外,扬海市近期琐碎而平常的冲突、违规事件下,关于“恶性恶作剧”、以及警方介入快递调查又撤回的传言,隐隐透出些古怪的气息。像一把沙子里忽然混入了石粒,不明显,但硌手。
      严子安有信息,但到底是东拼西凑出来的,模糊而不完整。可他此刻不需要完整,只要用最大胆的猜测,去掀开百里陌在当下的身份,看清她的态度——再借着她,去介入帮派组织,介入暗社会的世界。他有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事情。

      百里陌面无表情,直接越过了他前面的问:“姬昌已经死了。”她背着光,光影落在脸上,像落下来一片阴霾。在那阴霾里面,她再一次短暂地睁开了眼。
      “帝辛还下落不明。”严子安的声音冷下去。她应下了他的猜测,也明了他的意图。她借着话语来去试探着他的目的,他由着她的试探。
      “荆轲身死国灭。”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我愿为豫让。”他迎着那目光,不退不让。[注1]
      他把自己的立场摆在她眼前,也逼着她站明立场。少年站立成刀锋剑刃,要用自己杀出来一条路。
      她眯了一下眼,沉默地望着他,又像是透过他望着什么人。她迎着严子安的逼视,慢慢开口,声音低到让人错觉温柔,语气却是十足的冷漠:“秦已为立。”
      战国早过,乱世已矣。这是个一般民众应该安身于阳光下的年代。

      严子安抿了下唇,下颚线条绷紧,像是连通着他的意志,带出坚硬的味道。他们隔着一级台阶,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各自的安全范围内,相互试探。
      他踏上一级台阶,猝然压缩了空间,一脚踢碎那安全的屏障,把自己放到她面前——逼到她面前。
      “渝宁市的荷花,今年开得还好么?”秦汉三国,一脚跨进三国纷争,渝宁的荷花可还灿烂。
      他问,终于撕开了那点客气疏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可他嗅到了不安。
      下一刻,他看到百里陌的眼里涌起阴狠的戾气——他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淡漠之外、类似于情绪的东西。像是她的壳子在持续的、纷杂的外物碰撞下,裂了一条缝,她从里面窥了一眼世界,露出真实的模样。
      他们不再需要试探,不再需要暗藏,他们要把自己怀抱着的东西明明白白地摊开。他们终于亮出了刀锋,接下来就是厮杀。
      那句话落地,砸出来尘嚣,也畅快淋漓,仿佛他们需要的,从来只是毫无保留的对撞。
      百里陌稍稍倾身,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没有两年前的盛。”
      两年前,严子安失去至亲的两年前。
      严子安的眼神一下子沉下来,那点寒芒压下去,又以成倍的锐利刺出来,好像要把百里陌钉死在这里。百里陌隔着不到十公分的距离,顶着他的尖锐,以同样的尖锐去回击。
      他们的眼里含着一模一样的悍戾,到这一刻,终于砸碎了那堵玻璃墙,撕掉所有淡漠疏离的壳,底下的狠和疯露出来,像择人而噬的野兽,要一口咬进对方的脖颈,尝到血的味道。
      无声的撕扯里,不再有任何限制和顾虑,利齿抵着对方的皮肉魂魄,不死不休。
      那样子带着腥风血雨意味的对峙里,他们看到彼此眼底压抑的不甘和疼痛,那些微弱到可以忽略的情绪,在被触及的一瞬间抓到——他们对此再熟悉不过。
      他们是同类。

      百里陌忽然向后让了一下,慢慢抬指碰在他眉心,微凉的触感。
      严子安没有避开,也没有眨眼。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迎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虚虚地相抵,温热里含着一块方正的硬物。
      顿了片刻,两人一起松手。
      严子安垂下眼,不再看她。
      他终于确认,她在渝宁市,失去了什么,埋葬了什么。她回避,逃离,把自己封在世界外,长久地闭上眼沉入深眠。像是惩罚像是放逐,却到底压不下心里攒着的情绪。就如同他在那里,失去了至亲,而他之后的哀痛里,复仇的火不息燎原。他愿意用一切去换真相,换仇恨昭雪,就像她用一切埋葬掉自己。
      他们是囚于各自过去里的困兽,一朝相遇,要么争斗撕咬,要么相依为命。疯癫狂执,没有人比他们更理解彼此。
      百里陌摊开手,掌心里一块奶糖,方方正正。

      *** *** ***

      “秦哥……”程翔这周第三次撞进秦旭的办公室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哭出来了。
      秦旭已经站起来了,掐灭了烟,按住他的肩,让他站稳:“又出事了是吧,肖盛跟我说了,走吧。”
      程翔在心里长吁短叹着“保佑别出大事”,强行提起来精神,追上去。

      秦旭揉着眉心,看着会议桌上的快递盒,盒子里盛着一只没有了头的猫。黑猫,毛上还沾着脏污,瘦,颈部断口齐整,血染在那一片,已经有些发黑。猫尸僵硬着,还没有开始腐烂。
      快递是百通快递的同城当日达,下午一点多寄到的何茂电子,收件人方钦是公司的人事科科员,在办公室打开快递后受到惊吓,在同事协助下报警。快递盒上物品一栏写着“警告书”。
      第三次快递。第四次事件。
      秦旭转头向眼前清瘦甚至显得有些矮小的男人,面上笑着安抚他,心里一片冰冷的审视。
      几乎一模一样的问询结果,简直像是把四个相似的人专门从人群里挑出来,摆到了一起。
      方钦,在何茂电子工作十七年,业务能力一般,为人平和,不与人冲突。没有结仇,也没有亲近的好友。独居。十七年前进公司之前的经历模糊不清。
      这种复制粘贴一样的个人信息。甚至连反应都如出一辙。惊吓,到恐惧,到冷静,最后拒绝警方的深入调查——每一个报警,都是在家人或同事的协助下完成的。
      真的是协助么?还是无法推脱?
      秦旭望着方钦已经平静下来的脸,男人客气的笑,带着点点防备。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工作,没有交集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相似点的长相,可是方钦的样子和陆明、赵国良、王康辉一一重合,严丝合缝。
      秦旭脑海里用力划下问号。
      有人把他们拎出来,放到警方面前。是有意还是无意?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警告书又是要警告什么?
      事态好像还在他们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任何一起事件看起来,不过是个过于恶劣的恶作剧。可是,这样子杂糅里透出的诡秘,像是酝酿着什么风暴,山雨欲来。

      傍晚的时候,又开始下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打在窗户上,像打在谁脸上骨头上,那声音敲得人皮肤上也泛出感同身受的痛意。
      秦旭踱过去关窗户,窗台上已经溅湿了一小片雨点。他脑子里还盘亘着不久前在何茂电子的问询,一边无意识的从窗户里望出去。
      办事大厅的门口,一个女警从外面跑过去,两手遮着头,也半点挡不住雨势汹汹,浑身上下湿了个透,头发并起来,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她站在大门外面,一手拍开后脑勺上贴着的头发,一手绞着衣摆上的水,狼狈得很。
      秦旭本来只是望着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力落到她身上,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想到了百里陌。
      他记得带她到扬海市的那天也是个雨天。
      那时候还是夏天,台风影响,雨下得很大。秦旭从渝宁市的警局办完事情出来,已经过了他跟百里陌约定的时间。他看着不早了,打电话给百里陌,让她到警局附近的路口等他。秦旭当时满脑子是刚刚了结的案子,和“怎么安排百里陌”的纠结,按着出差时的习惯,开着车去买了两个人的午饭,准备路上吃。看到她的时候,才想起来忘记问她带没带伞了。
      显然也不用问了。
      她带着个不大的行李箱,站在路口,没有伞,立在暴雨下面。雨直接浇到她身上,湿了个彻底。雨水不停地打到脸上又滑下来,束起的头发贴着背,耳边的碎发沾在脸颊上,把皮肤衬出惊心动魄的苍白。衣服紧贴在身上,洇成了深色,勾出来身体单薄的线条。她在雨水里一遍遍被冲刷,垂着眼,一手搭着行李箱,背脊挺得笔直。
      她站在暴雨里,却和站在阳光下一样自然。她只是忘带了伞,让雨淋湿了,仅此而已。
      秦旭加了一脚油门,然后急刹车停在她面前,把车窗按下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赶紧上车。”他心里很歉疚,一边说一边解开安全带,要下去帮她放行李箱。
      百里陌抬眼看向他,睫毛被水洗得生黑。那双眼里空荡荡的,没有情绪,也不见任何狼狈,只是那么平平淡淡地扫过来,瞥了他一眼。
      秦旭忽然就愣住了。他想她身上大概从来不会有狼狈的时候,因为她什么都不在乎。可那双眼睛,真是空荡啊,看得人心里都苍凉了起来。
      他在这一个瞬间,决定了要把她留在身边自己带着。也是在这个瞬间,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这个决定在初见的时候就已经做下了——他被她望过来的眼神收买了。那个像看透了一切的眼神啊,寂静如死。
      秦旭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闻了闻自己的袖口。
      程翔拿着资料进来,看到秦旭的动作,愣了下。
      秦旭坦坦荡荡站到他面前:“有烟味么?”
      程翔凑过去,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点头:“秦哥,有一点。”
      秦旭“啧”了一声,扯着领口抖了两下,又用力拍了拍袖子,皱着眉想了一下,放弃了似的,干脆解开袖扣,把袖子挽了上去。他从桌上摊成一片的资料下面摸出来车钥匙,又从抽屉里翻出来把伞:“我出去一趟。资料放这里就行,回来再看。”

      *** *** ***

      像是昨天又重演了一遍。
      雨,严子安的伞遮了他和百里陌,秦旭等在校门口,一辆车接了两个人,穿到挤在民宅里的小餐馆,三个人一张桌吃一顿饭,空气里满是柔软的烟火气。
      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百里陌和严子安之间的气氛隐约缓和下来,他们暂时地收起了利爪和尖牙,只留下了自然而然的默契。秦旭没有从外勤直接过来,开着自己的车,车上味道清清爽爽,烟灰缸收拾得干净,像是许久不用。吃饭的店从“沈记牛肉米粉”变成了“老苏家东坡肉盖饭”,店主是个木讷老实的中年人,总是和善地笑着。店主顺口问起百里陌和严子安时,秦旭随口应付“我女儿和她同学”。店主笑着显然是不信,百里陌和严子安一起扭头看他,秦旭摊着手脚靠在椅子上笑得漫不经心。秦旭在吃饭的间隙,从碗沿边抬眼去看他们,心下里从感叹变成了五味杂陈,反复拉锯的矛盾和博弈。
      这些丝丝缕缕不一样的细节,一条条堆叠起来,把昨天变成了今天。安心得让人想要沉浸。

      “明天记得去上学。”车停在她住的地方楼下,秦旭跟昨天一样叮嘱,又拿出来伞递给她,“别再不带伞了。天凉了。”
      百里陌接住那把伞,却不收回来,一手拉着安全带,侧过去跟秦旭对视。秦旭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面上还含着点笑意,思绪却乱糟糟的——这双眼睛面前,他总觉得一切想法都无所遁形,一切纠结又都显得脆弱可笑。
      秦旭硬着头皮跟她对视,心里嘲讽自己怎么也会有心虚的一天。然后他看到百里陌很慢地眨了下眼:“我想去看看徐景明的住处。”
      “啊……啊?”秦旭愣住了。他呆呆看着百里陌,触到她目光里的了然。
      他忽然反应过来,在他矛盾纠结的时候,百里陌替他做了决定。

      “那什么,不能乱碰啊。”徐景明下落不明,为了防止错过他突然回家,他的住处还有警察在守着。是二支队的一个年轻人,秦旭记得他叫杨其铮,办事认真,很腼腆。
      杨其铮被秦旭那套“他侄女秦陌是公大犯罪学方向研究生”的说辞哄得一愣一愣的,又被“李局同意的”彻底说服,放两人进了门,习惯性地提醒了一句,才想起来这不是案发现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笑笑回到自己“站岗”的位置。
      百里陌和秦旭戴了手套脚套进去。
      三室两厅的房子,一百来平,有些年份了,老式的装修风格,收拾得整整齐齐。
      客厅沙发上摆着大大小小的抱枕,颜色有些旧了,挡灰的布罩叠好收在电视柜的玻璃门里,和电视机的罩子放在一起。饭厅的饭桌上摆着一个空花瓶。厨房间的碗筷在碗架上摆着,三双筷子,三个饭碗,几个中碗,几个盘。卫生间的墙上挂着三块毛巾,展得平平整整,三套牙具归拢在洗手台边的架子上。
      三个房间,小一点的是书房,书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工程类和文学类的书各占了近一半,还有几十本少儿读物,空当里摆了几个奖杯,儿童绘画比赛、少儿科技竞赛。两个挨着的房间,一个是学生房间的布置,一张床,旁边书桌书椅,书包挂在椅背上,桌角是几本教材。
      另一个是徐景明和他妻子的房间,床上被子叠的整齐,两个枕头并排放着。床头挂着两人的结婚照,一侧的床头柜上摆着本诗集,另一侧放了好几个相框,挤得满满当当。徐景明和他妻子的合影,一家三口出去玩的照片,纪念日的照片。最外面一张,是一年前,照片上两人都穿得很正式,孙欣坐在一把椅子上,半靠着徐景明,徐景明站在她边上,揽着她的肩,两人笑着,但那笑显得有几分黯然。照片下面空白的地方写着,“景明和阿欣,十九周年纪念”。
      百里陌在屋子里走动,半眯着眼,手轻轻拂过那些东西。整理,打扫,做饭,洗漱……她一点一点走过徐景明生活的轨迹。
      她站在床边,拉开衣柜,侧着头对空荡荡的床微笑;她坐在地上,对着床头柜上的相框,一遍遍隔着玻璃触摸那下面的相纸;她坐在书房的书桌前,握着笔,垂头写不存在的日记……
      秦旭避到她的视线外,隐着声息,跟着她走动,心下生出些悚然。
      像是徐景明囚困在这间屋子里的执念,凝成了幽魂,在她的身上复苏,眷恋地游荡。
      幽魂忽然抬头,指着那张十九周年纪念的照片,悠悠地问:“这件衣服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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