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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在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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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行出城廓,渐至地广人稀之地,赵祯身着烟灰菱纹暗花圆领窄袖长袍,腰间同色嵌玉皮质腰带,头戴黑色下幞头帽,装束贵而不奢,简而不凡,是丹姝喜欢的格调。他特特吩咐宫人多备此类衣饰,想来丹姝此时已换为布衣,但若让一个帝王也着了布衣,于国体是有些不妥的。不管怎样,他总会尽量配合她的。
一年多来,相思的苦楚,逼得他将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人到中年,才渐渐领悟岁月诚不我欺,凡事皆有因缘。你想恣意,它便允你恣意;你想守本,它亦随你守本。只你可承担那结果,便可万事随意了。
上天选他做这天下主人,将一个个的人派到他的身边,他本时有惶惶,谨慎行事。于公,他确是兢兢业业,不荒朝夕,就像做着师傅留的课业,每一天按时保质地完成,不敢一天有误;于私,便不禁想要任性,想要松弛,年少情浅,轻许诺,短欢愉,一段一段的浮光掠影,被岁月一片一片地割裂,化为微尘消散在时光里,留不住的曾经。
岁月果然是把刀,削削砍砍,去掉虚幻可弃的,留下坚实可依的,最真的最深的依恋只有拨开那些迷障才得见。关于他追逐了半生的爱,上天曾经给了他最好的安排,让他们相识于最好的年龄,却一路坎坷,一路颠簸,终因他的恣意,狠狠伤了她的心,逼得她退无可退。半生糊涂情,一世追妻路。
赵祯无意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常年如刀,裁天下事,判人间误。现在,它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皆覆了薄薄的新茧,轻按就有痛感,指腹、指间还有几道细细的伤痕,虽早已愈合,还是留下了去不了的印迹。那是他要送给她的礼物,以相同的深情,相同的耐心做出的礼物。
他是帝王,本以为可以控制万事万物,却唯独不能掌控自己的情爱。待到藏不住对那人的思念时,已是关山几万重。
她是无可替代的,起初,他并不想承认。难道自己不爱张氏吗?那香香软软,痴心又缠人的小妖精,她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一切欲望,他曾那么痴迷于此,不能自拔。只是望着丹姝黯然转身时的愧疚、心慌是怎么回事?张氏喜欢当着丹姝的面与他撒娇、亲热,他也顺着张氏哄着、宠着,那时他想,这很寻常,小女人就是该这样对待,哄着,也省得她闹得人烦心。起初丹姝都会转身走开回避,后来这样的事多了,她似乎麻木了,每每遇到,便站在旁边等着,不言不语,不躲不闪,就像看着一幕拙劣的剧,无情无绪。她沉静的眼睛如琉璃般清澈,又如幽潭般清至无底。她能在张氏离开后接着向他汇报请示宫务,也能在他慌乱地求酒求肉时,笑着说好。
她对他的爱,便是在这样的一日一日中消散的吧。当他前刻与她把酒言欢,暧昧示爱,后一刻就流连张氏的床榻,使之频频有孕,还频频嘱咐丹姝照顾时;当他以为把张氏的孩子交给她抚养是对她的信任,对她的讨好时;当他将番邦贡品尽数奉于张氏,还劳烦她安抚众位娘子时,她的心一定在滴血,她一定如自己此时般如脱水的鱼,拼命地想找到呼吸。
宫变那日,他本宿在坤宁殿,当张氏不顾宫规冲入殿内,扑向他,他瞥见宫人看向皇后的复杂的眼神,有同情、有担心、有漠然、有不忍,而她将自己站成一道影子,如戏子般等着轮到自己上台。她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沉静,比任何时候都冷漠,她戴上了面具,将所有人特别是他,摒弃在外。那一刻,他的心像针扎一样疼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他向她伸出手,而她恍若未觉,直至做完她要做的事,方转身行礼,让人把他送走。第一次,她没有目送他离开。而他不安地转身想说点什么,却只看到她走向殿堂深处的背影,那背影柔弱而瘦削,不复往日的端正明丽,那一刻,他的心又是一阵抽痛,慌得心跳如擂鼓。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许是上天晓谕他,该去抓住她,补上心头的伤口。可是他没有去,然后他弄丢了她,失去了治愈心伤的良机。
不!赵祯紧紧攥住膝上的长袍,丹姝,就算你已经将我关在心外,我也要打开你的心门。这一生,我没为谁劳心劳力,这一次,我愿为你,倾尽所有。
当赵祯的车驾到达江陵府时,恰逢雨季,从车上下来的官家,隐在宫人高举的伞下,打量了一下四周。他的马车停在了江陵府衙外,知府大人及同僚已陪着先行下车的韩琦等候在外,见官家步出车外,众人屈膝便要跪下行礼,却被仁宗挥手示意免礼。雨天地上湿滑,弄湿了袍衫反而失礼。
细雨霏霏中,众人望着从车驾上自行迈步而下的官家,只觉这天地间的雨都失了屏障,那个人,缓步走来,似未带起一片水滴,那般俊秀,又那般威严,那般温和,又那般冷清,他眉间含着千山万水,眼底蕴着日月河山。这是他们的君王,仁厚爱才的古今难得的君王,竟是如此神仙般的人物。连经常伴驾的韩琦都不禁暗叹一句,贵气天成,人中之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