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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就山就水就着你 ...

  •   “镣子,你看那山,瞧着离我们很近,可怎么走也走不到山脚,”走了一段,赵祯停住脚步,眺望着山脚之处,有感而发。“皇后本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爱人,禁中十几年,为何如同看这青山一样,那么近,又那么远……”
      镣子躬身不语,他原便是憨厚寡言之人,就像锯嘴的葫芦,只管听不管言。自缳儿出宫后,他越发的沉默了。内侍亦是活生生的人,也有情也有义,若内侍无情无义,便易被外物所诱,反是易出格。只是命运,谁也争不过。官家喜欢他这性子,他和怀吉,一个善事,一个善思,都是官家离不了的人。
      赵祯也并未想让镣子回答。站在空无一人的村落小路尽头,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孤独。我见青山多寂寥,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但他也从未如此坚定地要办成一件事。卿赠吾明珠,吾还卿一生。

      赵祯住了下来。确是叨扰了村民。他住进了村里最大的宅院,位于丹姝所住院落的后方,院子的布置亦是村里最好的,官家此生第一次无法避免地扰了百姓宁静,虽有点愧意,但想着,就这一次为妻破例,便行一次特权吧。只一点不妥,皇帝居所位于皇后所居之后,对此村长犹豫了很久,方去请示官家是否可行。官家哈哈一笑,答曰“甚好,护吾妻,当居其后”。
      当晚,丹姝亦知赵祯住在了村里,颇感头疼,是夜思忖许久,给自己定下了不失仪不越矩不动情的原则,方安心睡下。
      翌日,丹姝方梳洗完毕,秀娘禀报“夫人,官家在门口等候多时,说……说等着您伺候……伺候他早膳。”秀娘从未如此打磕巴儿,官家那原话怎么说怎么别扭,总之就是等着娘娘招待他用早膳。
      丹姝早知这出跑不了,遂痛快请官家进入昨日用午膳的厅堂,如此只他二人,反倒平静许多。食不言,世家餐桌圭皋,二人出身同一阶层,此时此地方觉颇有默契,很是自在。湘鄂之地,避无可避的辣味,席间也有二三种,丹姝最是自在之人,几月间,已随了俗,只苦了官家,御食中鲜少此种强烈口味,只一口,便使得官家额头冒汗,面颊泛红,一时尴尬,一时偷瞄佳人忍俊不禁,又颇感自得。
      早膳后稍事休整,丹姝便要出门。这几日夏稻抽穗,天气渐热,虫害渐频,她得去照看一下那亩试验田。这田里种的,还是当初官家给的稻种,那时每一年,官家都会给她一匣子优质稻种,她在宫内每年都会种一季,每年收的百十来斤稻米,总是让徽柔最兴来他们兴奋不已。但毕竟是长江以北的品种,不知在这长江流域是否水土相服。旁的,这亩田里还种了几畦糯米,是村长给她的种子,现还没有抽穗。
      丹姝身上换了一件深蓝色的袖口下摆领襟绣着鲜艳小花的粗布衣,下身黑色粗布裤子黑色系绊布鞋,手上别致地套了一副布手套,出门前还拿了一个斗笠戴在头上,低头时只看见尖尖的下巴。便是如此粗糙的打扮,也不掩她行止间的灵韵。
      “官家,您先歇着,我出去办点事。”她轻轻一福,便已走至门口。
      赵祯敏捷地拦到她身前,“丹姝,我随你去吧,正好体验农情,也好稍解朕五谷不分之尴尬。”
      丹姝瞥了他一眼,颇有些为难,带着他便别想做事了,但边上镣子不知从哪变出一顶竹斗笠,官家随手扣在头上,还亲自把颈绳系上。
      丝衣,绸鞋,斗笠,不伦不类。
      门外太阳尚未高升,丹姝在前,赵祯在后,因赵祯坚持此次以丹姝为师,他为徒,自当师在前,学生在后。
      从院子行到田里并不近,走着走着,赵祯就与丹姝并排而行,偶尔旁边有农人经过,他便稍稍揽了丹姝躲闪一下,两个人皆是清瘦高挑,背影极养眼,农人们识得丹姝,知其身份高贵,见赵祯更是贵气逼人,皆憨憨地笑着,忙忙地作揖。丹姝并未在斗笠上附帷纱,侧面看过去,比平时面容更柔美,更年轻,赵祯借身高的优势一再窥视,心里满是喜悦,只觉这小村落便是世外桃源,蓬莱仙境。
      试验田周围自是有人授意,清静得只余树梢的风,禾间的水,堤上的蜗牛。
      “哈哈,这就是禾儿啊,竟有这么多!”赵祯故作吃惊,将长袍下摆塞入腰带,走到田边,稻禾的芒初长出,幼嫩讨人喜,赵祯用手触摸,扎手的感觉让他意外。他细细看了看抽出的穗,心下明白这就是稻米的果实了,不禁微微笑了。
      丹姝见他自得其乐,便自走到一旁观察虫情。虫害并不密,偶尔有个针孔大小的眼儿,还没有到禾叶缺口的地步,她并不懂如何根治这种虫害,想着要找谁请教请教。一抬身,竟撞入身后人的怀里,被满满地从后抱了满怀,她惊得就要向前迈步,前方就是水田边缘,眼看就要整只脚没入泥水,赵祯一个用力将她抱离,转身放在地上,却并不松手,仍是在背后搂着她的腰。夏日的热气,男子的热气,齐齐熏在丹姝的侧颊、耳际,有些晕眩,有些恍惚,这样的姿势,只属于最亲密的爱人,含着一点欲望,含着一点占有,柔情至极,缠绵至极。很久,丹姝都失了意识,只呆呆地直直地站着,直至赵祯的脸埋入她的颈间,唇触上她的肌肤,她方猛地挣脱,脸涨得通红,“官家要是再这样,丹姝……丹姝……”眼圈也蓦地红了,她别过头,努力地阻止泪湿盈眶。
      赵祯也是鼓了勇气的,心心所念,情难自禁,让并不风流的他做出了这种举动。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只要有机会就想粘着她、触摸她,试探、求证,想要更多……这种感觉对他是新鲜的。或许换了地点的缘故,中年的他并不忌讳在人前表达爱妻之意,与她在一起,呼吸着她呼吸的空气,做着她在做的事情,心里只觉无限欢喜。爱太浓稠,心已满溢,情藏太久,乍泄如流。
      赵祯有些不知所措,他讷讷地转到丹姝跟前,“丹姝,别……别生气,以后你不愿意,我不这样了。”到底还是不自在,他摸着鼻子偷瞄了几眼周围。
      他都这样说了,丹姝又能怎样。她没有说话,沿着稻田向前走去,走一段就蹲下细细观察叶片上虫害的痕迹,还折了一些放入随身的荷包。路过那片糯米稻苗时,亦是同样看了看,糯米植株尚小,生长的比普通稻苗慢,本来想给赵祯讲讲糯米的事情,现下已无心情,也觉得没有必要了。
      转了一圈,太阳已变得火热,回头看亦步亦趋的赵祯脸色潮红,显然已经晒得狠了,这人却不吭声。叹了口气,她停了下来,“官家,回去吧,今天也没别的可看的了。”
      “好。”
      赵祯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锦帕,米白的颜色,万字底纹,他递到丹姝跟前,“擦擦汗吧。前面几步,他们备了茶水,你且忍忍。”
      丹姝接过帕子,转过身佯装擦汗。泪,不觉已湿了眼睫。爱恨交错,恩怨缠叠,他们的半生匆匆而过,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勇敢无畏了,太多的辛酸绊住这迟来的甜蜜,太多的未知横亘在眼前,不舍又怎样,心动又怎样,都不敌旧日的痛彻心扉来得真切,她已忘了当年深爱的感觉。这几日,她夜夜辗转,想了很多,若是以前,赵祯所做便只有今日十分有一,都会让她受宠若惊,为他掏心掏肺,可现今,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转眼即忘,不会咀嚼,那亲密的举动,只会让她生畏,让她想逃。爱意,似乎早已在那年消散,散在岁月里,散在轻忽中。
      见丹姝久久没有回身,赵祯似有所感,世事难全,谁又比他体会更多?但这一次他怕了,他怕来不及。
      回程中两人皆是沉默。她需要平复心绪,他需要接受与思考。
      之后的几天,赵祯白日仍是不离丹姝左右,他看到全村只有一头牛,还是老牛,耕地全靠人工;他看到下雨的时候,村民的房屋里也会下雨,即使他的院子,厢房也漏了雨;他看到雨冲走近山的禾苗……但他也看到晨耕暮鼓,炊烟袅袅;看到满身补丁后背佝偻却面容舒展的笑;看到山的深处风送松香清新沉烈,松枝却只微晃;看到人们夸赞圣上有德,每年都有余粮的真心爱戴……这些便是再读十年二十年劄子也体会不到的事情,让他深深体会了读圣贤书,行万里路的意义。

      期间,有一日,他与丹姝坐在长满杂草的河边,他凝视着有些浑浊的河水,缓缓地说:“茂则昨日已回到禁中,已升为副都知,重新统管皇城司。”又是久久没有回声。如何答,丹姝定是为难的,他想,她现在已不愿打起精力与自己恳谈了,不知所谓的话,她皆选择忽略。心下一叹,随着他的十日之期越来越近,他暗叹的次数越来越多。终究是他欠她太多,她再不肯回去了。
      “丹姝,跟你说此事,并非试探,相信我。我只是觉得,茂则作为我的近侍,忠心可嘉,作为你的朋友,周到诚恳,我该厚待他,而你,知道他过的好,也定会喜欢的。”他涩涩开口,心里确是这么想的,但是否还有些别的什么,他便当没有罢。此时自己在丹姝心里,怕都没有茂则可亲。看她亦凝视着河水的眼睛,一眨不眨,不知在看什么,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这句话,丹姝缓缓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信官家,官家没有骗过我。”她的眼睛变得幽黑,即使在直泻的阳光下,也看不到底,而她的心底有什么,他更看不清。那十几年,她用最诚的心,最美的容,最富的才,最大的忍,打动了绝大部分娘子内侍内人,唯独自己却因此与她越发疏离。十几年,她喜什么,不喜什么,她生过几次病,如何不能有孕……他都知之甚少。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她一个人生长,繁茂,成熟,掉落……四季可以周而复始,而人的一生,只有一个四季,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他再不敢与她对视,她也再无言,岁月年长,他们都再不能随性而为,便是十分的渴望,便是万般的无奈,皆不能随意与人知,即便自己,也常装作不得知。而流年中,他们,终究错过了可以交心的日夜,被别的人,别的事,隔在了云与岸的两端。

      十日间,韩琦拜见过仁宗两次。这两次,赵祯都只在自己的院内招待他,他也只是匆匆地见了丹姝两面。这两次,韩琦再次感觉到官家的变化。自小陪读官家,他多少了解一点赵祯,赵祯情感丰富,对所有人都秉持宽待为怀,这点与真宗不同,与教导他长大的已故太后更不同,他似乎没怎么沾染权贵的习性,倒是颇有清贵的风范。
      但看女人的眼光,他们这起人倒是差不多的,至少年轻时差不多。女人,端庄贤惠可为妻,柔婉妩媚可为妾,之前他们的看法都是这样的。可为帝的赵祯,终是在妻妾上让他看不懂了。现在宫里的那位贵妃,自是妩媚,但说柔婉,他们是不敢评说的。却被这位宠的前无古人。
      而这次,他又是闹的哪一出,怎地就为了那个被废的皇后失了心,失了仪?说起前皇后曹氏,尽管也是个美人,德行堪称完美,但赵祯肯定是不喜欢这类型的。太端庄,太贤惠,赵祯骨子里藏着的那点叛逆最是不屑这类女人。便如他爱君子之才德,也恶君子之沽名,终归有些隔阂。而曹丹姝,本质上似乎颇有君子之风,赵祯不是该敬而远之的么?只是,且不说他路上的失神少语,便这两次匆匆拜访,自己都有被嫌弃之感。官家毫不避讳地跟在曹氏身后,兴头十足,笑容满面,像个得了糖的孩子,自年少时,韩琦就不曾看过赵祯有如此放松的表情,其实何止是他,他们这些人,谁又有过恣意呢?最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而此时此地,与曹丹姝相伴的赵祯,脸上流淌的是惬意的光,他就那样负手相随,偶尔说一句什么,或者碰碰丹姝侍弄的农作物,更多的时候,他会偷偷看着身边的女人,眼里是深深的欣赏,脸上是欲语还休的犹豫——
      越相近,越想爱;越不舍,越难言。
      看着那两个人,韩琦似看到了神仙眷属。无论静与动,皆相得益彰,外在、志趣、谈吐,莫不浮动着灵犀一动的脉脉温情。那么美,那么真,那么令人羡慕……
      那么此生,或许赵祯真的可以求仁得仁吧?

      但现下显然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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