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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辛弃疾) ...

  •   嘉宝三年,颜俞在深冬时分病倒,他和徐谦都像感受到了什么,平静得不像话。颜俞甚至开玩笑似的对魏渊说:“这么多年,总算是知道兄长心胸开阔了。”
      魏渊纵然对生死之事看得开,也不能毫无波动:“俞儿,莫要瞎说。”

      颜俞笑笑,转头看着窗外开得正烈的梅花,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其实早已经是没有遗憾的了,虽然短暂,但是从来没有对不起天地,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只是,对不起徐谦罢了。

      “我若是走了,”颜俞顿了顿,“兄长,替我照顾他。”
      “这担子太重,兄长担不起,俞儿还是好生养着,自己照顾吧。”

      颜俞数了数,自己走过近四十载光阴,大江南北,四海八荒,战乱和平,刀光剑影与唇枪舌剑都经历过,想来多少人虽然过得比自己长久,也未必有这样精彩的人生。

      只是,他年少时不愿意去面对的那个问题,如今还是要问:“兄长,会有来生吗?”

      这一年的除夕,徐谦分明在屋里生好了炉子,颜俞却一定要到院子里去赏梅花,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徐谦拗不过他,只得说:“就看一会,一会就回来。”
      颜俞乖巧地点点头,听话地披上了外衣,往寒风中一站,还是冷得发抖。

      “兄长,俞儿觉得这一生,真是幸运至极。”
      徐谦自欺欺人似的嗔怪道:“说什么一生?还早得很呢!”
      “无论早晚,俞儿这句话也是不会变的,遇见兄长,是世上最幸运的事。”
      徐谦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寒风中抱紧了他。

      嘉宝四年的早春,天气迅速回暖,但是颜俞的身体却没有恢复过来,反而日渐衰弱,桃花开的时候,他已经连床都下不来了。

      徐谦终日陪他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无聊的话,听他短暂地笑一声,心中却尽是苦涩。颜俞的气息一日比一日短,颇有些后悔,刚回来时不应该与徐谦那样生分的,不知平白浪费了多少时间。
      “俞儿先歇着,兄长去端药过来。”徐谦刚起身,便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他紧紧抓住了。

      “兄长别去。”他说。

      颜俞大限将至,徐谦却不敢落泪,只勉强拉出一个笑,坐回床上,安慰他说:“俞儿别怕,兄长很快就回来了。”

      颜俞躺在徐谦怀里,气息渐弱,仍强撑最后一口气:“兄长,我怕,后世史书,要把我们分开。”

      徐谦咬着牙,拥着他的手力气渐大,恨不得把他捏碎了揉进自己身体里,一开口,抖碎了一室阳光:“俞儿莫怕,兄长给你写,不会分开。”

      颜俞缓缓抬起苍白瘦削的手,想去触碰徐谦,眼皮已然再撑不住:”但是,俞儿不仁······兄长······却是君子,俞儿不配······不配······“声音已弱了下去。

      徐谦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说:”没有,定安很好,定安胜过千千万万人。“他不敢等到颜俞把话说完,他怕这话说完了,颜俞也要走了。

      颜俞笑了,他这一生都在等徐谦说一句不怪他,但这几十载光阴里,徐谦坦言的恨远远超过了爱,他竟是最后一刻才听到这一句,颜俞放了心,想说你终于叫我的字了,可是张了张嘴,声音却没发出来,伸至半途的手终于失力,软软地砸在了床上。
      徐谦只觉胸口突然一沉,怀中人整个瘫了下来,再不言语。

      俞儿,兄长的俞儿啊!

      徐谦心里是平静的,不知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还是齐方瑾说过的“哀而不伤”深深刻进了他心里,他竟没觉得难过,只是重新抱紧了颜俞,给他盖好了被子,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俞儿别怕,兄长在呢······”

      天渐渐暗了下去,徐谦像是失去了意识,只剩下这么一句话,双眼空洞洞地睁着,什么也没看,魏渊进来,轻声道:“兄长,生老病死,天地循环,俞儿回去了。”

      徐谦终于动了,空洞的双眼往下一闭,掉下两行泪来。

      他的俞儿,在这个早春,像他最喜欢的梅花一样,骄傲而潇洒地谢了。

      一日后,徐谦和魏渊给颜俞办了葬礼,没有把齐宅挂满白布,只是将颜俞遗体移至江边,放在一只竹筏上。颜俞面容安详,没有怨恨遗憾之色,倒十分满足,想来这一生爱过恨过,骄傲过,落魄过,走过南北大地,见得天下归一,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徐谦给他穿的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天青色袍子,鬓发梳得整齐,他躺在竹筏上,无声地告别了他停留过四十载光阴的天地。

      岁月厚待他,四十岁的人还像加冠那年,鬓发乌黑,肤色雪白,连皱纹都没有一道,只是太瘦了些。

      徐谦跪在竹筏旁,仍紧握他的手,他不切实际地期盼着这只手会调皮地回应他,挠挠他的掌心,或是别扭地抽回去,怎么样都行,只要他动一动,但是颜俞真的不再动了。

      泪眼朦胧间,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他把颜俞圈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一转眼他就长大了,可以自己坐在案头读书,老师在的时候乖巧听话,老师一走便满地打滚,爬到魏渊身边说话,或者凑到自己跟前讨打。

      再后来,他长到和自己一般高了,眉眼越来越精致,小脾气也多,动不动就生气,动不动就不说话,那时候觉得真是怕了他了,可又止不住喜欢他。

      再后来······
      俞儿,若有来生,盛世相见吧,就再没有那些分别与苦痛了。

      若有来世,兄长为你栽红梅,带你去看永乐江的灯火,聚峰的雪,还有安南的晚霞。
      来世啊,兄长只做你一人的兄长。
      若真有来世,就好了。

      徐谦已然泪流满面,他轻声道:“给俞儿折一枝桃花吧,我怕他路上孤单。”

      魏渊折来一枝粉色桃花,让颜俞轻握着放在身上。两人将竹筏缓缓推入江中,江流平稳,无风无波,颜俞在徐谦和魏渊的注视中,带着桃花顺着水流渐渐漂了下去。徐谦一直盯着颜俞,最开始连他手指弯曲的弧度还看得分明,很快便只能看到人了,徐谦觉得好似一眨眼,就连人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江中竹筏一点,到最后,连那一点也没有了。
      天地浩茫,而人那么渺小。

      “兄长,回去吧。”魏渊扶着他。
      徐谦踉跄一步,抓着魏渊的手臂才站稳,他闭上眼睛,再睁眼时,江中那一点仍然不见踪影,而春风,又过花千树。

      冯凌是除夕前收到的信,说是颜俞可能不行了,但他事情多,一直耽误着,好不容易赶回来回来的时候已没有颜俞这个人,他甚至没能看上一眼兄长的遗容,能见到的只有面容憔悴、寝食不安的徐谦。

      “兄长要保重自己啊!”冯凌扶着他,力气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徐谦像一片枯叶,遇风而凋,风静而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枯落的脆响。

      徐谦一手扶着门框,抬头望向远处辽阔的蓝天,轻声道:“俞儿已逝,保重不保重的,随缘便是了。”
      冯凌不知该如何接话,徐谦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指向那株梅花:“从前,你定安兄长最喜欢在这里看他的梅花,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站在树下手舞足蹈,他一回头,还是十八岁那年的模样。”
      “俞儿在兄长心里,永远是俞儿。”

      冯凌劝不住徐谦,又担心他的身体,只得让魏渊多加照顾着:“兄长思念过甚,恐损伤身体。”
      “你当他是如今才思念过甚吗?”魏渊看上去并不十分在意,仍斟酒小饮。

      冯凌叹了口气:“世上情深者,凌儿唯见兄长一人而已。”
      “你那是没见到俞儿,他们两个纠缠一生,旗鼓相当。”

      徐谦用两年时间写完了颜俞的传记,几乎把他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人生又过了一遍。他从前不能理解颜俞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齐宅前往蜀国,哪怕与他分离也在所不惜,可就在他写下来的瞬间,他豁然开朗,颜俞是这个乱世中的英雄,比他和魏渊甚至冯凌都更适合这个混乱的时代,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个乱世,也想用这个乱世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和这个乱世,是相互成就的。

      但徐谦明白得太晚了。两年来,每写下颜俞的一段经历,他便不受控制地掉一阵泪,终日像个哭哭啼啼的小妇人,到这传记写完时,眼睛也快看不见了。
      但他想,没关系,闭上眼还能看见颜俞的身影。

      书稿完成后,徐谦将其交予魏渊,并叮嘱:“待我死后,你为我作传,跟俞儿的并在一起。”

      魏渊安静接过,他看得分明,颜俞走后,徐谦早已无所牵挂,若不是要为颜俞作传一事撑着他最后一口气,能活几天都说不准,如今最后的事已完,大约兄长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次日清晨,魏渊去唤徐谦吃早饭,发现他已安然离世,表情仿若颜俞那时,了无牵挂,一生无憾。
      魏渊早看惯生离死别之事,从老师到父母妻儿,再到颜俞徐谦,他不伤心,这是非之地,早走早好。他像两年前一样,将徐谦放在竹筏上,为他折了枝桃花,让滔滔不绝的江水带着他离开了。

      回程的路上,桃花纷纷飘散。

      自梅花一般的傲骨碎了之后,那温若桃花的君子也永远地逝去了。

      魏渊独自一人在齐宅内,作完了徐谦的传记,并将其与徐谦留下的手稿合并,定名争鸣——徐谦颜俞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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