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65、大结局

　　崔始源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小四，金在中想，以崔始源的神通广大，如果早一点赶回来，也许希澈和韩庚都不必死。
　　他坐在希澈留下的小院里，看着院外的盛放了一树的马缨花，寂寞的喝酒，这坛酒是他在日本人戒严前从谪仙居里赊出来的，如今谪仙居也关门大吉，据说老板走之前去了一趟宁仁堂，郑允浩把所有的账都清兑了。

　　突然想起了郑允浩，让金在中呛了一口酒，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小盒子，拉开盖板，里面是一点点白色的粉末，金在中用手拨拉了两下，又放在怀里收好，续又倒上一杯酒，举起来时突然从心里腾出一阵寂寞，金希澈不在了。
　　他有些羡慕金希澈，金希澈和韩庚好时还是个半大孩子，他们的感情长时间浸淫在误会和分离之中，可是金希澈却爱的那么坚决，他后来的高傲和冷漠，正因为他心里深藏着一个人，唯一的遗憾，是两人没能死在一处，就像希澈自己说的，死在一处多干净。

　　“我不如你，喝酒不如你，吵架不如你，这件事上也不如你。”金在中洒了一杯酒在地板上，然后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往出走，那时天光正亮，金在中醉眼迷离，觉得还是从前那样热闹的兴和县城，瓦子塘口堆着卖水果的小贩，树荫下有人在演木偶戏，演的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金在中得意的一摸脑后，才记起自己那条油亮的大辫子早就剪掉了，再抬眼时，哪有什么水果和木偶戏，瓦子塘口的墙上只有一张张白色的通缉布告，其中一张上还画着韩庚的样子。

　　出了瓦子塘就能赫赫有名的和悦居，那面大水旗还在风中招展，可是店门已经上了门板，贴着歇业的告示。金在中扶着门口的柱子，仰着脸看，那天热闹的场景又在眼前，大厅里几十桌的宾客，他也在人群里，看着郑允浩怀抱着蘑菇走出来，冲他微笑，
　　“二少爷也来了。”

　　为什么那天一定要去满月酒，可能连金希澈都猜不到，金在中只是想躲在人群里看一眼郑允浩，看一眼，以慰相思之苦。他为什么要生气郑允浩有了儿子，他心里是多么明白，郑允浩早已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再是他的‘耗子’了。
　　他们的过去就像坏掉的秋千，就像喝掉的槐花蜜，就像没有日本人的兴和县，已经无从挽留。人都说金在中是浪荡子，其实他只是不想花太多的力气去做无趣的事情，唯一懂他的人，只有郑允浩，所以郑允浩只有拼命努力拼命做事，好让金在中能舒舒服服的做他的浪荡子。

　　这几十年，金在中吃的穿的花的用的，每一分都从郑允浩这里来，其实他欠了郑允浩很多钱了，但是他仍然是郑允浩的债主，因为郑允浩欠他的，用再多的钱也还不起。

　　坐在金家大房的花厅里，金在中像一个客人一般规矩，夏老猴子进来跪在地上，
　　“二少爷，东家去赴宴不知什么点才回来，要不您先回房休息一阵，等东家回来，我们再去请您。”
　　“赴的什么宴？”
　　夏老猴子咽了一口唾沫，
　　“这个……东家没细说，应该是去日本人那儿了。”

　　金在中点点头，
　　“那你带我在园子里转转吧。”

　　园子已经翻修过两次，阔了一倍，夏老猴子恭敬的在前面引路，走过花园的水塘就往右拐，
　　“怎么不往前了？”
　　“那是……奶奶住的地方，咱们还是别过去了。”
　　“你们奶奶最近怎么样？”
　　“嗯，时好时坏的，本来张北那边说要接走，可东家不同意，就专门辟了个跨院给奶奶静养。”

　　金在中看着夏老猴子，
　　“你在金家侍候了这么多年，觉得郑允浩是个怎么样的人？”
　　“哎呀，二少爷您又难为我，爷的事，怎么轮得到我来说三道四的。”
　　“呵呵，你这么怕他啊？”
　　“他是主子爷，当然怕。”
　　“他……和我大伯相处的好吗？”
　　夏老猴子顿了一下，抬眼看看金在中，
　　“我想，这个事儿二少爷心里应该有数吧。”
　　金在中微微摇着头，夏老猴子边走边说，
　　“其实，东家是老爷带大的，脾气性格都很像老爷，两个人都倔的要命。东家这辈子的心思，就是想二少爷你好，为了你，他什么委屈都肯受，什么事都肯做的。”

　　“二少爷现在还怨东家娶了奶奶吗？”
　　金在中还是摇着头，摇着摇着，鼻子头就酸了，夏老猴子叹了一口气，
　　“东家这辈子最悔这件事，可当时，也是没有办法。二少爷，您就原谅他吧，东家也为了这事搭上了一条腿，怎么都该说过去了。”
　　夏老猴子这些话，听在金在中心里，别是一番意味，他抬手指着一处老院子，
　　“这怎么没修？”

　　“啊？您不认识啦，这是原来东家住的老院子，您每次来不也住在这里吗？这院子东家不让修。”
　　金在中站在院门口，
　　“你先去忙吧，等郑允浩回来再来叫我。”

　　这院子金在中怎么会不熟悉，一草一木都和从前一模一样，推开屋门，迎面是长案几上还摆着自己和郑允浩的合影，两个英俊少年挽手而立，罩在玻璃框子下，是掩不住的眉目风情。
　　屋子里的陈设很老旧了，还是占了半地的土炕，一扇吱吱呀呀呀的立柜，两把交椅扔在角落里。

　　土炕上很干净，被褥整齐，半高的墙上挂着一小面帘子，金在中知道那是郑允浩放钱的地方，撩开帘儿，果然里面有一个掉了瓷的大果盘，果盘里堆着几张银票，金在中忍不住笑起来，
　　这个习惯这么多年都没改，还是什么值钱的都往这个洞里扔。当初金在中要是没钱，就会偷偷从里面拿，郑允浩算钱很厉害，不过他攒着无非也是给金在中花而已。

　　他坐在炕边，拉过被褥闻闻，上面有暖暖的郑允浩的味道，这套被褥的边角上，应该都用丝线绣着自己的名字，这是当初郑允浩置办给自己的，金在中有洁癖，别人用过的被褥他绝对不要，但是郑允浩除外，只有郑允浩可以沾着两手的泥巴捏他的下巴，也只有郑允浩可以挂着一身汗钻到他的被窝里，金在中为郑允浩开了很多先例，破了很多规矩，现在想起来，居然除了心痛，还是心痛，已全无甜腻可言。

　　金在中蜷在炕沿上，边想边慢慢迷糊过去，梦里郑允浩又从华祥庄给他做了新大衣，笔挺的呢子料，锃亮的纽扣，然后从后面搂着他，夸他漂亮。这就是金在中要的生活，很困难吗？为什么从来都得不到，有多少次的努力，就有多少次的失之交臂，他这样不愿多出力的人，
　　却在这件事上耗尽了一生的心力，金在中忍不住哭出声来。

　　朦胧中，有人轻轻摸他的眉毛，然后摸他的下颌，他不用睁眼就知道那是谁，金希澈摸过他，朴有天也这样摸过他，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像郑允浩这么温柔，在郑允浩手里，金在中就是无上珍品，被这样温柔的抚摸着，金在中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郑允浩把他捞起来抱在怀里，一下下拍打他的背，哄孩子一样问，
　　“又梦见二老爷了？”
　　金在中摇头，郑允浩抹了一下他的眼角，放在嘴里尝尝，
　　“那好端端，哭这么伤心干嘛？”
　　金在中看着他，
　　“我只是想到了我和你。”

　　郑允浩愣了一下，他没奢望过发生这么多事后，金在中还能这么好好的和他说话，被抱在怀里竟也不挣扎，
　　“想到了什么？”
　　“想到小时候，你很傻，成天被我耍着玩。有一次，我，你，还有彬子在银子河玩，呵呵，我把自己裤脚弄湿了，“
　　“啊，对，结果你和老爷说是我要把你推到河里去，老爷把我狠狠的抽了一顿。“
　　金在中脸上挂着笑，郑允浩抹干净他的眼泪，却还抱着舍不得松开，金在中仰着脸，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那我后来不是还给你留了粘豆包嘛。”

　　郑允浩看着他，痴得有些说不出话，
　　“在中。”
　　“嗯？”
　　“小九，”郑允浩张皇的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是不是在做梦，你怎么，你怎么……”

　　金在中坐直，看着郑允浩，
　　“今天我来的时候，夏老猴子还问我，是不是怨你娶了彬子。”
　　他边说边伸手抚弄着郑允浩下颌上蓄起的胡须，郑允浩也老了，细看时，粗密的发丝间也有了银光，皮肤已经粗糙坚硬，沟壑分明，
　　“我起先是恨得，后来就不恨了，他说得对，你为此付出了一条腿，怎么都该翻过去了。”

　　听着金在中细绳慢语的说话，郑允浩从最初的痴迷中醒过来，没来由的心慌，他了解金在中，这样的金在中太反常了，
　　“小九，无论你怎么想我，我对你的心都没有变过，原来怎样，现在也是怎样。”
　　金在中点头，
　　“我相信，希澈哥说过，我这辈子就是用来看你子孙满堂，他虽然聪明，但是却不了解你，你不会子孙满堂的，你不会和女人那档子事情。”

　　提起金希澈，郑允浩有些心虚，金在中摸着他的脸，
　　“他不了解你，在你杀了我大伯和小妈之后，他还敢那么信任你，把自己和韩庚的命都交到了你手里，最后落了那么惨的下场。”
　　郑允浩打了个激灵，按下金在中的手，
　　“小九！我……”
　　“我知道，你这样做是因为我，因为我被沈昌珉扣着，如果你交不出韩庚，沈昌珉会折磨我，甚至杀了我，所以你不得不如此。”
　　郑允浩避开金在中的眼睛，努力的点头，金在中倾过身，靠在他肩上，
　　“其实沈昌珉说的对，你每一次都是因为我而做下错事，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许你不会答应娶彬子，那么就不会杀了我大伯和小妈，如果不是因为我花销大，也许你不用这么为生意发愁，也就不用出来做什么会长，被人骂是汉奸、卖国贼了，对吧。”

　　“你不要听沈昌珉瞎说，这些事和你没关系。”
　　“耗子，你的哪件事，又是和我没关系的呢？你这么喜欢我，为了我什么事做不出。我以前常常在想，如果我们没有在火车上丢了行李，现在又是什么光景呢？”
　　郑允浩紧紧的搂着在中，
　　“我带你走，小九，我想好了，只要你愿意，我就把宁仁堂卖了，我有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我可以带着你，我们进关，我们到北京去，离日本人远远的，我们到北京买一座四合院，全面打一口井，后面种满花草，中间住着我们两个。我们不请下人，我就侍候一辈子，好不好？”

　　“我可要出去耍钱，天天关在家里，闷死了。”
　　“嗯，你要怎么样都好。”
　　“你有多少钱能让我耍完这辈子啊？”
　　郑允浩急得说，
　　“我……我可以出去做活，我能赚钱养你！”

　　“那我大伯和小妈的仇怎么办？彬子怎么办？沈昌珉会让你走吗？”
　　一句话，说的郑允浩透骨的凉。
　　“何必把一个假象说的那么真，耗子，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只是因为不甘心，才这么揪扯着，其实早就完蛋了，难道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郑允浩忽的一下站起来，气呼呼的说，
　　“什么都可以答应你，独这一件不行！”
　　他返过身看着金在中，看着这张让他疯狂了一辈子的脸，
　　“你就像长在我身体里，我不可能放得开。”

　　金在中从怀里取出那方小盒子，
　　“可是，你杀了我大伯和小妈，出卖了韩庚，害死了希澈哥，你和沈昌珉也有过苟且，所有这些我都忘不了，也不能原谅你，我没有办法，耗子，我心里怎么骗自己都不行。”
　　“你拿的是什么？”
　　“觉得眼熟吗？”
　　“是他给你的！”

　　金在中点头，
　　“他说他就要离开中国，回到日本去，他本来想和你一起走，但是也知道你不肯，他说这算是他帮你的最后一个忙。”
　　“把它给我？”
　　金在中不理他，自顾的说，
　　“这就是□□啊，就是用这个毒死了大伯，大伯死时一定很难受，他一定想不到你会对他下毒手，他更想不到会是因为我吧。”
　　“他知道。”

　　看着惊诧的金在中，郑允浩平静的说，
　　“那晚，我把什么都告诉了老爷，我求他不要给你说亲，不要逼你。但是他不肯，他最后一次打了我，并且说一定给你说一房好媳妇，让我死了这个心。无论我怎么哀求都没有用，我一点办法没有，以你的性格，如果真给你说亲，你为了气我，都是会娶过门的，到那时，都成了家，还怎么在一起？也许你就此会真的忘了我，小九，我这辈子除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独独是你，我做不到。”

　　金在中冲他招招手，郑允浩俯下身，金在中把嘴唇印在他的嘴唇上，
　　“我心里早清楚的，可是听你说出来，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这简单的亲吻没有继续下去，因为金在中突然咳嗽了一声，居然溅了郑允浩一脸的血水。
　　郑允浩傻愣了半秒，突然从金在中手里夺过那方盒子，拉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一点都没有剩下。

　　金在中蜷在坑沿上，双手抓着脖颈，
　　“你在干什么！”
　　郑允浩一把把盒子砸在地上，把金在中搂起来，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又想冲过去喊大夫，金在中却死死的拉住他，
　　“别走……很痛……陪我……”

　　郑允浩哇的一声的哭了出来，他使劲的抱着金在中，但是除此以外，他没有一点办法，□□的药性他清楚，来的凶猛，金在中的手指已经开始痉挛，他还强忍着去抹郑允浩的眼泪，
　　“他……要我……给你……我……舍不……得，舍不得……”
　　“不要说话，小九，不要说话！”
　　郑允浩慌乱的拍打着金在中的背，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他的小九就要死了，吐出来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大褂，他除了涌出来的眼泪之外，毫无办法，毫无办法，只能看金在中双手痛苦的抚着脖子。
　　“让我……说……来不及……了……我……死，一切……就……结束了……”

　　这个时候，沈昌珉正坐车去往旅顺，准备坐船回日本，东北盛夏的景色一幕一幕的倒退着，沈昌珉想起金在中那张绝色的脸，
　　“如果不是因为贪恋你，允浩不会在这个泥沼里越陷越深，其实你很清楚，你们已经没有去路了。允浩手上沾着很多人的血，就算你们俩逃出东北，我想，也没有可能重头再来了吧。”

　　金在中厌恶沈昌珉，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自己怨恨着郑允浩，殊不知自己就是让他沉沦的罪魁祸首。他本可以不用死在郑允浩眼前，可他受不了一个人死去，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他，总要见一眼，摸一下，亲一亲，才能安心的上路。
　　他躺下去之前已经把□□吞了，沈昌珉告诉过他，大概要两炷香的功夫才会发作，所以他好害怕等不到郑允浩，自己就死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真的很丑，是一辈子最丑的时候，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住的从嘴里吐出合着白沫的鲜血，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手挡住了郑允浩的眼睛，郑允浩的眼泪顺着他的胳膊，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把他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不……要……跟来！”

　　这是金在中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在郑允浩温暖的怀抱里痉挛了小半个时辰，便再也不动了。

　　郑允浩自己像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似的，浑身又是汗又是血又是泪，他松开怀抱，金在中脸色铁青，双眼弥合，嘴巴还没闭上，还有血水泊泊的涌出来。
　　郑允浩喘着粗气，把金在中放倒在炕上，他死命的舒展在中的身体，可是尸体已经僵硬。他在金在中身侧躺下，看着已经扭曲的脸，觉得不可思议起来，他伸出手，点了点在中的鼻头，
　　触手冰凉，
　　“你就这么爱吓唬我玩，说着话，说着话，就吐出血来，我快被你吓死了。”
　　“好好睡吧，我现在去兑大洋，等你睡醒，我也办好了，咱们就走，离开这里，我带你坐火车去。”
　　“嗯？你害怕啊，现在天还亮着，你怕什么呢？好，好，我在这里，不走，就守着我们小九，一辈子都这么守着你。”
　　郑允浩怜爱的摸着已经冰凉的脸庞，
　　“小九，其实我在北京买了四合院的，买了好多年了，只等着你原谅我，咱们就一起过去。”
　　“小九，我们还可以重头开始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