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63、第 63 章

　　沈昌珉肿着一侧脸，靠在窗台上，看郑允浩一瘸一拐的走下台阶，那人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很多，不再是图门集市上的挤眉弄眼，也不是北京驿站里的温润谦和，连那一直挺拔的脊背都佝偻下来，其实沈昌珉是很懂他的，懂他的寂寞和执着，因为沈昌珉也是这样的人，有时真希望这世上没有一个叫做金在中的男人，睁开眼只有自己和郑允浩，躺在北京驿站的木板床上，四肢交缠，相视而笑。

　　不过那天醒来，郑允浩是没有笑的，他有些窘迫的坐起来穿衣服，然后回过身来不安的推了沈昌珉一把，
　　“你想喝水吗？”
　　沈昌珉想给他一个拥抱，却被躲开了，当时郑允浩眼神里只有愧疚，很久之后沈昌珉才明白，其实那愧疚也不是给自己的。

　　突然门口有人说话，一个日本兵递了封电报进来，沈昌珉看完放进抽屉里，那里面还有两封，内容一模一样，再抬眼时，已经看不见郑允浩了。

　　郑允浩来时匆忙，没有叫罗二，所以只能自己走回去，他的膝盖刚刚强行打弯，疼的钻心，走起路跛的更厉害，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街上没什么人，他沿着安西道慢慢的走，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二房的门口。
　　站在台阶下，郑允浩看着门上落的大锁出神，好像在等大门忽然打开，金在中站在门里，憋着嘴看他，眼里又是委屈又是笑意，那可爱的小模样，只是想一下心里都甜滋滋的，等了很久，却不见门开，门上还是那把大锁孤零零的悬着。

　　“东家。”
　　有人轻声叫。
　　郑允浩愣了一下，四顾无人，那声音又说，
　　“在这里呢，东家。”
　　二房的门槐后面转出一个人，面容有些憔悴，穿着平整的洋装，冲郑允浩点头，郑允浩吓了一跳，
　　“金老板。”
　　那人走过来，拽着郑允浩的手到了背巷子里，才松手，一改以往的口吻，严肃的说，
　　“东家，惊扰了，我有件事想起你帮忙。”

　　在兴和县认识郑允浩的人，无论是不是金家的伙计，大半都称郑允浩为东家，一来出于敬重，二来显得亲切，金希澈是外地人，又一直和郑允浩不和，以前叫起东家大半是讽刺之意，今天却叫的格外低眉顺眼。
　　“金老板，你……怎么在这里，日本人到处在找你。”
　　金希澈点头，并不慌张，
　　“我知道，你去了沈昌珉那，应该都知道了吧。”
　　郑允浩也不隐瞒，
　　“嗯，韩庚居然就是地下党，他胆子也太大了，连日本宪兵队都敢炸，这可是要杀头的！”

　　希澈眼中的恐惧一闪而过，想说什么却没有讲出口，他鼓了鼓勇气，拉住郑允浩的袖子，
　　“现在日本人全城搜捕，如果再呆下去，他肯定没命了，我想请你帮忙送他出城去。”

　　郑允浩皱了一下眉头，往金希澈身后看了看，
　　“他人在哪里？”
　　金希澈惊喜的问，
　　“你答应了？”

　　郑允浩摇头
　　“现在出城是不可能的，日本人查的很严，不如你们到我家藏几天，等风声过来再说。”
　　金希澈有些失望，着急的说，
　　“他不能在兴和呆了，你不是和沈昌珉关系很好嘛，请他帮忙，一定出的去。”
　　郑允浩示意他小声些，
　　“沈昌珉是日本人的人，现在就是他负责搜捕韩先生，要是让他知道这事，肯定就逮进去了，绝不可能放出城的。”

　　金希澈低着头，小声的说，
　　“你……能去求求他嘛！”
　　“金老板，我刚从宪兵队出来，现在为了这事，在中都被他们扣下了，我现在去找沈昌珉是很危险的，我觉得眼下最好的办法是躲到我家里去，等到天气暖和了，我有大批药材要进出城，兴许能把韩先生捎出去。”

　　金希澈立着不说话，灰心丧气的不成样子，郑允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韩先生在哪里？我现在找车去接他，要赶在宵禁以前，不然就来不及了。”

　　金希澈犹豫了一阵，还是带了路，其实没走几步，金希澈就推开了一扇小门，郑允浩当然认得，这是二房的骡马门，以前是专门用来走牲口的，他万万没想到，韩庚和金希澈居然一直躲在二房的一处偏院里。韩庚看见郑允浩的时候，忽的站起身来，有些戒备的退了几步，

　　郑允浩冲他摇手，
　　“韩先生别慌，我是接你出去的。”
　　韩庚看金希澈，金希澈迟疑了一下，才说
　　“我们在这里躲着也不是事儿，不如……”
　　金希澈看了一眼郑允浩，不知怎么说下去。韩庚摇头，他似乎在生病，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金希澈走过去摸摸他的脸颊，劝道，
　　“换个地方，好歹吃副药，这样拖下去，等不到日本人抓你，你就玩完了！”

　　韩庚摇头，拽着金希澈走房子另一侧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金希澈急的说，
　　“我们能去哪儿？这里处处都是日本人，一走出去就会被抓。”
　　韩庚看了郑允浩一眼，金希澈知道他不放心，便低声说，
　　“我们多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你还发着烧，这样耗在这里，不也是死路一条。郑允浩虽然和沈昌珉交好，但那是……私交，倒不是他投靠日本人……”
　　韩庚接过话头，
　　“他现在做会长的东北商会，完全是受日本人掌控的。“
　　“那是为了在中，”希澈安抚的摸摸他的脸，突然笑起来，
　　“就像你个神经病，为了……我，不也没接到命令就提前把宪兵队炸了吗？放心吧，就算为了在中，他也不会对我们不利的。”

　　夜色初降，三辆黄包车在兴河城里绕巷子，铃铛都用布条绑死，发不出一点声响，车子直接拖进了金家大房的侧门。
　　郑允浩安排两人在偏院的一处房间里安顿下来，先让厨房炖了一只鸡，烫了一壶酒，希澈想请个大夫给韩庚看病，郑允浩点头，
　　“好，二位小坐，我去去就回。”

　　果然是去去就回，不过回来时，还夹杂着日本宪兵的皮鞋和狼狗的吠叫，韩庚站起来，走到窗边，院子外是横七竖八都是电筒射出来的光线，希澈跟过去，从梅花镂空格子窗里一眼看见了明晃晃的刺刀，他觉得两腿发软使不上力气，韩庚一手掏出别在腰里的盒子枪，一手搂紧了他，在他纷乱的发际上深深一吻，温柔的说，
　　“格格别怕，有我在！”

　　一大队日本兵闯进来，最前面是一排日本狼狗，呲着牙不停的狂吠，后面一排的都拔开了枪栓，拉好了架势，只等一声令下就开枪。沈昌珉穿着马裤呢的军装，带着他的白手套，和郑允浩并排站在最后面，他挥挥手，示意给狼狗嘴巴套上笼头，院子里便突然安静了下来。

　　“金老板，韩先生，受惊了。”
　　屋里吹熄了的灯火，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沈昌珉的声音在回响，
　　“韩先生，我知道你带着枪，但是我想你的枪里已经没有多少子弹了吧。我劝你别激动，日本皇军只是希望能和你谈谈而已。”

　　韩庚知道自己的枪里只有两颗子弹，希澈抬起头，夜里他的大眼睛蓄满了水光，他比了一个枪的手势放在韩庚头上顿了一下，又放在自己脑门上顿了一下。韩庚非常明白他的意思，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这是两人唯一的选择，日本人的手段他很清楚，落在日本人手里，绝对是不得好死的，他是不怕，但是他不能让金希澈也去受那个罪。

　　外面沈昌珉还在说话，
　　“韩先生，只要你现在放下枪走出来，我保证不会伤害你，而且，只有你需要跟我们回去，至于金老板，可以继续留下来。”

　　韩庚的身体抖了一下，金希澈知道他有些动摇，便死死的搂住他，使劲的摇头，韩庚捧着他的脸，心里万分挣扎，如果沈昌珉说的是真的，那么希澈就不必陪着他死了。

　　沈昌珉侧过头，对着郑允浩挑挑眉，郑允浩脸色苍白，犹豫了半天，才开口说，
　　“金老板，你的安全是有绝对保证的。”
　　金希澈听见郑允浩的声音，就好像被狗咬了一口，张口就要骂，却被韩庚挡住了，他紧紧的金希澈环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又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说，
　　“好好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