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59、第 59 章

　　出了三九的兴和依然很冷，银子河刚刚破冻，厚厚的冰凌极为缓慢的游向下游，交错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沈昌珉擦擦车窗上的白雾，看见不远的堤岸上站着人，双手在前拄着拐，身姿极为挺拔，沈昌珉刚想下车，突然记起这日子大概会是他儿子的忌日，便停了车在岸边，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默默的看着郑允浩。

　　一年前的一幕渐渐从心里涌出来，那是沈昌珉第一次见到全慧彬，这位东北名门闺秀没有在贵客前保持住自己的风仪，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对她无疑是灭顶之灾，她一整夜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哀嚎，而且变得力大无穷，在下人们的拉扯阻拦下，仍然有几次扑到郑允浩跟前，在郑允浩的脖子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沈昌珉想伸手护着，他看着静默不语的郑允浩一阵心痛，但全慧彬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更吸引他，聪明如斯怎么会听不出他们的夫妻感情并非外界传的恩爱。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都是因为你做的这些孽，才会报在蘑菇身上，你应该去偿命，你这个杀人犯！”
　　“还我的孩子来，没有蘑菇，你让我怎么活，怎么活……”

　　全慧彬似乎把所有的怨气都出在了郑允浩身上，沈昌珉隔着众人，依然能读得懂全慧彬眼里的绝望，那种感觉他也曾经有过，同样也是因为郑允浩。

　　小蘑菇的尸体就停在院子的花架下，盖着淡青色的单子，全慧彬哭闹了一夜，最后力气用尽，便慢慢爬过去，一手抚着尸体，一边默默的流泪，静静的躺下来。

　　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人们都看着郑允浩，郑允浩平静的说。
　　“还不扶你们奶奶进去！”
　　又扭过头吩咐夏老猴子
　　“到福寿阁去选一副现成的棺材回来。”

　　等下人们各忙各的散去，郑允浩才失魂落魄的走出来，沈昌珉掏出一块帕子按在他脖子的伤口上，郑允浩愣了一下，
　　“你怎么还在？”
　　沈昌珉强自温柔，指着伤口说
　　“去处理一下吧。”
　　郑允浩甩开他，
　　“我没事。”

　　沈昌珉见他要走，便说，
　　“你在兴和有头有脸，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恐怕会有人过问吧。”
　　郑允浩转过身，看了沈昌珉半天，才低下头小声的说，
　　“孩子是失足掉进河里的，你不要让日本人查，不要去找在中。”
　　沈昌珉倒吸一口气，
　　“这样……你都包庇他？就算那孩子不是……”
　　后半句话在郑允浩冷冽的注视下咽了回去，
　　“那孩子也许生来就是还债的，我和彬子一直都这么想，”
　　说到这里，郑允浩脸上浮现出父亲的哀恸，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那之后，沈昌珉几乎没怎么再见过郑允浩，虽然郑允浩已经做了东北商会的会长，其实挣扎从来都是无用之功，整个东北已经笼罩在日本的势力之下，连小小的兴和也有了挂着竖番的日式饭馆，如意班的戏楼设了专门卖票给日本军官和商人的头等包厢，这样的情况下，再坚持什么都显得可笑。

　　沈昌珉心里知道，关键在于金在中在这个混路的世道里，依旧醉生梦死，他习惯来往各式的销金窟中，他给窑姐的银票很多已经不能兑换，还有在酒楼签下的大名，这些都需要郑允浩的真金白银，所以郑允浩不敢跟生意赌气，与其说他是在赚钱，不如说是在替金在中还账，
　　沈昌珉看过几次郑允浩亲自把钱送到妓馆去，他曾经问过，
　　“这些事叫下人做就可以了。”
　　郑允浩淡淡的说，
　　“我就是金家的下人。”

　　沈昌珉在胡思乱想中吸完了一支烟，难过起来
　　“也许真像他说的，他和金在中之间，外人无法了解。”
　　刚想发动车子，却看见远远的走过去一个人，瘦削的肩膀，穿着一身奶白色的西装，沈昌珉认得出。

　　郑允浩抬头看见金在中的时候，十分惊讶，金在中面无表情，慢慢的走过来，却迫得郑允浩低头，
　　“二少爷。”
　　金在中没说话，走过来挨着郑允浩站住，两人便肩并肩的看银子河的冰凌，良久，金在中摊开手掌，是一块翠色的貔貅。这貔貅原来是一对，一翡一翠，翡色的是金在中在地摊上买来送给郑允浩的礼物，后来金在中生日的时候，郑允浩专门请人用上好的翡翠雕了一只一模一样送给他。

　　当时金在中常常睡在郑允浩房里，睡前允浩喜欢摸他薄薄的肩胛
　　“你知道貔貅是干嘛的吗？”
　　金在中睁开眼，带着笑意的吐了他一脸唾沫，
　　“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吗？貔貅是招财的。”
　　“所以应该买一个大的摆在店里。”
　　金在中笑着掐他，
　　“药堂里摆个貔貅，像什么样子！”
　　郑允浩边笑边解释，
　　“我说的是二老爷的生意。”
　　金在中想了一阵，撇撇嘴，
　　“我家的生意也就我爹操心，跟前没个好使的人，我看长久不了。哪像大伯这么好命，有个你替他分担，大伯现在还常打你吗？”
　　郑允浩点头，想了一下又说
　　“你尽说傻话，将来生意不都是你的。”

　　金在中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根本做不来，也不想做，”
　　说着眨眨眼，在允浩腰间把那貔貅摸在手里，喃喃自语，
　　“好宝贝儿，多吸些钱给我花。”
　　郑允浩这才恍然大悟，
　　“你是让我赚钱给你花啊！”
　　金在中得意洋洋，
　　“傻子！怎么你不愿意啊？”
　　郑允浩赶紧搂紧他，凑上嘴唇，含糊的说
　　“愿意，愿意，只怕你以后不肯要我养的。”
　　金在中被他嘬的生疼，拍打了一番，严肃的说，
　　“那可说好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放着我不管。”

　　那些年的情话说的太多，独独这一句郑允浩记得特别深，他不能放着在中不管，无论在中再怎么荒唐，他都要应着他，陪着他，不能赌气，要百倍的关爱，因为这是他们很早就约定好的。

　　但是有些债，已经拿钱还不起了，小蘑菇的满月酒上，金在中被人簇拥着上前，仓皇间，他只好解下那只贴身带了许久的貔貅，系在小蘑菇的脖子上，这是一个长辈的见面礼。那一对貔貅，后来就一直系在小蘑菇的脖子上，全慧彬曾经说，
　　“他一个孩子，带什么貔貅，财重压命，不吉利。”
　　郑允浩心里想，
　　“总该有什么配成一对儿的，别像我俩一样，孤孤单单。”

　　小蘑菇被捞上来的时候，脖子上只有一只貔貅，另外一只则安静的躺在金在中的手心里。
　　郑允浩乍见之下，眼眶发酸，金在中看着他难过的样子，没头没脑的说，
　　“你还这么喜欢小孩子。”
　　两人的脚边，有一小撮垒砌的土堆，上面插着香头。

　　郑允浩看他，他的侧脸美好的让人心动，尖细的下颌依然白净，金在中感受到他的目光，扭过脸来说，
　　“即使不是亲生的，你还是那么喜欢他。”
　　郑允浩苦笑，
　　“你这么相信马庆。”
　　“所以你弄死了他？”
　　“我在你心里，到底杀了多少人？”

　　金在中看了看手上的貔貅，突然说
　　“他跑的很快，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我抓了一把，想把他捞过来，但是那个窟窿太大，我没有那么大的劲儿……，就眼看着……”
　　郑允浩抓住他微微颤抖的手，
　　“你不用解释，我从来没怀疑过。”
　　金在中摇头，
　　“其实我可以救他，我在冰面上看着他沉下去，但是我突然想，大伯死的时候，你也一定是安然的看着他，还有小妈也是……”
　　他说着挣开郑允浩的手，
　　“他们是我最亲的人……你都不肯放过。”

　　“现在两清了吗？”
　　金在中摇头，一扬手把貔貅扔进河里，郑允浩扳过他，认真的说，
　　“在中，你猜来猜去只会折磨自己！我从来没有瞒过你的。包括小蘑菇的事，对吧。你处心积虑要挖马庆的话，其实那些我都对你说过的。”
　　金在中笑了出来，
　　“是啊，我太低估你，真正知道实情的人，你又怎么肯放出来。李东海跟了你那么多年，不还是死了嘛！你还说你没有瞒着我！”
　　“东海是死于意外！那一次，我的腿，”郑允浩敲着自己的右腿，“我也差点死了啊！”

　　金在中退了一步，冷冷的看着他，
　　“你与其这样卖命的演戏，还不如说了实话，事到如今，你还在指望什么呢？”
　　“我还在指望什么？在中，从小到大，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让我现在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郑允浩激动的喘着气，却说不出什么。

　　这么多年了，在金在中心底，一直期待有一天郑允浩能愤然的说出些什么，让满天的乌云都散开，但是郑允浩只是沉默，沉默在金在中看来就代表承认，代表词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金在中渐渐也失去了这样的期许。

　　他缓缓转过身，也许有天说的对，除了郑允浩再也没人能杀的了李秀满，也没人会杀李秀满，这就已经可以解释全部的事情了，自己查来查去，不过是想维护郑允浩而已。这个死结已经解不开了。

　　身后突然有踉跄的脚步，金在中还没来得及扭身，那人已经跪在他脚边，双手紧紧的搂住他的腰。金在中就这样静静被抱着，寂寥的河岸边传出痛苦的呜咽，连坐在车里的沈昌珉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看着那两个人，虽然他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但是他能看得懂郑允浩的感受，隐忍又安然，痛苦又甜蜜。
　　看着郑允浩跪在那里，依依不舍的抱着金在中，沈昌珉心底一阵抽痛，
　　“果然是非他不可吗？允浩……，何必爱的这么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