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44、第 44 章

　　报恩寺在兴和城郊十里，那片杨树林的山岗上，面向银子河。据说和前朝普济大和尚有关，他出家前本就是兴和县人，后来盛名高起，县太爷便在山岗上督建了这座报恩寺，意为带其回报皇恩浩荡之意。后来关外战乱，这座庙也就半废弃了。

　　刚进民国那会儿，金家的生意深入关内，出关入关土匪山贼很多，为求太平，金家出银子翻修了报恩寺，渐渐寺中有了住庙和尚，逢年过节也有人来进香火，不过说到底也算是金家的别院祠堂。

　　金在中疯疯长长，跑到山岗下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喘着上了台阶，庙门口还围着不少的人，抬头看，庙门依然如故，看不出什么火烧的痕迹。人们见他来了，主动闪开一条路，等金在中趴在庙门口往里看时，心却全然的凉了。

　　一重殿的房顶已经烧穿，走几步就能觉得呼呼的热风吹来，金在中抹了把汗，直接往香客房去，路上处处焦痕火迹，大雄宝殿已经塌了半边，露出一大截子熏黑的佛像，有一些僧人正在挑拣剩余的什物，其中一个年纪大些，认得金在中，忙过来合十于胸，

　　“金施主。”

　　金在中认不得他，只急得探问张氏，

　　“人在哪里？”

　　那僧人误会了他的意思，手指后院说，

　　“郑施主也来了不多时，此番正在后院同方丈讲话。”

　　金在中一听郑允浩果然在这里，心里便更笃定了几分，二话不说就往后院去。后院是一片厢房，供僧人和香客们歇息居住，也是火烧最厉害的地方，一进垂花门就闻得见阵阵焦臭，金在中掩了口鼻进去，没想着院子里人还很多，进进出出的抬东西，忽然听见有人喊他，

　　“二少爷！”

　　这才发现，郑允浩和报恩寺的方丈站在临时搭的一处草棚下，金在中一见郑允浩，眼睛都红了，几步奔过来，郑允浩见他神色恍惚，一脸的汗，刚想开口问，哪知道金在中冲上来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正打在他右脸上，猝不及防，打得郑允浩一栽歪，手里拐杖脱手，好玄摔倒。

　　方丈立刻扶住郑允浩，对金在中口宣佛号，

　　“阿弥陀佛，金施主何以大动干戈？”

　　金在中压根不理会他，一把揪住郑允浩的领子，

　　“我小妈呢？”

　　郑允浩垂下眼不说话。金在中松开手，跟着又是一拳，吼道

　　“我问你话呢！你哑巴了？我小妈人在哪儿！”

　　郑允浩直起腰，方丈过来要劝，被他止住，

　　“有劳跟大师借个清净，我和二少爷有话要说。”

　　方丈点着头叹气，招呼院里的人暂时出去，临去之前，对金在中说，

　　“金施主节哀顺便，有话好好说，郑施主身上还有伤呢。”

　　金在中仿若未闻，见人散了，便在院子里疯狂翻找起来，自然是一无所获，连张氏身上的半片布也没有找到，他知道张氏已然凶多吉少，思及此，心里就像被戳出一个血窟窿一般，回身看时，郑允浩一脸平静的站在草棚下，正盯着自己发呆。

　　“为什么？”

　　郑允浩被他问的一楞，

　　“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连我小妈也不放过！”

　　郑允浩叹了一口气，似乎并不想说什么，金在中只当他是心虚，两步到了他跟前，揪住他的衣襟，

　　“小妈在哪里？”

　　郑允浩垂下眼，淡淡的说，

　　“这火来的太猛太快，我赶来的时候……”

　　金在中冷笑不止，

　　“你赶来？，这火不就是你放的吗？”

　　“你怀疑是我。”

　　“报恩寺这么多年无妄无灾，怎么好端端你前脚刚把小妈送来，后脚就起了火。”

　　“这火是因为……小姨娘……”

　　“对！”金在中紧紧攥着郑允浩的衣襟，恨不得一把把他扯裂，

　　“所以你就放火烧死了她！”

　　郑允浩见金在中满眼通红，怕他有个好歹，揽住他的肩，急切的说，

　　“我没有！火不是我放的，我为什么要害死小姨娘呢。”

　　金在中看着他，郑允浩满脸的真切，又是从前那副要掏心挖肺给他看的样子，可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相信，

　　“因为小姨娘要给我娶亲，对吧？”

　　郑允浩胸口一震，脸上乍现的戾气正落在金在中眼里，金在中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可怕极了，

　　“郑允浩，你就那么想做金家的老爷吗？”

　　“在中，我……这辈子，想要的是什么，你应该最清楚。”

　　金在中无力的摇头，一直压抑着的悲苦刹那间在喷涌而出，

　　“你已经得到了，郑允浩，你已经是宁仁堂的大东家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你要害死我大伯，害死小妈，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了，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郑允浩抬手擦去他的眼泪，

　　“我没有，在中，我没有害过老爷和小姨娘。”

　　金在中哭着哭着，复又恨起来，他挥开郑允浩的手，退开一步，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只有你！”

　　“我从不对你撒谎，我如果做了，我会承认的。”

　　“你对我说过的屁话还少吗？”

　　郑允浩竖起两指，起誓道，

　　“我郑允浩如果真做了一丁点伤天害理的事，叫我死无全尸！”

　　金在中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忽然大笑起来，

　　“你少来这一套，你会死无全尸的，我一定让你给二老陪葬！”

　　郑允浩讶异的看着他，他了解金在中，以他的性子，无论多怨他，多恨他，都要作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却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狠毒的话。

　　“在中，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金在中冷笑着，

　　“怎么，你心虚了，怕了？我不是听到了什么，我是什么都知道了！你做的这一切，难道不该死无全尸吗？”

　　“是全慧彬对你讲得？还是下人说的？”

　　金在中擦了把泪，看着残破的墙角，

　　“小姨娘早都对我说过了，只是我不信，我好后悔不该这么信任你。才让你有了可趁之机，一步步的把金家人赶尽杀绝。”

　　“小姨娘一直犹疑我的，自老爷病逝后，她更加恍惚。”

　　“我大伯根本不是病逝，是被你毒死的！”

　　“在中，老爷的脉案就在柜上，你也是一张张翻过的，那脉案有无改动？脉案上可有中毒之像?”

　　金在中此时脑中全是张氏当日的话，

　　“大伯病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药不见效，可是小妈要换大夫，你总是不肯！”

　　“杨温轩是老爷自己点的人，非他开他的方子不可，再说，要说关外最好的大夫，不是宁仁堂，还会有谁？”

　　“一派胡言，你和那个杨温轩过从甚密，他什么都听你的，你们俩玩猫腻玩上了道，你怎么肯轻易的换人。”

　　郑允浩踏上一步，

　　“我后来让步了，要请洋人来瞧，是小姨娘死活不肯的，上了门不许进家，这个事情金家上下都知道，你可以随便找人来问的啊！”

　　金在中被说得哑口无言，直愣愣看着他，

　　“小妈是你的眼中钉，如今已经被你害死了，你当然随便诬赖她，任你怎么说都可以。”

　　郑允浩咬咬牙，卷起右手的袖子，小臂处赫然一大圈血茄，触目惊心，金在中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仿佛是牙齿印，

　　“这是……”

　　“我那天带着蘑菇给她请安，不知哪句话没说好，结果就成了这样。”

　　“所以你就说她得了癔症，说她疯了，然后把她送到这儿，再一把火烧死？”

　　郑允浩张着嘴，要辩解，想想又觉得枉然，只得放下袖子，自暴自弃的说

　　“是，你说得没错，是我毒死了老爷，一把火烧死了小姨娘。”

　　金在中冲上前，照着他脸上就捣了一拳，郑允浩趔趔趄趄，金在中跟着又补了一脚，把他跺在地上，

　　“狼心狗肺！郑允浩，你的心真狠，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郑允浩蜷在草垛上，动也不动，任金在中的拳脚铺天盖地的落在他身上，只是不动，也不出声，只有眼泪一滴滴从眼角落出来，他侧过脸，不想让金在中看见。金在中疯了一样的扑打，打到手酸腿麻，还不肯罢休，一眼瞧见地上的拐杖，捡起来便狠狠挥在郑允浩身上。

　　“为什么我会相信你，你究竟都干了什么，郑允浩，你把我的一切都拿走了，你还给我，还给我！”

　　就这样哭喊着，终于一脚踏空，也摔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郑允浩从地上起来，慌张的爬过去，想把金在中抱在怀里，可刚一近身，金在中就抬脚把他踢的一溜滚。

　　“你滚！你滚！”

　　两人不知闹腾了多久，直到日暮时分，都是精疲力尽，只能各自坐着垂泪。报恩寺方丈悄无声息的进来，看着两人，只有无奈，他走到郑允浩身侧，想扶他起来，

　　“郑施主，外间有人寻你。”

　　郑允浩伸手拿过拐杖，狼狈的站起来，缓了缓口气，

　　“什么人寻到了这里？”

　　“是家里人，问你几时回去。”

　　金在中听他说到‘家里人’，更是勾动了肝肠，上来又要动手，被方丈隔开，

　　“金施主，人死不能复生，你切莫一时伤心，错怪了好人。”

　　金在中推开几步，上上下下仔细的看了看郑允浩，

　　“错怪好人？郑允浩，你现在尽管得意，我会全要回来的，我一定也要你尝尝这种滋味！”

　　说完，跌跌撞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