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42、第 42 章

　　两个婆子扯着金在中翻是非，说了好半天，金在中才理出头绪。原来李秀满下葬后，他小妈就得了头风，这事儿金在中也知道的，还总一天三次过去问安端茶，后来柜上事情多，倒有小半月没过去了。
　　乔喜她娘说，小姨娘不是头风，是癔症，为了躲闲话，老太太一天钻屋子里也不出来，吃的药都是柜上老大夫配的，可是这病却不见好，起先只晚上偶发，后来演变到大白天都疯癫起来，前天中午郑允浩带着一家人过去问安，好端端说着话，老太太就突然扑过来，张嘴差点咬到郑允浩，还是她们几个拉扯的快，才没伤着人。

　　夏老猴子请了人来跳神，说老太太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大家打算送老太太去村外的报恩寺里住一段时间。

　　金在中听得浑身发抖，他想起张氏抹着泪对他说，
　　“郑允浩要占金家的产业，看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不顺眼，总要想个法子除了我们才行。其实我和你大伯都是要入土的人，早死晚死都一样，只是怕我们走了以后，你要受委屈。小九，你就挣点气好不好，就算小妈哪天背不住闭了眼，也能安心啊。”

　　两个婆子还要说下去，金在中已经转身，乔喜她娘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哀求道，
　　“二少爷，你行行好，我们是有啥都说了，你可千万别告到东家那去。”
　　金在中抽了袖子，一言不发，直奔西跨院。

　　西跨院是张氏住的地方，她因为讨厌郑允浩一家，所以独个儿住在偏房里，月亮门口有俩半大小子在推牌九，见金在中突然来了，吓了一跳，立即把纸牌藏在怀里，站起来请安，
　　“二少爷早。”
　　金在中也不理，进了院子，上了台阶，才发现屋子门口竟然上着锁，他回身喝斥那俩，
　　“把门打开！”
　　两人都面露难色，磨磨蹭蹭的挪过来，其中一个搓着手，为难的说，
　　“二少爷，东家有交代，老太太要静养，谁也不能打扰。”

　　金在中盯着他，又说了一遍，
　　“给我把门打开！”
　　俩小子只是干笑，却不动弹，金在中从台阶上下来，一步步逼过去，
　　“你们开不开？”
　　其中一个大着胆说，
　　“二少爷，不是我们不开，实在是东家有交代，要不这样，你拿东家的字条来……，”
　　话还没说完，金在中轮圆了，一个嘴巴扇了过去，扇的那小子转了一个圈，摔在地上。

　　其实俩小子也就十三四岁大，哪里见过金在中这阵仗，被打的那个憋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
　　“二少爷，你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没胆开这门，反正不是被你打死，就得被东家打死，索性叫我娘给我赎身出去的好。”

　　金在中也是一时急火上心，他本是个散淡的主子，脾气虽大，却几乎不动手打下人，看着俩孩子抱头哭怨，金在中心里也不是滋味，再要骂已经没了气势，只好返身上了台阶，朝着门狠踹了几脚。
　　奇怪的是，里面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金在中喊了两声小妈，没人答应。金在中越想越怕，看日头已经高起，估摸郑允浩一定去了店里，只得又往宁仁堂去寻。

　　宁仁堂在兴和一共有三家店，郑允浩这个时辰一般都在老店的柜上，金在中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老掌柜下了台子迎出来，
　　“二少爷来了，喝口茶吧，我把账本……”
　　话还没说完，金在中已经推开他，直奔后堂。后堂里几个小伙计在打盹，还有几个在晒药，他转到花厅去，花厅是他学习的地方，郑允浩这阵子也爱呆在花厅，可是今天却扑了个空。
　　老掌柜跟在身后，觉察出异样，
　　“二少爷，您这是找……什么啊？”

　　“郑允浩呢？”
　　“啊？”老掌柜推了推眼镜，
　　“东家今儿个拖人捎话过来，说昨晚没休息好，最早要过了晌午才到店里来。二少爷不是打家里来的吗？没见到东家？”

　　金在中才记起，郑允浩在金希澈家门口等了自己一夜的事情，那个蹒跚着拉车的郑允浩，和婆子们嘴里说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郑允浩真的要把老太太送出去，他不信小妈好好的会得什么癔症，如果这是郑允浩的阴谋，那就证明小妈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也就是说，……，大伯是被郑允浩毒死的……。

　　金在中站在园子里，突然一阵彻骨的凉意，这些猜测和留言，他从心底是不信的，在他心里，郑允浩待李秀满，比亲生儿子有过之无不及，从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自小就看在眼里，而且，终究也是因为李秀满，郑允浩才会背弃自己，娶了全慧彬。
　　他一直觉得，那些不过是因为小妈看不起郑允浩，而胡思乱想出来的，难道是因为这样，郑允浩才打算把小妈送出去吗？

　　金在中想的头都要炸开了，可是眼下最关键的，是要找到郑允浩，当面问个清楚。金在中
　　正在犹豫是留在店里等他来，还是回家去找时，前厅跑进个大伙计，脸上神色紧张，跑过来问了安，就伏在掌柜耳朵上低语了几声。老掌柜脸色暗了下来，沉吟了片刻才说，
　　“先去泡壶好茶应付着，我请示了二少爷再说。”
　　“什么事？”
　　老掌柜叹了口气，
　　“是个麻烦事，日本人请东家去做东三省商会的总长。”
　　“日本人？”
　　“是啊，现在关外是日本人的势力，咱家原先打点德国人的银子还没回水，这就又要填补日本人的胃口。小日本没有好东西，可不打点，生意出关进关，都在人家的掌握中，又得罪不起。”

　　“叫郑允浩去做总长是为什么？借金家的势？”
　　“是啊，这日子不安稳，日本人也怕，要不然在沈阳修什么故宫啊。”
　　金在中沉下脸，天真的说，
　　“不做不就行了。”
　　掌柜无奈摇头，
　　“我的爷，没有这么简单。其实他们这主意也不是打了一天两天了，老爷子还在柜上的时候，朝日商会就来过好多次，一来老爷子死活不肯，再者那会儿和红胡子关系好，日本人也没办法。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上次他们换了人来谈，很是强硬，和东家说的有点翻脸，结果第二天日本宪兵队直接把三家店都围了呢。”

　　金在中恨道，
　　“这里还不是日本人的天下！”
　　说着抬腿往外走，掌柜扯了他一下，担心的说，
　　“还是等东家来了再定夺吧。”
　　金在中看他一眼，奇怪的说，
　　“这是关乎我金家的事，怎么我问不得吗？非要他一个外人来了才能算数？”
　　掌柜一听，知是疑自己起了二心，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随着金在中到了前厅，前厅处隔着一扇胡桃木镂花挂屏，屏风上刻得是百福临门。金在中隔着挂屏望过去，见堂里只有一个男人，穿着白色西式衬衣，胸前敞着怀，袖子挽起一半，下身是日本军的马裤呢，裤脚捅在小水牛皮的马靴里，马靴擦的锃亮，都能照见人影，那人不知金在中在屏风后打量自己，举止很是自然，面目隽永，正垂下眼端着茶盅吹气。

　　金在中上下打量一番，扭脸小声问掌柜，
　　“这是日本人吗？怎么长的这么高，看脸上也不像。”
　　掌柜压低声音说，
　　“是二毛子，他爹在日本好像是什么头头，他跟他娘在高丽长大的，现在手上也有好几家参行，一直想和东家合作。”
　　“是他想让郑允浩去做总长？”
　　“原来上门的不是他，八成只是说客。”

　　那人听见响动，放下茶碗，微微一笑，
　　“郑兄既然到了，又何必对小弟避而不见呢。”
　　金在中一看藏不住，便整整衣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那人抬眼一看，发现是个陌生人，愣了一下，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金在中发现这人很高，比郑允浩还猛上半头，宽肩窄腰，头面整洁，裤兜里露出半截银丝帕子，一看就是有钱公子哥的派头，怎么也不像是和日本宪兵队有瓜葛的人。

　　金在中边走边想开场白，那人却已了然，
　　“阁下是……金在中金二少爷吧。”
　　“不错，尊驾是？”
　　那人轻轻磕了一下后脚跟，一个立正站的笔管条直，
　　“在下朝日商会总干事沈昌珉。”
　　说完立即偏头笑了起来，金在中让了座，沈昌珉便上上下下的打量起金在中，看的金在中浑身不自在，他素来不善这些应对，举着茶杯倒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倒是沈昌珉，汉文说的很利索，神态亦不像个外人，闲聊起来很有一套，两人问问答答，说说停停，金在中才知他和郑允浩早就相识，私交还甚为不错，所以这次请郑允浩出任总长，换了几轮说不动，日本军方才找了关系拖到了他。

　　两人不痛不痒的说了阵子话，沈昌珉从衣袋里拉出块西洋石英怀表，看完就站起身，
　　“看来我今天来得不巧，是碰不到郑兄了，小弟的意思，还请二少带为转达。”
　　金在中也有心送客，
　　“沈先生几时来玩，都是欢迎的，可是出任总长一事，今后就不必再提了。”
　　沈昌珉也不急，转身出了前厅，金在中跟在他后面，听见他说，
　　“郑兄的顾虑小弟心里明白，只是这事有利有弊，还要细细斟酌。二少还是同郑兄再商量一下，不忙着答复，日本方面我会极力周旋的。”

　　金在中听他这样说，吃不准他到底向着哪头，也就没接茬，只应付说，
　　“今天家中有事，倒让沈先生白跑了一趟，下次我做东，给沈先生赔不是。”
　　沈昌珉忽然站住脚，回身低下头看着金在中，金在中一愣，被他看了良久，刚要问话，沈昌珉又扭过身，淡淡的说，
　　“今日虽未得见郑兄的面，倒也别有收获。郑兄以前常同我提起二少，我总恼恨无缘相见，不想今日偶遇……”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店门，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司机灭了烟，过来拉开车门，金在中送他到车旁，沈昌再次扭脸看看他，像有什么没说出口，终究一字不吐，猫腰钻进车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