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34、第 34 章

　　谪仙楼在兴和县城东北角，如果坐黄包车出大石门街，从瓦塘子横穿出去，在兴和的正街上，有一家更老的酒楼——和悦居。
　　老人们说，和悦居是嘉庆年间就立在那的，起初生意极好，后来有了谪仙楼，生意便萧条不少。年初的时候，老东家去了，家里几个儿子做主，把和悦居里里外外的装潢一新，又从成都重金聘了个新大厨，生意一下就红火起来。

　　知道郑允浩得了一个儿子，新东家一早就提着厚礼上门道贺，并请无论如何要把满月酒席定在和悦居。
　　郑允浩对这种事，其实一向无所谓，看人家热情难却，便点头应允了。

　　在中和希澈刚转过瓦塘子，就听见鞭炮震天响，正街上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和悦居的门前，一大团蓝烟氤氲，还没来得及散开，许多小孩子蹲在阶梯下，捡地上四散的糖果和瓜子。

　　在中边走边看，突然笑了起来，对希澈说，
　　“这景象怎么瞅着那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希澈停了脚步，心疼了看着他，
　　“我真不明白，你非要来干嘛？我们回去吧，在中。”

　　金在中顿了一下，续又向前，希澈摇着头，
　　“你这样，永远也放不下他的。”

　　金希澈的话，金在中深以为然，他的确放不下，忘不了，扔不开，有一点关于郑允浩的消息和动静，他都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也许就像希澈说的，他这辈子的时光，就是用来看郑允浩妻贤子孝、富贵荣华。

　　和悦居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堂倌，专门负责接应客人，远远就看见在中和希澈二人，楞了楞，想冲里面喊。
　　金在中紧走几步，按下其中一个，笑着说，
　　“兄弟别喊了，我们是来蹭席的，没备着礼，喊了倒叫我寒碜。”

　　那堂倌看着金在中的笑脸，痴了一瞬，突然点头如捣蒜，
　　“二爷，金老板，那……那您二位里边请，靠右手都是散客，您随便坐，我去回本家一声。”
　　金在中从袖子里掏出一角碎银子，塞在堂倌手里，
　　“不必回了，我呆一下就走。”
　　说完和希澈一前一后进来和悦居。

　　和悦居当真焕然一新，金在中还记得之前他家的酒旗已经让雨水冲的发白，远远看着就像一只招魂幡挂在那。
　　如今却是富丽堂皇，大厅的南面临时搭了戏台，水蓝色的绸幕前，正有个男旦咿咿呀呀的唱着，金在中下意识的撇了一眼金希澈，金希澈哼了一下，轻声说，
　　“他的满月酒，自然不会找我们，这是西里桥的三平班。”
　　“哦，好像听过。”
　　“野班子，居然还请了崔始源搭台。”
　　“啊？他还在兴和？”
　　“嗯，他如今是自由身，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我估计请他，三平班得贴不少钱。”

　　两人说着话，挑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一桌子大半都不认识，金在中口无遮拦的说，
　　“我看他不回北京，十有九成是为了你。”
　　金希澈翻了个白眼，学着金在中的东北口音骂了一句，
　　“滚犊子！”
　　骂完，正看见韩庚坐在对面，垂着眼喝茶。

　　尴尬间，突然楼梯上有响动，几人转头去看，郑允浩穿着崭新的绸褂子，被人簇拥着走出来，他的腿似乎瘸的更厉害了，腰身偏要挺得笔直，看起来十分古怪。他身后跟着奶娘，一群人满脸的笑意。

　　人们纷纷站起来，冲郑允浩抱拳拱手，
　　“恭喜啊，东家！”
　　“郑老板，给您道喜咯！”
　　“允浩，福气福气，大胖小子啊！”

　　金在中这一桌离得很远，人们站起来，遮住了他的视线，但是郑允浩爽朗的笑声却不住传到这里，金在中甚至觉得他只能听见郑允浩的声音，笑着说，
　　“费心费心！”
　　“客气客气！”
　　“多谢多谢！”
　　“哪里哪里！”
　　字字句句透着欣慰和幸福，那孩子被他从奶妈手里接过来，抱着走到人群中，有些相熟的便伸手逗弄起来，很快听见了孩子响亮的哭声，引得大人们又是一片笑声。

　　金在中挪了半步，从人群的间隙中终于看见了郑允浩，他胖了些，脸上泛着油光，怀里抱着红色的小缎被，里面伸出两只白嫩的小手，正挥舞着要抓郑允浩的下巴。一瞬间，金在中觉得从头凉到脚底，身上的热气像被什么一下子抽走了，心里也冰凉冰凉的，让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金希澈发现他浑身在发抖，连忙凑过来，扶住他的胳膊
　　“你没事吧？”
　　金在中挤出一个笑容，
　　“哥，我想走了。”
　　韩庚也站起来，关切的问，
　　“希澈，他没事吧。”

　　金希澈不答腔，轻轻推了在中一把，金在中伸手分开人群，嘴里小声念叨，
　　“借过，借过，让一下。”
　　不知碰了什么人，对方不满意的啧了一声，紧接着大声说，
　　“哎呀，这不是二少爷嘛，怎么没开席就要走啊？”

　　这人嗓门很大，倒把在中和希澈吓了一跳，抬头看，却不认得。人群里安静下来，人们不自觉的散开个圈子，把金在中围在中间，有人轻声说，
　　“哟，二少回来了。”
　　“嗯，听说东家没请他。”
　　“忘不了全大小姐？”
　　“唉，本来是该嫁给他的，就因为他爹死得早，生生嫁了郑允浩。”
　　“是吗？”
　　“你以为呢，本来是好兄弟，现在跟仇人一样了。”

　　郑允浩在楼梯口，看的一清二楚，他沉着脸，只有抱孩子的手抖个不停，好半天才说，
　　“在中和金老板来了……”
　　金在中慢慢转过身，希澈惊疑的看到他脸上挂着魅人的笑容，说起话来软软绵绵的，
　　“呵呵，这不是匆忙的也没带什么，不好意思往前去。”
　　金在中边说边走过去，站到郑允浩眼前，仰起头看他，
　　“让我瞧瞧大侄子。”
　　郑允浩把怀抱放低，金在中探头看了看，痴然说，
　　“长的真像你俩。”

　　郑允浩眼眶一阵潮热，可是千言万语在嘴边却不能说出来，金在中伸手摸了摸孩子粉嫩的小脸，孩子的哭声更高了一层，尖利的像一把钢针插进耳朵里。奶妈过来接走孩子哄着，金在中突然说，
　　“等等，我这儿有个东西给他。”

　　金在中今天穿着素色的大褂，显得他更为清瘦，郑允浩看他撩起下摆，从腰上摘下一只小小的翡翠的貔貅，成色不好，但是磨得水润通透，金在中把它塞进缎被里，喃喃道，
　　“原有一个蜜色的，不知落在哪里了，总想凑成一对儿，可怎么也找不到。”
　　说完，突然看着郑允浩，可怜兮兮的问，
　　“你见过那一只吗？”
　　郑允浩恨不得把这掏心剜肺一样狠的人抱在怀里，偏偏半点也动弹不得，金在中看他僵硬的样子，又忍不住一笑，转过身往外走，
　　“谁知道呢，许是丢在那里了，也不是个值钱的东西。”

　　金在中摇摇晃晃从和悦居走出来，耳边全是郑允浩的笑和孩子的啼哭，吵得他头疼，他站在路口左右望望，不知该走哪一边，只好干站着发傻。
　　希澈追出来的时候，正看见金在中一头栽倒在洋灰地上，他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胸口蹦出来，却有个人先他大喊了一声，
　　“在中！”

　　黄包车还没停稳，朴有天就从车上跳了下来，飞奔到金在中身边，一把抱起来。金在中的脸上呛破了皮，血混着土脏了一脸。朴有天心痛难当，慌张的四下张望了一阵，突然把金在中打横抱了起来，返身上了之前的黄包车，含混的说了句什么，车子便撇下金希澈而去。

　　金希澈撵了几步，才发现金俊秀正从另一架车上下来，兄弟俩有阵子没见，金俊秀长高了，眉目俊俏，他看着金希澈，眼里有说不完的委屈。
　　金希澈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走过来，揽过他的头，金俊秀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不知哭了多久，金希澈推开他，用袖子给他擦眼泪，仿佛一下回到了娘死的那天，
　　“俊秀，哥顾不得你，你自己要争气。”

　　俊秀点点头，眼神落在希澈身后，闪烁半晌，才说，
　　“韩庚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