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白银的骑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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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谷莉特睁开双眼。
她的眼前是灰色的窗帘。从缝隙能看到外面一片黑暗。
她过了片刻才确认这里不是战场、不是敌国的领土、不是任何不安全的地方。这里是王都菲尔帝亚的一间房间。她起身，将盖着的被子卷起来，她双腿弯曲、用双手抱着，她深呼吸了下，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滴。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快速的心跳，如同要击穿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吗？英谷。”
房间被烛光照亮了。温暖的橙色光线，在英谷莉特的一半身体上摇曳。
在卧房的另一侧，有个小书房，两者之间隔着一个布帘。希尔凡刚才将帘子拉开了。
“那之后……你都没睡吗？”英谷莉特用着似乎是刚睡醒、还有些虚弱的声音问道，“在做什么？”
“刚才的话，在看边境的军情。”希尔凡笑着说，“现在的话，正在看一位美人起床。”
这话让英谷莉特也回以一笑。
“你呢？”希尔凡追问道。
“……”
英谷莉特沉默了片刻，她仿佛有些不安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只是一摸便到了底。在战争开始后，她就剪了短发。一方面，长发容易被敌人抓住破绽，被拉扯而造成分心，另一方面，行军打仗时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整理仪容。别说是在前线战斗的她，就是更多待在后方给军士们疗伤的梅尔塞德斯，也剪掉了她柔顺的浅棕色长发。
“很好笑。”她用带着自嘲的笑意的口气说，“我做了个噩梦。”
“关于什么？”
“我梦见……”英谷莉特停顿了片刻，“我战败了。但并没有死。”
希尔凡一愣，然后他几乎猜到了接下来的话语。
“他们把我关在刑车里，押送到帝都安巴尔，然后在众人面前游行、处决。就像是历史上任何一次一样，很正常的，女人会被迫裸露而行，被侵犯，被嘲讽，被……”
她的话语停在这里，没有说下去。她吞咽了下，露出回想什么的茫然与痛苦。希尔凡走了过来，轻轻摸着她的头，柔声道：“英谷莉特……”
“其实我认为我做得不错。”英谷莉特闭上眼睛，她的嘴有些僵硬地向上扬起，“我一路都昂首挺胸，冷然地看着每个人，仿佛他们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不论发生什么。哪怕是他们拉着我的头发，强迫我跪下，把我的头放在行刑架上的时候，虽然感觉挺疼的，但我还是很决然地喊出了——为了法嘉斯！——所有人都鄙视我的忠诚，但我觉得我是高洁的、是内心不可被侵犯的。”
“……”
“然后，也不知怎的，我却突然在观看行刑、不时发出欢呼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人。”
“……是谁呢？”
“好像是多洛缇雅……不，或许是贝尔娜提塔……林哈尔德？……也不重要，那人面目模糊。但总之，我看到了我们过去的老同学。他……或者是他们……正用怜悯的眼神看向我。怜悯的。甚至是，敬佩的。”
“……”
“在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勉力维持的冰冷外墙被一下子破开了。无比羞耻于此前遭遇到的一切，无比恐惧于即将面临的一切，觉得……后悔，我被强烈的后悔淹没了，就好像我还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但是一件也想不起来。那些人性的感情，突然就在最不该回归的时候塞满了我的心。然后……我不知道。……也许我就醒了。”英谷莉特的声音在这段发言的最后多少有些颤抖，但是她很快回复了平静，“很好笑，不是么。”
希尔凡坐在了床边。他并没有说什么“这不会发生”一类的话，因为它只有空洞，并不能提供任何安慰。
过了半晌，他才说了这样一句话：“事实上，你知道，你并不是必须去。”
“哦，也许是那样。”英谷莉特似乎真的有被这句话安慰道，她轻轻笑了起来，“但是，我们总是要去做那些不是必须的事情。……因为，只有那才是我们自己做出的选择。身为骑士——身为人——这点，我想你可以理解。”
她看向书桌。火红的烛光照耀着它，上面铺着许多卷册。看起来是北境边疆的地形图与行军路线图的推演。
“……你真是又固执又严厉。”希尔凡转过身来，叹着气，弹了弹她的前额，“虽然这也是我很喜欢你的一点啦。”
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希尔凡问道：“那么，你什么时候出发？昨晚你们开完第四次作战会议后，回来太晚了，都没有来得及问。”
“今天上午十点。”英谷莉特说，“预计本节底，帝国就会攻打阿里安罗德。罗德利古大人和菲力克斯已经提前一步到那里了。我领兵的是天马军团，虽然行军快些，但无论如何也要出发了。”
“阿里安罗德……那可是绝对不能失守的咽喉之地。”
“嗯。圣女大人似乎制造了许多巨大的人偶。”英谷莉特说，“配合我方的空中力量，或许能形成协同作用。菲力克斯来信给陛下说，他在考虑是否可能直接杀掉皇帝。你知道，那个黑鹫游击队，他们似乎一直让皇帝冲在前面。”
“唔，如果是菲力克斯的剑的话，找到单挑的机会，说不定真的可以。”希尔凡说，“别有太多烦恼啦，阿里安罗德不是被称为白银的少女么？那可是一次都没有被攻陷过的要塞。不要觉得自己会创造历史。我们可都没那么伟大，是不是？”
“希尔凡，请不要把你那套自我贬低用在我的身上，我还是很想成为一位伟大的骑士的。”英谷莉特笑道，“而我们这位自命平凡的将军……你呢？什么时候出发？”
“很遗憾，女神似乎给了我更多一点的时间。”希尔凡说，“预计今天下午出发。因为需要整备一些军资。陛下似乎打算调用王都的一些应急防备力量。”
“北部边境的情况怎么样？边境伯爵这么十万火急地要你去，是很糟糕？”
“算是也不算是。每隔几年斯灵就要打过来，他们当然也不可能突然就壮大到无法应付。”
不过，因为要应付帝国，戈迪耶家也为王国贡献了兵力，驻守本领地的兵力虽然没有太过削减、对斯灵的防备一直都在，但也称不上能余裕地应敌，斯灵正是看准这点才趁虚而入的。也因为形势紧迫，在王国方面自顾不暇、无法派出大量增援的情况下，最好的策略就是如过去一样。用破裂之枪将斯灵拒之门外。
“我想你知道……现在的王国经不起漫长的双线作战。”
“我知道。”希尔凡说，“会赢的。干净利落，就像是和女人分手，对吧？……唔，所以，我们还有最后的……”
他拿起放在桌面上的怀表，上面的时针指向五点。
“最后的五个小时。”他说，“有什么想做的？继续补一觉？”
英谷莉特挑了挑眉：“那就有点可惜了。下次见面，至少也要再过一节。”
“一节以后……唔。如果帝国在孤月节底攻打阿里安罗德，打败他们，收拾残局，如果把你调回来的话，再行军回王都，的确也要大树节底了。我那边乐观估计的话也是差不多。”希尔凡想了想，“那想要干什么，去把老斯特街的烤肉大叔从睡梦里喊起来，让他给你做顿践行大餐？或者是去红天鹅的门口，排他们早上最新出炉的第一波丝绒蛋糕？要去喝杯酒、玩一局桌面游戏或者山顶上看日出我也不反对的。”
“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有很多想做的。唔，那些都先放在‘以后要做’的备注单子里好了。我现在……只是……”
英谷莉特在战场上是敏捷而轻巧的，她擅长闪避敌人的攻击，然后灵活地应对。所以这一刻，她也是如此。就像是一阵微风，她轻轻地亲吻了希尔凡。
在她身后，天空已经稍微光亮，从灰色的窗帘中透出一点点蓝黄。
——大概，这是希尔凡第一次见英谷莉特这么主动。
“只是想要你，好不好？”
她仍然用着那种平时的正直而清爽的语调这么说着。露出了笑容。
两人的关系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在发动战争后，帝国攻陷了大修道院，大司教蕾娅逃往王都，之后，王国和帝国就开始了漫长的拉锯战。所有人，希尔凡和英谷莉特，还有菲力克斯、杜笃、雅妮特、梅尔塞德斯、亚修、罗德利古、吉尔伯特、科尔娜莉亚、关达尔、西提斯、芙莲、卡多利奴、锥里尔……以及更多的王国将领、各地领主与教团骑士们，都要随时支援战场。虽然不可能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都不停地打仗，但必须提防着随时会爆发的冲突，他们总需要互相轮班，在前线驻防，有时候战事吃紧，还要一起赶去支援。
那根弦一直紧绷着。今天认识的人们，明天也许就消逝。而他们的消逝，又仿佛毫无意义，只是在帝国和王国那每次只是小小变动的国境线上，添加了一堆新的白骨。一切都看不到尽头。虽然仿佛一直有着希望——他们一直维持住了战线，没有让帝国真的侵略进来——但同时，恐惧与绝望，却又如影随形。帝国的新皇帝如此强势，王国曾有过议和派与她接触，她却将来使直接斩杀。对于被侵略方的法嘉斯来说，打赢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处，这是无法后退又无法前进的战争。
那是恰好轮到两人一起回王都与陛下述职的日子。作为长年的挚友和战友的他们，一边聊着当前的形势，一边共进晚餐，然后都喝了酒——在战场上，酒的用途很多，在治愈者到来之前暂时消毒伤口是最重要的之一，因此营地里总是有不少的酒备用，打完仗，回到营地，为了缓解压力，大家也都会喝一两杯，最终大部分人都多少有点酒瘾——然后有些事就发生了。
很难去定义这是什么关系。至少两人从没有进行过什么确认。也许可以说是恋人，但却也从来没有谈到过未来或者订婚这样的话题（大概在战争结束前大概都不会有时间考虑那些）。也许只是……至少有时候希尔凡这么觉得……就只是想要在那巨大的名为战争的绝望中，找到一点安宁。因为至少和对方在一起的时候，就感觉到安心。可以忘记所有的……不幸与恐惧。
所以，希尔凡想，今天的英谷莉特，一定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不安着。
是啊。数月前，谁能想到，那位“老师”还活着。老师去了帝国，然后一切就变了。胶着了五年的战场形势一下子逆转。原本中立的同盟被帝国吞并，教会试图攻打大修道院的另一次尝试，却以西提斯和芙莲两员大将的死亡为结局。帝国再次进攻王国，气势汹汹，势如破竹。老师醒来后，他们无一败仗。显然，老师会是“创造历史之人”。当然，这是一个希尔凡并不想要去细细品味的词汇。
——所以，强烈、强烈地不安着。所以拼命地想要留下些什么，想要拥抱些什么，想要证明些什么。
如果真的能留下什么的话，也许她就可以呆在后方不必上战场了吧，希尔凡有时候会这么想，不过显然到目前为止那种事都没有发生。
他将那些令人不快的回忆甩到脑后，只是笑道：“对于女人的投怀送抱我一向不会拒绝哦。”
“啊啦，真的？看起来今天你不得到点‘教训’是不行的呢。”
“哈，还请手下留情——”
接着，他抱住了她。用安宁填满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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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钟已经指向了九点半。天色已经全亮了。英谷莉特将最后一根头绳绑好，将头发英气地束起来。她看起来非常平静，和平常前往执行任务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带着淡淡地满足地微笑着。然后，她坐在镜子前面，拿出了雅妮特给她的化妆用具——她一直都断断续续地用着，没有用完。
“要干什么？”
“我想漂漂亮亮地出征。”英谷莉特说，“最近看了本书，里面有个女骑士，每次出征的时候都会穿着鲸鱼骨的礼服，说那会给自己带来好运。虽然我想那是过分的夸张，但是……我觉得我需要一点运气。”
说着，她拿出粉底，轻轻擦在脸上，她一丝不苟地使用着，充满着初学者那种对照说明书来用的认真劲儿。接着是眉笔，她看起来就是完全的不熟练了，画得有些古怪，让她不由得对着镜子皱起眉头。
看到这里的希尔凡不由得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你啊……还不如让我来。”
“你会这个？”
“这可是追求女孩的秘密法宝。”希尔凡笑着，接着真的拿起了眉笔，描补了英谷莉特画得有些突兀的地方，果然就看着顺眼多了。接着，眼线、腮红、口红……
很快，一个和平时的英谷莉特有点相似，又漂亮清雅了点的女孩子，出现在镜子之中。连她本人都端详了一小会儿，不由得有点脸红：“谢、谢谢。”
“不过就是与你这身白银色盔甲不太搭配。感觉应该是穿着小礼服，参加茶会的。”
“确实有点少女感。”
“……啊，对了，那不就是所谓‘白银的少女’吗？”希尔凡说，“听起来很令人安心的感觉。能作为南方的第一道堡垒，守护大家的少女。”
英谷莉特显然被逗笑了，像是往常一样随口反驳道：“胡说什么啊，白银的少女可是‘一次都没有被攻陷过’的。”
时钟已经指向了九点四十五。
英谷莉特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硬面包，装了一大堆到自己的行囊里。然后又从行囊里拿出了一本书。
“刚才说的书，已经看完了。待会儿帮我还到王都图书馆吧。说不定还有别人会来借呢。”
“啊。好。”希尔凡接到了这本书，“其他吩咐？”
英谷莉特没有说话，笑了笑，接着，她伸出拳头。希尔凡也会意地伸出拳头。
“胜利。”
“胜利。”
他们轻轻碰了碰拳。然后，英谷莉特就走到了阳台上，她吹了几个口哨，召唤着她在旁处休息的天马。
在她面前，是晴朗的、早晨的天空，柔软的淡蓝色，清淡的云彩，飞马从远处飞来，就像是一幅水彩画。
“那个，希尔凡。”
听到这句开场时，希尔凡的第一个反应是想要堵住她的口，叫她别说那种话，但是最后却没有这么行动。
“如果我回不来的话……”
她这样说，没有回头，看不到她的表情。
“请带我回家吧。”
然后，她跳上了天马，用女战士一样的语气，爽朗而轻快地高声喊道：“毕竟，比起西南炎热的阿里安罗德，我更喜欢北境清爽的夏日和雪白的严冬！”
女骑士在说完这句话后，就骑着天马，飞向了高远的晴空。在日光的照耀下，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最终与天上的云彩难分彼此，一起被风吹往遥远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白银的骑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