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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20 [完] ...

  •   19: 冰声澈

      红寺门外有一池, 不大, 乘著夜来结了一场薄冰. 一个琉璃罩低盖, 随之结白凝下, 织一重细网绵绵铺下, 鱼即凝定, 则池中水两点成冰. 就是华月再下, 也难见俏容, 空馀丽影闪盪, 顾人追昔. 池旁以雪围了万山轮廓, 起伏不定, 由人联想, 或是这山雪形势, 原取五指之颠, 或是这无端一刮, 原仿华瀑落壁.

      除却这心所凝动, 眼目所见, 皆当寂寥. 唯有那长草拖绵, 寞寞随风而盪, 却已是美人独舞, 观者亦只系座上君王.

      一声抑, 一声起, 缓缓, 复折. 风但触壁而灭, 生作一场冷, 贴入骨肤, 呵复出来又是一口寒气. 久觉繁天星宿, 皆当寂寞, 拿一个星网张罗, 晃盪在手碰碰无几, 忽地又是一跃, 线断网破落入一片黑静. 默默无言, 那断线垂然而下, 却是难触地界, 但惹凡人手高抬, 想要穿云划星, 飞仙逍遥.

      「天冷了. 还待在外头?」他又捡了一层暖锦盖到寒鹭身上, 重重叠叠又怕重了, 於是忙扶坐下来, 半托在怀. 剑首时而闪过寒光, 绯七稍一眼眯, 皱了眉亦不语.

      在这一刹是温暖的, 方揭却即消磨. 手把著手, 绯七贴脸到他肩上, 腻在一处, 但追看他所见之物, 所看之景, 倦倦绷著眼帘, 一对红月即自光中乍起乍现. 指把节上, 寒鹭把紧了, 又觉湿腻, 方松丁点, 又觉冰凉, 最後还是不放, 但压在暖被之下, 终不久长. 放在心上, 却是连心亦不尽可靠, 无所凭依, 但觉孤寂.

      一点暖热聚留, 只待一拍, 黏随粉沙细起, 盪漾空中幻作光末. 此时夜又是更深了, 指足冰尖, 雪亦新盖一重. 他仍是紧盯前方, 似是久持了, 那紧致即能点而破之. 可破开後, 是杏贞耶? 是长宁耶? 是师傅耶? 亦未可知.

      他似是这此就要动身走了, 忽尔看到肩上那双耳朵, 尖圆可爱, 毛茸茸而拔, 倒掩三角耳中几许粉色. 只等寒鹭肩一侧, 这家伙却随之而下, 自腰间腿侧扭过, 现了本相翻身而睡. 此时, 寒鹭只觉他真个可恶, 扫弄著他那白嫩肚皮, 就要痒得他不得好睡.

      只见绯七稍地翻开避祸, 大概是迷糊了, 未几又滚滑回来. 寒鹭摸著他顶上红毛, 搔在那耳间嘴旁, 亦是旦当可爱. 近日, 绯七话是极少的了, 偶尔一句, 不过是教他徒生犹疑. 终日腻成一块, 就似是油与水虽不一同, 可到底面贴面, 两相依, 终归亦是亲密.

      本亦男子, 实怪煞了, 也许只在此时此际此情此景. 寒鹭仰天而望, 漏一句:「师傅……」

      话一声:「绯七.」

      不应. 再唤, 亦是眯著眼睛, 贴地而睡, 尖著嘴巴弯眼而下, 绘过一弧黑线似笑非笑, 两角上翘但是有趣. 寒鹭看了看, 退到一旁, 连忙舍了这追温之物, 捡过一件绿袄盖上. 八团金线闪闪而烁, 绯七一隐暗色之中, 乍呜乍唤, 也不知作何梦儿.

      他看了看, 看了看, 终於轻轻阁门而起, 托著铜柄儿, 怀中一剑滑到掌心, 起坐走入银盘之色, 赤足, 亦不觉雪云难耐. 於是繁锦褪开一重展一重, 四季颜色留痕, 一肩披绿, 一肩垂著黑中橙, 半边青袖垂卷在胳肢窝下, 走起路来, 晃晃生出青寒之光.

      剑在手, 似是把昔日掉在地上的力气都重新捡拾过来, 寒鹭只感腮红气壮, 步而生热, 不等那细雪盖至, 自已在尺寸之距烟腾如云. 他感到好极了, 挥起剑来不知何所往去, 只见月色皆落在鞘上, 磨成细沙之状, 撤成满剑腾腾蛟龙鹏鸟, 展翅而滑, 翔傲慢然瞰视世间风景.

      山脊欲裂, 崩雪下泻, 寒鹭又为那闹声吸引了, 注目只觉有趣非凡. 那落声越急, 他心情越跃, 就要张手广广自白原中展步跑来, 任长风拢鬓徐徐绞丝, 忽地编成一只黑蛾, 拍翼振起, 翩翩而舞, 时宜靠拢在青衣之侧, 时宜贴雪翻舞. 目光紧随相下, 追追似是跑得已远, 黑蛾涨翼拍拍停在月色苍光之下, 圈圈而旋.

      暖酒轻泻, 一度水痕徐缓而爬, 寒鹭把目光追到冰原池面, 又见一只白狐, 四足踏踏而行, 倾一只斜角耳, 细听冰下清声, 一回, 一步, 侧著头徐行徐走, 忽地见了寒鹭, 又定下一双黑圈目细看. 尔後, 晃如对一个陌路人, 天涯相逢, 笑了.

      黄圈色舒展, 眉头上两个颜色越发温和, 白狐凝步走来, 已不似前时慎步慎行, 似是急欲相会. 若不是那两团颜色, 寒鹭真个以为, 见的不是王二, 而是别种温柔体贴之物. 他且上前, 交错著白腿匆匆而下, 先是白尾巴贴地为摆, 後是滑发细下, 翩翩一公子, 见了寒鹭, 随即开口响出和悦声:「寒鹭, 原来你也来了.」

      「来?」黑蛾徐徐上遥, 他仰首看过, 又略过不解之色.

      王二此时却尽是笑, 两个白袖伸来, 触手就把寒鹭轻轻拉过.「寒鹭, 小七可知你来?」

      「绯七方才睡下.」寒鹭疏疏应到, 低头, 不觉又会心微笑.

      「寒鹭, 你可知当日小七看著这湖欢喜, 特地缩湖为池, 遥遥从西边带过来的呢?」王二抬首仰向星空, 却是傍若有失, 幽幽的一道, 不过婉若残弦.「被雪冻了, 此时看来又像个湖.」遥指一挥那山中道, 又道:「那路亦复如是.」

      「原来如是.」他开步脆踏在白冰之上, 碎碎裂音突起, 一里长纹广无边际, 越加发白, 天上流云顿散, 奇花异木旁支突开, 寒鹭一无所觉, 前凑, 又随著王二踏迹所行.

      —— 寒鹭, 寒鹭, 真个是寒鹭?

      弦声啪叱一断, 弹放飞送, 把一蛾打下, 重重坠到地上云海. 黑翼蠢动, 托在手里, 叠叠扇出轻风. 「哎呀.」寒鹭以一声接过, 既是婉惜, 又欲长留, 抬眼但与王二看去, 果然其闲闲之色.

      「寒鹭想是要救它了.」白袖自往肘後沉, 一爪握扣腕後, 他空出一掌, 似是要把蛾儿接过. 敛色轻笑, 眯眼上翘. 「这法儿容易, 不难, 只需另觅一相类蛾儿, 碎其以偿命, 则此一可治.」

      碎鳞漫毒, 蛾眉振振而动, 寒鹭定睛细看, 吹气轻道:「这又何益, 不过是折损性命, 以命抵命而已.」

      只见他两手拓开, 蹲步就要送出. 雪影深斜, 王二轻声笑语, 纳得其形, 晃晃披露而下, 忽尔狐步追在他身後, 忽尔成人站在边角目送. 「这法儿不成? 十年同船渡, 百年共枕眠, 从来强留缘份, 必当如此.」

      他说.

      「休说了.」背掌压一个涡, 从此以往, 即是长墓. 寒鹭看著手上蛾儿, 久久不放.

      「哦, 原来寒鹭不喜欢. 休生愁, 从来法儿多多的是.」王二卷步上前, 後足一翻即把白坟淹去.

      此时雨雾四起腾跃飞升, 白白盘踞在王二当头, 回旋似是待他而发. 王二半敛眼目, 弧角但往嘴侧斜, 一个翻起, 随之卷过另一个, 长长回线一拉, 如针直飞, 刹那无痕, 既刻闪然而回, 血色遍体, 滑过一重乌亮, 狡然而黑, 速速皆往黑蛾击去, 寒鹭呼声未起, 此时蛾已回翅而飞, 振振, 撒下满席迷鳞.

      寒鹭随之回首, 王二但在身旁, 他舔过唇舌, 却是一句:「王二, 你可真奇怪, 往时你又不这样待我.」

      「俺哪样待你?」足软, 跳过一块又一块, 池畔平石皆被跳过, 白狐似是眷恋顽气, 盯在那石上, 灰灰白白, 一时意难平. 「俺待你都是好的.」

      「往时你并不……」黑蛾适时飞至眼前, 寒鹭敛敛唇, 平声又道.「嗯, 谢谢你, 王二.」

      白云乖巧软伏在膝, 王二适意的摸摸, 云即随而平复, 末馀些许淡灰, 此时亦适意吐出, 滴滴溶在雪中, 亦化了几个巢坑. 「谢俺? 这事儿又何足挂齿. 白引之云, 从来都是仙妖神道们会使的, 不过分馀你些许精气罢了.」

      他看向腿上软瘫之物, 轻拍顿然散退. 抱袖而起, 一片风清.「就是还有所馀, 不过亦是充作饰纹挂物应付著, 何用你来谢?」

      踱步而行, 王二低首徘徊, 彷然间似被针刺, 张目结舌, 突朝向寒鹭追发一声:「寒鹭, 你应当知道.」

      ——知了, 知了.

      耳呜回复, 两眉挤一, 当下寒鹭煞是难过, 也不问什麽, 只怕一点就破. 王二绕在他身前走, 忽尔细眉细眼, 又是详加端察, 喷喷几声掠去, 回头又再看得仔细, 一语一声, 音音在雪上浇冷酒, 酒冷冰冻, 裂裂一下寒声. 「寒鹭, 寒鹭, 你真个是寒鹭著来?」

      「寒鹭, 寒鹭, 真个是寒鹭?」他无端亦在嘴里应了一声, 四景晃然而动, 如入箩箕之中, 撤撤就要把精华挥去. 硬沙塞滞脑间, 寒鹭低头喃喃几遍, 转息又问:「王二, 你问这作甚? 问这作甚!」

      「青竹门.」

      他本要拔腿跑走了, 又复为这三字停住. 袖斜襟歪, 青橙黑白一重流过一重, 寒鹭拖著垂剑, 铿铿敲咯地音, 飞絮因风而起, 略面而过, 两鬓馀黑, 茫然一声质问低沉. 「王二, 你说我门何事?」

      「青竹门, 青青竹儿世外门, 五岭奇开世外天. 你所谓的青竹门下人, 何居於五岭湖畔祟山中处?」王二狡黠一笑, 两脚旁开而坐, 神色大异於前, 就在一块方石之上审然视向寒鹭.

      「正是.」一剑随绳跃起, 寒鹭且把剑柄把在手中, 尖眼上瞧看那嘲弄之色, 心里亦知不妙. 回步细作, 且退且留, 他回目看看身後, 只见红红寺顶破白而傲, 心下一安, 又往王二盯去. 「你问来作甚, 还是师傅有什麽事情?」

      「事情是有的, 也许该请你回去吊唁了.」白兽从座起立, 锦尾飞扬, 得意的从上位处朝下看去, 满心看那一脸俊色骤变青碧, 双手忍红发抖, 开步就上前迫来.

      「你对我师门作了什麽?!」一声怒喝, 拿在剑柄之上, 寒鹭急欲进前, 嚐要把这只狐精, 教训教训.

      谁知那雪前堆得高耸, 底下却是虚的, 寒鹭不意一脚踏上, 忽尔失重, 薄冰应声而破, 双足沉沉就掉到底下. 惹得一身狼狈, 耳旁又是笑声上扬:「哈哈哈哈—— 也真是报应. 我可是什麽也没作.」

      「王二!」

      「寒鹭, 真是寒鹭? 青竹一门, 早在百年前灭了, 你今从何来, 又要何往?」王二閒閒走在寒鹭面前, 看他细雪沾水结在鼻尖, 看他满腔热血凉如池色. 半蹲在前, 捡一枝枯草挑弄, 巧巧又笑出两句. 「寒鹭, 难道真个是忘了? 你是寒鹭, 亦非寒鹭.」

      「全是混话! 我现离师门亦不过十年光景, 又岂有百年之理? 王二, 你却说我满门皆灭, 就是混话, 也好不狠毒!」虽然素有间隙, 可没想到他却是如斯不讲道理. 寒鹭狠狠而视, 把不得快从冰穴上爬, 两手爬上青白苍劲, 吃力把自身提起, 即呼呼伏在雪上喘息.

      王二傲目低视, 白眼一翻, 嘴中却道是喃喃:「青竹一门, 百年前遭逢祸灾, 师傅徒弟上下, 无一幸免, 皆已身死. 你若是不信, 何不尽你忠心, 亲自去确认一回?」

      他笑生馀声, 别有深味:「寒鹭?」

      师傅武功盖世, 又怎会有事? 风声紧切, 黑圈外爬满红丝, 只手抖著拉回半襟. 死灰之色, 瞬然擦上那平静之容, 两弯血红划在眼下, 虾腰乘著积雪深沉, 托起脸来旦往前方看去, 紧瞧著那条道路.

      这道, 通往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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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环

      动中触静, 极速但使凝风削刮脸面.

      情急心切, 寒鹭急急行走, 披衣出谷, 沉积满袖水污, 经风一扑, 反复黏在肩臂. 此时天际乌云亦随之流下, 天色越是发黑, 就越是把这云映得灰白. 徐徐移来, 说是极快亦有不当, 可却是见之而不可避的. 寒鹭看它情态变化, 竟与往日对持之敌, 偶有相似之处, 这下亦不得不重装架势, 就要迎敌上来.

      不料这云来的怪异, 去亦容易. 一团拍来, 寒鹭只似是穿风而过, 却是遍体舒畅, 劲脉复来, 一身血气运顺而转, 昭明之间, 竟是重拾往日神气. 拾剑而上, 碰地只若飞跃, 大是与前时不同了, 寒鹭低头审视已身, 回首又想看王二作了什麽古怪.

      谁知这一回眸, 见著的却非那熟眼白毛, 只是一板石壁在後, 重重无名之树细围身侧. 晃然间似是山亦自重水叠叠, 淹没来路没痕迹. 徬徨张视, 寒鹭把了剑, 连连削硬细纹, 便是刺疼了才好, 醒神方能觅前路.

      他又回眸, 似是这遍才是看真切了. 後无路, 前茫茫, 路转山掩树摇落, 雪影在下, 散碎在枝叶上头, 教寒鹭寻了好几回, 亦同错把树冠认成王二, 悲切呼喊一声. 走得不远, 又回头; 走得方远, 却又觅回旧雪足迹驰走, 长枝削肩勾裤, 他扑上前去, 来路竟又生了变化, 只见一崖中断, 间距两丈之遥, 立在一头, 遥看山势险峻, 盘石倒顷, 方柱层层下插, 叠成一板万尺长壁, 危枝卷曲而伸, 从中挂上细雪, 其馀, 团团深积黑漆夹壁之下, 或是落在细路马车华盖上亦未可知.

      轮轮, 似是那车轮刮地之声打入中耳. 寒鹭仍想追看, 扑身上前, 差点儿落在那度夹逢之中, 幸得前方大石扶持, 盘住了腰腿脚足, 方才得免於难. 寒鹭把两手扶在崖边, 经不得这一劫, 哑然当场.

      返不得去了. 心中回洞掏空掠过一重劲风, 吹响了那七洞八窍, 凉澈生冷, 吹得那冰粒颗颗自眼角乍现, 烘暖又作两行细下. 他心里挂恨而起, 两眼发直, 只懂得往前行走, 要返他的青竹门, 要回他的尘世终老.

      青衣此时褪出腰沿外带, 勾住了橙花耀黑, 半亲雪面片片. 赤步不觉疼痛, 走出一片林木乾枝, 呆然回首, 竟不过是矮松一株立於崖面, 似近, 却是不可轻触. 寒鹭著迷了, 看著它旦笑, 旦留留. 嘻嘻震肩, 暗中似有一只红狐伏地睡下, 托爪压在长嘴下, 耳低垂, 长白胡子亦弯沉在地, 近不可触, 一碰, 梦但醒.

      回去吧, 回去吧. 呼呼啸声又再推他, 寒鹭急呛掉了个跤, 两手晃动颓然倒地. 深涩含在嘴间, 咬牙血当轻溅, 哪里是甜, 不过痛伤一片, 至至极处, 反是咸苦难咽. 不, 不, 当回去了, 师传师兄弟们在等我, 回去了, 回去了.

      爬雪而起, 两掌陷雪又堆积, 顿一顿足, 但作伏身速行姿势. 走远了, 寒鹭方才知道一身冰冻厉害, 湿发但惹头皮发麻, 冷手冻彻心肺, 似是浑身就结遍一重霜, 彷彷佛佛, 摇步行走而过, 脆裂之声绷硬一地, 越走越跌, 一躯血肉, 此瞬皆不是自身之物.

      这般走著过了经日, 又或曰似是一刻, 认到旧日木柱陈迹, 寒鹭从即速速跑上. 一个石坊立在道上, 经久已有岁月残痕, 残红但作凹陷, 摸手却仍知有字. 急急呛呛自喉咙咳出一声, 满腔都腥了, 寒鹭顿立在原地撕喊:「师传! 师娘! 二师兄!六师弟! 你们何在! 寒鹭已是回来了!」

      喊声长回突起, 惊出一谷乱鸟, 遁道而上, 只觉其荒芜不堪, 久已失修, 原铺的石道杂生长草, 落叶堆积亦无人清理. 寒鹭正叹新收师弟不懂规矩, 转息又关目细顾, 只觉一草一木亲切可依, 回到那时当下, 只觉一切声色都凝在耳侧.

      —— 师兄, 这招好生厉害. 将来江湖大侠, 想必亦有师兄大名!
      —— 吃饭了, 还别耍著顽, 到底饱了肚子武功才有长进.
      —— 师兄, 下回师傅要赏你的, 只怕是那柄宝剑了…….
      —— 徒儿你但当慎记, 持此剑者, 杀生之举, 万不可为…

      剑? 宝剑? 想来, 那柄名宿到底叫什麽名儿? 闭目顿开, 褪过满脸舒色, 寒鹭敛首苦思, 但把五指咬住了, 却终也不得大概. 对剑而视, 猜疑看之, 只见这剑已不是往时颜色, 但化蓝作银, 一行印纹雕饰又似有转换, 轻掠当下, 全为飞翼展翅之像.

      怪煞, 寒鹭缩步往後, 剑亦自然随之. 越退越速, 可又不曾松手掉了. 这行状古怪, 就是荒山之中虽无人烟, 可其怪气迫慑, 也吓得芳草搬腰弯後. 心里有太多事情, 急著那件都办不好. 想要寻师傅, 却被那乱石一盘, 盯在剑柄当头, 又是呆然不得, 满眼惊徨, 呛而後跌, 一下心抛离, 转息又回到当日满目红红景致. 既是怀念, 又是追悔, 无力的垂下脑瓜, 顿时天地之间, 亦如往昔志向般只立一人, 只是这个人却是悲恸的, 孤寂的, 无论有无, 从此不复为人所知, 独独一个立在平原荒地之上, 苍然之气回旋往旁掠去.

      沙地叶声刮刮, 寒鹭忽地专注於童年时种种甘甜, 他起步去寻那屡屡竹马, 去寻那红豆饼, 去寻那响当当的几个铃儿. 忽然, 他驻步已立, 往时和师兄弟们畅泳湖中的爽凉澈肤而过, 兴致一来, 他已跑在平原上寻寻觅觅. 抬头, 没有; 转侧, 不见, 寒鹭走得气呼呼的, 一块红脸贴印黄土, 枯木, 黄槁, 残石, 剩草, 最後还是什麽都不可看到. 

      师传, 你们都到那里去呢? 黑瞳烫贴的黏著眼前风景, 就往昔日修练之处射去, 师门本是贴湖而建的, 如今却是一无所见. 所有的皆同是残色旧景, 然而那湖那水, 房舍屋宇, 凡是人迹所在, 全都凭空烟没. 寒鹭困乏了就伏在地上, 似是往时筋疲力尽之际所为, 听风烟声掠, 隆隆, 大地之下声沉抑, 闭起双目静听, 此际便是一同.

      寒鹭乏了, 就这样长伏在地, 再也不愿起来. 所有的平和但在紧致的一瞬停留, 也许疑问尚在四方角力, 可寒鹭却不愿意去想了, 平伏就要躺卧到下一个永刹.

      既无所见, 却也是什麽都在. 寒鹭不去寻了, 就相信是他寻不著, 而不是他们烟没了. 他与长土交融, 泥黄颜色尽滚抹在身, 若是从此以往, 也是长久安静. 可苍天下一声稚音, 瞬又从速把这妄思打破—— 「寒鹭, 我寻得你好苦啊! 原来你待在这.」

      软软一团香肉扑上, 绵绵馨香的一股生人气息. 寒鹭挣扎著让一度红光又再透眼而现, 只见两个孩童总角平伏胸前, 中间一处留海湿黏, 小红绳曲折而盘, 长宁哭一阵, 喊一阵, 眼泪鼻涕皆抹在手上, 又扯著寒鹭再生悲伤, 似是寻了他好久好久, 当下再也不舍分离.

      於是他心思动, 脑海跃过一群五彩锦鱼, 耀著光鳞青色, 雀跃一声转瞬自肺腑间滑入腔喉:「来接我的?」

      「来送你的.」寒鹭正要坐起, 忽然见天地颓色间缓缓走出一人, 含威不露, 持杖待发, 一股白须拂後旦与灰衣裳叠. 青宁子满脸沉重之声, 把持著尘拂旧扫, 缓缓自嘴角间泄出机密, 一梦琉璃, 随即破成刺血之块. 「寒鹭, 终於等著尔出谷了.」

      寒鹭半拖著童子, 斜了半身, 婉而一笑似是不信, 眉头一压却已是知晓. 他艰难的抬手比划, 一遍又一遍, 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只是当中似怒似怨似愁似悲, 但系於心, 终归吐不出一字.

      青宁子看著不忍, 拂尘而後, 转身展步而开. 「寒鹭, 要跟为道走这一趟?」

      默默从了. 於是三个影儿, 一个走得前, 两个贴得近, 寒鹭垂手挂著长宁, 只看他一碰一捉, 握著似是百般忍耐, 走了好一会才道:「寒鹭, 你的手好冰.」

      「是.」他虽应了, 可两眼却是随著前方那个背影而动, 虾身伸成一副长膀子, 现出一副怪相. 可怕极了, 也可怜极了.

      渐渐的, 他们走了下坡. 青宁子缓步而行, 看那长天云划分成异色各各, 两手紧抓在後, 相互搓磨出一席閒话:「寒鹭, 尔欢喜些什麽?」

      晃然回神, 掠过千秋百景, 有一个绯七, 有一朵凤花. 寒鹭笑著选了一个:「凤花……凤凰花.」

      「呵呵, 原来如是, 尔欢喜它什麽?」祥目一闭, 青宁子乾笑过两声, 也不看长宁童子闪缩神势, 转声又是一问.

      「欢喜……凤花, 不就是凤凰花吗? 欢喜它……凤花!.......」他本来只是情急, 转息却又换成暴怒, 不耐烦的踢沙说著, 寒鹭低下头匆匆把长宁童子拉回走了, 突然又猛地回首, 却是满脸不知所措.

      青宁子见了, 叹过一声, 缓而平复:「寒鹭, 你用不著急, 万事万物皆有情由, 尔总是会想得起来.」

      说著他果真不迫, 掉头就走了, 似是这问题无关重要. 寒鹭倒也奇怪, 见著他走著, 又是更急, 连忙抱了长宁奔腿直追. 脑瓜敲敲反覆在想, 有如翻起腾浪教人晕眩, 眼前掠过一重白, 寒鹭忽地止住脚步喝去:「血! 颜色, 那花的颜色, 像血……」

      「那尔总算是知道一点.」似笑, 非笑, 青宁子敛袖的身影一去, 落在前头的却是焦土一片.

      一行碎骨在地, 历经光阴浇遍, 除却一点布履残痕, 已无在世血肉存积, 空空洞洞, 一呼掠过肠肚长骨, 落在那黑土那头. 或伏而陈, 或两相依, 崩削掉的或是出於年月, 或是在当时, 曾有抵挡过一刀一掌. 大的小的, 不过是某种痕迹, 标示著这地寸草不生, 缘出何因.

      寒鹭徒步走著, 在这方圆凹陷下, 越深却是越无表情. 青宁子站在那边沿房舍残基上, 迎风拂胡, 扬袖琐碎的道:「百年以前, 为著一柄稀世之宝, 此地曾生劫祸. 自此以後, 即为万人乱坑, 妖道横行, 若是寻常百姓皆不敢近. 原来这里就是尔的青竹门啊?」

      赤步贴土, 寸寸深寒. 寒鹭松开了长宁的手, 越走越远, 乱发网过天际云, 他立在一处, 琐琐碎碎的听. 其时劲风从後靠拢, 以满眼青磁色裹紧了, 就要从此带走. 吹到往昔往日, 就在洋洋得意的年纪, 听著师兄弟的怂恿, 偷入师傅的藏宝秘阁, 褪下那一重锦绵布里, 乍见一柄青寒, 然後是滴滴, 深红…… 指爪死灰, 他又是想起许多, 默默却乾拼生出一语:「难道我是被……」 

      —— 这万世宿邪, 厉害处即在凭尸寄躯!

      「不, 不.」他摇头又随之否定, 徘徊走著, 回首凝视手中那柄利刃, 突然又把目光射向青宁子. 「我可是死了?」

      「尔无生不生, 亦无死不死. 本来不是如是, 後来, 却成了如此.」青宁子看著那灼灼双目, 却是神閒气清的缓步而至, 见他尚未悟得, 不禁摇摇头. 未几又以想起了什麽, 方把怀袖高敕, 眉目皱敛. 「你若是这样还好, 可是尔竟又变了. 既是有情, 寒鹭, 尔教我如何待你?」

      寒鹭瞧著他, 缓然扯起了嘴边一角, 转身竟又行了. 长宁童子落在後头, 怒盯他儿子一眼, 扬著双袖竟又跟著跑走. 这小步冲冲跟在後头, 长宁但是边走边道:「寒鹭, 寒鹭, 且别舍了我. 别的东西, 不想起也罢.」

      突然他就止住了, 撞上了那一项背, 正要高兴, 却闻见冷澈冰声霍霍射来:「对, 你们怎生知道我是寒鹭?」

      长宁退了一点, 这才看清眼前有一嵝枯骨正依木颓坐. 他哗叫一声, 瞬即警戒非凡, 只见这一嵝骨自是和别的不同, 一柄残剑自胸中溢出, 翘起残丝细线, 晃晃自空中腾泻, 两个黑洞深遂, 指爪捉力重掠, 满有不甘之情, 皆在死後停驻. 寒鹭看了又看, 竟是痴了, 无端一踢而去, 使得那枯白头颅自橙黑之襟滑下, 卡在青衣当头. 寒鹭愤然往後而视, 狠狠抿著嘴, 但是把手捉得青紧.

      「我见过尔.」青宁子远远走来, 稍是回瞪长宁, 又复一脸祥和. 「名讳绯七的狐大仙也见过尔.」

      我怎生就不知道? 原来都是一路的. 寒鹭愤而嘻笑, 剑握在手, 才是有个凭据, 有个把持.

      「尔本来是知道的, 只是如今不愿知道而已.」青宁子步步而迫, 到了关键处, 就不得不狠下心来.「寒鹭, 尔本性清澈, 其志也坚, 不过过於急功受邪魔诱了, 方才误事. 若非如此, 现今世上, 有谁不见而爱之?」

      「寒鹭.」他顿了一顿, 似乎这是个大诱惑, 必须费点气力才能说出: 「想起来, 即此生功业已了.」

      他说的可惜, 寒鹭听得两耳发疼. 掩目而行, 摆著身子不让人近, 那方情状煞是痛苦, 看得长宁不忍心, 忙向他儿子駡去:「你这个乌龟蛋! 不知道就不知道, 不收就不收, 放著他又无害, 你管来作甚! 真是个多事鬼! 滚! 滚! 滚! 还不给老子快滚?」

      「长宁!…….」

      青宁子那教训未到, 忽地四野传来一阵恶臭, 层层污物掠地而来, 其形似云, 冲冲杀气飞腾, 看这情势竟又是昔日那些妖物干犯! 这下子寒鹭忍住了疼, 见此地污蔑, 怕此物犯得凶险, 也就顾不得计较, 忙把长宁童子护在身後, 一边又向青宁子喝道:「道人, 快向我这处躲来!」

      只见道人这时却闭目敛神:「这东西是为你而来的.」

      「这自然.」他又哪会不知道? 这些年来, 若不是专为他犯来, 岂会每至一处皆来一害? 寒鹭痛心疾首, 忽地把一切执念抛开, 只望不要又损到别人性命.

      谁知长宁子了然一答:「既是如此, 寒鹭你亦无需提防, 若然自身气力相冲, 到底有害无益.」

      寒鹭听了不解, 却依言松了戒备之气. 一时只见凶云乖巧贴地伏下, 绕在剑尖近处, 一卷又圈, 绵绵纳气呼吐, 剑鞘之上印纹越深, 则乌云亦为之一瞬擦白, 不待人抚摸, 随即消散无痕.  

      寒鹭见之惊呆, 两手托起剑来, 想起往日见王二使唤之云, 突然明白了什麽, 急欲说到:「师傅所授之剑, 到底唤作什麽名儿?——」

      「寒鹭!」

      此时天边顿作一声, 那惨烈一叫促他抬头, 一只赤狐凭空跃至, 低头把寒鹭衔了就跑. 长空浮云忽地串连而聚, 只见空中两个匆匆跑著, 手拉著手, 走得不远, 从後又传来一声.

      「小七!」

      白云广织长路, 原来又是一只白狐奔至, 一时空中煞是热闹, 前头方才跑了两个, 後面竟又有追兵. 眼见他两腿但跑不过, 忽尔又重垂四足贴云, 赤狐停而负物, 背了人就从速飞驰. 白狐追得急了, 後面又散出流云来赶, 这样走了百里, 到底力有不支, 忽地把人从背上摔来, 旁观者但哎呀一声, 他却又机惊的咬住了他衣襟, 半拖半曳的从云霞翻滚.

      一跑就去, 前面就是天山之峰, 挡了旁人视野, 二狐到底如何, 最终竟是无人得见, 自也无从知晓.

      此时地上, 青宁子与长宁童子叹了一声, 却话道:

      「走了也好.」

      ---------------------------------------------------------

      走走走.

      然後在天山之颠, 何无有之树树洞之内, 却又是另一番故事.

      山色凄凉, 风雪凝冷, 群山拱起相护, 雨雪见其可怜, 纷掩雪痕, 却留一串馀閒光阴, 上邪, 不过是一度光照来, 几声不舍之辞而已.

      「寒鹭, 寒鹭, 寒鹭.」绯七钻在他怀里摸了又摸, 声声笑, 竭力筋疲. 「你什麽也没有想到吧?」

      其实寒鹭想到许多, 可是却还点点头, 摸著他颈沿而笑.

      「这就好了.」他看了舒泰, 连忙展了四躯躺在寒鹭身上, 两眼缓然一睁, 轻垂, 又一睁, 不舍地看看寒鹭, 却又懒倦的道. 「寒鹭, 寒鹭, 我跑累了, 现在就要睡睡……」

      「嗯.」

      —— 青竹一门, 早在百年前灭了
      —— 这万世宿邪, 厉害处即在凭尸寄躯!
      —— 若自身尚未得道, 极易为血污破法.
      —— 那花的颜色, 像血……

      一只黑蛾彷佛自眼前飞过, 平手拂过一团松毛.

      —— 一面镜, 据说能通古今, 照妖除魔.
      —— 寒鹭, 寒鹭, 真个是寒鹭?
      —— 从来强留缘份, 必当如此.
      —— 以命抵命而已

      寒鹭低抑而笑. 抚在那方寸绵项之上, 等著绯七醒来, 等了许久.

      他把手卷过那耳後黑毛, 他把手摸过嘴上斑白, 他把手绕过冰凉之处, 他把一手空出来, 虎口按复在地上那柄硬鐡之上.

      「绯七.」他唤了一声.

      真傻, 何必, 我已经知道了.

      嚓嘞——

      抽剑而出, 空鞘, 本该是刀刃之处, 却是什麽也没有.

      重重嚓而堕地.

      -----------------------------------------------------------

      经年、 累世、 历代.

      伸指沾撇过一朵凤凰花, 少年人骑在马上无聊的在打呵欠, 身後随从叮叮咛咛, 翻来细去不过一个意思:「大人, 你可别再自行走远了. 虽知你现在身负朝廷重任, 也不是单单顽笑的, 若是有何闪失, 属下实在是担当不起.」

      「难得出门走走, 仍是这般紧缩的话, 就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他可惜的笑笑, 拉著马又再拍前, 也不顾属吏一张酸梅脸, 张头看看却又生了顽兴.

      「老人家, 敢问此处有何好风光可看?」拍马前行, 前头路上立著一对父女, 见了他一身锦衣, 无不立时敛手胸前, 俯伏在地作叩.

      他们俩黄衣轻衫, 贴在地上竟似是生成一体, 女儿架了一顶草帽只懂低头作鞠, 唯有那老者陪了笑脸抬头, 恭顺的道:「爷, 小人郑六擕与幼女杏贞在此地路过, 碰上大人, 自已是毕生所幸. 现有机会効劳, 亦当力报, 爷, 小人敢问爷想到什麽地方去?」

      他看他们脸面, 也不以蛮外之人, 只是也不多疑心. 拉拉那兴志鼓涨之马, 爽朗声道:「只要是好风光亦无妨.」

      「嗯, 现在爷身後的, 古传是一个狐剑合冢, 据说有把万世名宿, 与一个千年道行, 曾寄葬於此. 只是现在开遍凤凰之花, 只怕难觅其源了.」老者贴服在地, 一字字的道.

      卷过马绳, 他回看身後, 不过平平一株凤凰之木, 虽则宏壮, 却也无甚可观. 回马头, 他敛下细眼又问:「还有什麽别的地方?」

      老者苦思一遍, 舔过指头, 忽地逢风一指:「北! 只怕要往北走了.」

      「北边? 那也煞是有趣.」他闻说即挥起马鞭, 策马而驰, 身後人没料到他有如斯举动, 纷纷上马而追, 乱哄哄, 互相撞, 只剩得一声再一声.

      「大人! 大人! 大人呀!........」

      清风散著乌发, 锦衣摆如身後燕尾, 他纵情狂奔於世, 在平原上掠起一风又一风, 只感到无比畅快舒心.

      这时他并不知道, 远远的北面, 有一个人正耐心平复在长草之中, 只待他一擦经而过, 随即跃现——

      只是这时, 他还不知道而已…….

      [全文完]

      ------- 後記見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19+20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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