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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未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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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被我爸妈丢那儿去的那天,我妈哭了一路,我爸那么多天头一次没有用拐杖招呼我。
车子到地方停了,我没心没肺地在嚼糖,嚼成渣子嵌进牙槽里,开车门前撇了眼我爸,忍不住乐了。
我妈踉跄着从副驾下车,头发散了,妆花了,头饰掉了,它所遮掩的地方有白头发。
她让我好好配合治疗。
那地方一栋楼,两层,彷佛无穷尽地朝两边延伸,像堵高墙,古代城墙,岩石从上面向下滚,砸死数不清的人。墙根有黏腻的苔藓,弄脏了白墙。外围有铁丝网,它是那儿最新的物件。
我妈被拦在了前厅,那肥子说封闭式治疗有利于患者康复。
放屁。
我哼出声,他瞥我一眼,混浊的两只眼眯成针尖,肥肉还堆着笑。
我差点把午饭呕出来。
我拖着行李走向那扇牢门,走过十米,一下子跪地上,一股火顺着我经脉烧。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跪。
嘴里糖渣子滋啦滋啦地融,蛇的牙怎么咬我心口上。
有人朝我腿边吐痰,手中挥舞着巡警也有的电棍。
二、
我一醒就把头蒙进被子里,濒临窒息时才钻进空气。
:我有两个人格。
我猛一转头,隔壁床上有个盘腿坐着二十出头的男生。
他单手拖着下颚,朝我眨眼。
我隔空点了点他的把,说:我是同性恋。
他忍俊不禁:你好可爱。
脑残。
三、
一间房里六张床,有人对天花板瞪眼,有人蜷成一团,有人缩在墙角发抖。
病症轻些的人在害怕,病症不治的人已经麻木。
我换好病号服,枕着小臂打哈欠。
嘴里惦念着失踪行李箱的水果糖。
葡萄味儿,酸了点,还行。
……糖?
徐逸把糖纸叠好,塞回自己口袋,用袖子擦擦我咬过的指尖。
徐逸病号服的两个口袋里各有一颗糖,这是徐斯的习惯。
徐斯是他的次人格。
徐斯讨厌他,但总会替他挨打。
徐斯替他挨疼就一个要求——把糖给爱吃糖的人。
精神医院里没有人爱吃糖,糖是毒药。
我是第一个吃糖的人。
我问:这儿允许吃糖?
他说:不允许啊,但徐斯偏让我一个个试。他说反正他挨揍。我运气好,还没有被抓包过。
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商远。
我抬眼盯他,他用手指了指挂在床头的病例:那有名字。
我拧了拧眉,没有说什么。
四、
你知道吧,额叶负责管理情感,如果你一直得不到治疗,那额叶将被切除,但是我相信,但凡你配合治疗,怎么可能不康复呢?
小臂压迫着双眼,右眼甚至出现光怪陆离的光点图像。
我像条搁浅的鱼。
鱼想逃往水,我想逃离水。
我回想着那个疯子的话,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欢愉的笑声。
我笑我垂着眼点头,我笑他替我松开绑缚。
月光倏然被点亮了,被切割成一条条,落在地上,蒙了尘便脏了。
徐逸从窗帘边步向我。
他剥开糖纸递给我。
我咬住边沿,舌尖卷着糖掠过上颚,桃子味儿在口腔里迸溅。
糖慢慢融在热里。
徐逸点头点得快磕上膝盖。
我说:喂,为什么特意起床给我拉窗帘?
他忽然惊醒,嘟囔着还不是因为徐斯太吵。
我在掌心不断划着徐斯的名字。
他点头的幅度复渐渐变大。
我说:我想见他。
是什么人呢。猜得出我的偏好,我的惶然。
我又说:我想见徐斯,方便吗?
他思忖少顷,摇了摇头。
徐逸捏着手指,半边月光里半边夜里。
他说:我和徐斯不是从属关系,我们是共生。
五、
我第一次见徐斯就是和他一起被揍。
那人把徐逸揣进门,举着电棒朝他腰上招呼,皮鞋尖踩上他腘窝。
我置若罔闻,倒好水,向我的床位走,路过他们时,抬手朝嘴边递,手腕一转,滚沸的热水洋洋洒洒舔去他脸上肥厚皱纹中的尘埃。
电棍刹那间摔在地上,他捧着脸惊呼,徐斯迅速捂住他的嘴。
我拾起电棍,指腹抚摸开关按钮,对准他的髋关节,笑着按下。
我锁上门。
我说:徐斯?
他接过我手中杯壁还烫的水杯,抿抿唇。
我确定了,他是徐斯。
我有许多话堵在喉头,就像就着不足的水咽药丸,最终我说:我是商远。
徐斯说:我认识你,从十几年前。
我嘴唇翕动。
没有让他瞥见我什么傻逼举措吧,我想。
徐斯指指地上那坨肉,说:你果然还是那样,胆子一如既往的肥。
我那时候太蠢了,不知道他在岔开话题。我二十二岁是十岁那样?我不白活了吗?
那次是我第一次被他们打吐,卷腹在地上滚,我甚至想松口求饶,但徐斯始终在尽量替我捱。
唾沫里也有血。
那些人的脚就像移动的石墩子,我捱上的是真实,避开的是虚无。
我嘴里吼着他们的名字:徐斯和徐逸。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像开了闸门流水差不多,落差大的地方哗啦哗啦,落差小的地方淅沥淅沥,总得往下流。
我和徐斯见面次数渐多,他比徐逸话少,多数时间听我说,我笑他就笑。徐逸总是从我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拣一根线,让我顺着那跟线继续说,徐斯是给我捋好线,等我讲乱了他再捋顺。
徐斯像是有剧本的人,在我翻乱了页码时,替我翻到对的一页。
故事断了节就不是好故事了,得一页一页读。
某次我在电疗后问徐斯:我是不是快不正常了?
他不说话。
六、
话多了,再多的故事,再长的时间也被嚼烂了。
我开玩笑说:如果我有了女朋友,大概也不可能和她说这么多话了。
徐斯说:那和男朋友说。
我抖了抖宽大的衣袖,说:那我得在这待一辈子,瞧得上的只有你。
徐斯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多亏不是玻璃杯。
我手顿在空中,袖子荡阿荡,停住了。
我借拾杯子打马哈:不至于吧,被我瞧上就这么激动?
我伸手指去勾杯柄,塞得下三根手指的空隙,但我食指一碰,杯子又滚了一周。
其实我原先就是随口说,但弯腰的时候,胃里好像倒苦水。
徐斯接过杯子,说:对不起。
拒绝就行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
那几天是我在那儿最不好受的几天,我不知道在犟个什么劲儿,弄得像但凡我犟着了,同性恋就不是病,杯子就没有掉地上,热水就没有凉。
七、
我说:三号床又换了一个人。
徐逸说:好像确实是。
我说:出院了吧。
徐逸说:也可能是被弄死了。
我说:那我们呢?也将像这样吗?
徐逸说:我吗?肯定啊。
他枕着小臂翘着腿,眯着眼对我笑,好像在说今天电疗没有前天疼。
我用指尖在掌心划徐逸徐斯的名字,
惊觉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划了多少遍不可能。
八、
徐逸给我塞了一把糖,两手合十,拜托我说:和我一起的那个话太多了,我俩换换呗,今天是新医生,发现不了。
我含了一颗糖,点头道好。
徐逸一抱抱住我,给了我一个飞吻:啊啊啊商远我太爱你了!
我太爱你了。
我又把这五个字在舌尖绕一遍,嘴里却说:傻逼。
客观上这就是徐逸给我的结尾。
我再也没有见过徐逸,他忽然病愈了吗?
他的床上第二天又有了其他人。
我想着从前和徐逸的对话,照常电疗,照常心理辅导,照常在屏幕前从一部男女色情片的开篇坐到结局。
过了四个多月,我被我爸妈接了回去。
医生给了他们一叠纸,不搭嘎而晦涩的学术词大致在说我病情如何不得治,唯有顺其自然。
仅有的几行通顺的文字说:我精神分裂了。
我想起自己早上面对徐斯徐逸说我好想他们。
他们向我道歉。
九、
我在四年后又去了那个地方,因为那半年我见徐逸徐斯的次数少得多了。
那个医院成了所孤儿院,院长特意花了一个多小时把有关徐逸的资料调给我。
我翻开他的简介,姓名,性别,民族,证件号,住址,亲属关系。三行里堆了这么多内容,下面那个大格子里却只填了两句话。一句说他精神分裂,一句说他认为自己穿越了。
我又翻开徐逸自己的小本子,封面上是徐逸的名字,里面却是徐斯的名字。
怀疑,确诊,住院…事无巨细地记在那上面。
这个本子在病例上是医生确定徐斯精神病的一大依据。
我手指倏然僵硬,血液倒流。
那是基于事实又异于现实的事。
日记上记着——
我吻了商远,在他不当真的告白之后。
电疗机失控,商远那时候一定非常疼。
……
当时我二十三,现在我三十了,我好像活了七年,又好像拖了七年没有入葬。
商远死了。
我也一起。
……
我穿越了,那个我和现在差别好大,唯一可能的相同点在于——我们将爱同一个人。
我把一切告诉了那个自己。
空气中的浮沉挤进我的肺腑,我的心脏好像不再工作。
我想起了未亡人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