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鸣黄昏》莫道真

2、第一章 起航前夜（1）

　　阿萨尔灾难日后第六年6月21日雨转晴

　　「最近恶劣的天气终于有所好转了。看样子，是快到出航的日子了。

　　虽然来到海勃湾港口是抱了些碰碰运气的想法，但没想到真会遇见一些意外惊喜。也得感谢这段恶劣的阴雨天气，原本预计的出航时间往后推迟了好些日子，这也让我得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收集一些消息。而现在，我得说，我对这场航行越来越期待了。

　　耳边的模糊呢喃声倒是没再出现了。但我无法再把这当成意外或者幻觉。……在更早些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到这一点。如果有一天现实和幻觉难以分辨，不可控的状态影响理智与判断……

　　不，我得想办法解决它们。

　　莱格尔区域的事告一段落了，也是时候去找到这种情况的源头——将它遏止了。这些虚无缥缈之事说起来难以琢磨，但我似乎看见了一些苗头，对此也有了些猜想……如果事情真的如我所预料的那般发展，那么我必将不会如祂们所愿。

　　说起来正常人谁写日记啊，我也不是个爱记录什么的人。现在也就胡言乱语随便写写好了。但如果真有一天情况严重，失去自我，无法分辨现实与幻觉，忘记了自己……也只能祈祷这本日记能派上一点用场。当然，如果那时候我还保有阅读能力的话。」

　　“医生！”外面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安泽的书写，咋呼呼的声音带有几分迫不及待。

　　安泽顿了顿，站起身，椅子在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门外不停敲门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安泽一步一步走近，拉开门——门外倚着的少女一个踉跄，安泽扶住她的手肘才让她免于摔倒。

　　“海伦小姐。”安泽微笑着看着她，轻声嘱咐，“小心一些，免得伤着了。”

　　那棕色卷发的少女眼睛不经意往房间里转了一圈，吐了吐舌头：

　　“哈哈，我就是太粗心了。爸爸也说我毛毛躁躁的，不像别的女孩那么端庄文静。可长在海边的女孩哪里比得那些淑丽姣好的大小姐呢——”

　　她这么抱怨着，脸上浮现出的烦恼让她圆鼓着的脸更加俏皮，连带着脸颊的麻点也生动起来。

　　安泽微笑地听她说着，这种耐心的聆听很显然让这个少女更加高兴：

　　“对啦！医生，你游历过这么多地方，应当也见过很多传闻中的贵族小姐，她们是不是和那些小说中的一样：穿着用天鹅绒和绸缎制成的长裙，用金线做每一个拼接，宝石和珍珠的点缀让人目眩神迷……”

　　她睁大了眼睛，渴求地看着安泽，脸上的向往与希冀曾让无数男人拜倒，让他们不自觉夸大自己的来历，将路上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安泽顿了顿，看向这位年轻的姑娘。头上洁白的亚麻发带在脑后打了个一个精巧的蝴蝶结，随着蓬松的辫子垂下，带袖紧身外衣很好地凸显了玲珑身材，腰间的绸带混扎着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而粗布制成的裙摆蓬松又不妨碍平时行动，上面零星地打上了几个补丁，倒是看起来更加生趣。

　　即使没有宝石和珍珠的昂贵点缀，这位少女依然显得如此纯真而耀眼。

　　——可惜的是腰间的绸带并不是凡品，上面用金丝勾边，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隐隐可见一些灿烂的亮片。这种工艺并不寻常，也只在在一些内陆区域流行过。因此，这位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裙”的海边少女……

　　安泽淡淡地扫过，落在少女脸上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

　　“那样的女子我的确见过……可也仅仅是在百米之外遥遥望及的几面之缘。毕竟像我这样四处游走的粗鄙医生，怎么会又资格与那样的人有所交集，更别说能上前交谈了……”

　　说到这，安泽有些失落。少女连忙开口安慰着他。

　　而安泽却仿佛陷入回忆一般，目中带着悲哀和眷恋。他对抓着自己手臂，几乎要扑到自己怀里的少女视而不见，低声喃喃着：

　　“我们的差距如此之大，如萤火与日月一般……即使如今身处灾难后的混乱，可那道沟壑依然无法跨越，永远地阻挡了我们的步伐……”

　　“医生！”海伦焦急地呼喊着，将安泽从低迷中拉出，她睁大了眼睛，眼中是赤忱可见的担忧与焦虑，“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末日之后一切都变了！什么身份都只是混乱之前的阻碍！只要你是非凡者——”

　　她说到这，话语戛然而止。看着眼前脸色一瞬间苍白的男人，少女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的话，无疑对这个本就低落的人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海伦放开手，有些手足无措地解释道：

　　“不，医生……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如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带着担忧和心疼，不安地望向安泽。

　　“……不，你说的都是实话。”安泽苦涩地扯开嘴角，看着自己骨节分明而略显苍白的手——他知道这样的自己，在那些非凡者面前如此柔弱而不堪一击。

　　“……如果，我也能成为那些‘被神眷顾’的人就好了……”他不禁这么低声感慨到。

　　“或，或许，这次出海会有什么奇迹呢？”海伦不知道该这么安慰越来越低落的男人，只得随口说起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不是说大海是孕育一切的母亲吗？它会宽容而仁慈地对待每一个子民……”

　　可这种虚无缥缈的话语，却似乎给了眼前这个低迷之人一点向上的勇气。

　　安泽沉默了好一会，才抬头冲海伦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还没从悲伤里走出，有些牵强：

　　“海伦，你说的对。或许这趟旅途我会非常幸运。”

　　海伦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其实已经不愿在再这待下去。

　　“啊，对了。海伦，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眼前的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振作起来，一身浅灰色的风衣和压平了棱角的白色衬衣，让他儒雅斯文的气息上更添了一分弱不禁风。

　　——如果但看外表和气质，他的确像是一名医生。

　　海伦淡淡地收回目光，冲着安泽甜甜地笑了起来：

　　“医生，我是想给你说，帕特船长说明日就可以起航，希望你早做准备。”

　　——可问题是，“游医”？一个在末日后危险四伏的区域里面游走的医生？

　　海伦想起来只觉得可笑，她的眼睛甜甜地弯起来，而心中自觉已经将这人看透。

　　“哦？是吗？”安泽的脸色浮现出惊喜神色，眼中又有些隐藏不住的不安和后怕，低声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还以为出航时间还得往后推迟……终于……”

　　“是呀，真是太好了。”海伦眨了眨眼睛，也同安泽一起高兴起来，“虽然我也很希望医生能留下来多陪陪我……你知道的，附近都没什么和我说话的人，着港口里，除了那些粗鄙的海员也就是海员了……他们看我是一个小女孩，总是看不起我，嘲笑我。也是看在我父亲是这里旅店的老板份上，他们才至今没作出过分的事……”

　　海伦说着很是生气，想着安泽即将离开又有些失落。但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强打起精神，向安泽扯露出笑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幸好没有太耽误医生你的行程……”

　　这份灿烂的笑容让眼前的男人有些发呆。安泽有些触动，看向海伦的目光有些不舍，又有几分欲言又止。

　　“对啦！医生，这么晚了你刚刚在做什么？”海伦的目光往安泽房间里看去，她刚才便已经扫视过几眼，可惜安泽的身体阻挡了她大半视野，她轻声关心道，“明天要出航，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安泽笑了笑，如同被邻家妹妹关心的哥哥一般，体贴地侧身让开：

　　“也没做什么，只是有些睡不着，索性起来写写日记罢了。”

　　海伦微微眯起眼睛，的确看见了桌上昏暗的油灯下有个翻开的本子，旁边还堆放着一些书籍。

　　“你知道的，我最近很是失眠，总有些心神不宁……”安泽低声感叹着。

　　海伦收回了目光。她当然猜到了安泽为什么失眠，为什么不安——一个假装有很多游历经验的新人，在面对被打乱的计划时都会这样。明明扮作“虎”，而周围却是真的“虎狼”环绕，可不得提心吊胆地披好伪装？

　　“医生……”海伦看向安泽，神情单纯而天真，她轻声说到，“说起来也是我不知礼貌……这么晚打扰医生了……”

　　“怎么会？”安泽愣了愣，安抚地朝海伦看去。

　　已经不准备停留的海伦低垂眉目，柔声道：

　　“这么晚了……医生你好好休息……我就不好再打扰了。”

　　安泽顿了顿，看向海伦的目光依然温柔，他低声到：

　　“好。”

　　这个少女提着自己的裙摆，如来时一般，像精灵一样，轻快地踩着楼梯离去。如林间小鹿一般的身影几乎能让大半男子为之心动，痴目凝望而久久不愿离去。

　　安泽也是如此。他驻足凝视，直到看见海伦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的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微笑——只是这笑容从未到达眼底。

　　随着安静又一次在空气中弥漫，安泽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他坐回原处，翻看着刚才自己所写的日记——

　　而日记本上却一个字也没有。

　　他用小刀割开了手掌，鲜血覆上了那平平无奇的驼色封面，上面毫无花纹，也没有任何字迹，干净得像是崭新——而鲜血却被一点一点浸没扩散，

　　直到封面浮现出一个三角，三角的顶端是半轮太阳，下半部是日与月的结合——一张如笑容一般的弯月横悬在一轮滴血的太阳之中，而一只竖起的眼睛位于正中央，将整个三角划分为黑白二色……

　　鲜血停止了浸染。

　　“黄昏。”

　　安泽收回了滴血的手，这么轻声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