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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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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青衣 -
故事的起因很简单,它发生在一只猫身上。
沈先生住郊区,公司却在市中心,每天上下班要倒三班车,平时还算好,一遇上雨雪天气可就算遭了殃。今天就是这样,早上天还晴好的,下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点子,等他六点钟从公司大楼里迈出脚步的时候,已经转成了暴雨,一路狂奔到车站,公车正好摇摇晃晃地涉水而来,还没来得及收雨伞,周围的人早摆出拼命三郎似的架式往车门里涌。
咱沈先生是个斯文人,平常在办公室里说话未语先笑,走路都不带跺脚的,插队夹塞的事从来不干,先让过旁边一个中年大妈,又请一位老大爷先上,结果自己的脚还没落到车门台阶上,转眼被一群年轻小伙挤到外围。
眼看这车是坐不上了,他只好叹口气扶扶眼镜,继续等下班车。结果这一等就没完没了,高架桥下的车排成了长龙,慢慢悠悠向前蠕动,红色刹车灯和黄色车灯连绵成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实在让人绝望的很。
可沈先生也不着急,看着那交织的灯光还觉得挺有意思,举起像素低得可怕的破手机喀嚓拍了张照片,没来由的想起来同事小王那天在他耳边唠叨:
哎你说这车灯就不能换个颜色?又红又黄的跟盘儿西红柿炒鸡蛋似的。
说到西红柿炒鸡蛋,沈先生开始觉得饿了。对街就是个粥铺,进去填饱肚子再往家赶路不是不可以,但沈先生想了想自己只有四位数的存折和同样是四位数的房租,于是就没挪窝。
好不容易终于坐上车,三波五折的到了小区门口,他忽然想起来家里的菜吃完了,于是又跑了趟超市,出来一看腕上手表,已经快九点了。沈先生折腾了一晚上早就渴得嗓子眼冒烟,刚一出超市门就从购物袋里翻腾出一盒牛奶,打开灌了两口。
主路上仍然堵得一踏糊涂,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泥土和汽油混在一起的气息,暴雨疯了般地浇下来,十几米开外连人影都看不清,天地之间灰蒙蒙地一片。沈先生一手握着牛奶,胳膊上挂着塑料袋,另一手举着伞,不一会鞋和裤脚就都湿了,眼见自己住的那栋居民楼已经近在眼前,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不料左腿刚一迈出去,就听见旁边“喵”地一声惨叫。
沈先生吓了一跳,生怕自己踩着什么东西,立刻停下脚步仔细看,发现前面果然卧着黑乎乎地一团,他刚一靠近,那支棱着三角耳朵的小脑袋也戒备地抬了起来,金色的眼睛向这边瞪视,全身漆黑没有一根杂毛,只有四只蹄子是白的,额头还有块小小地白斑。
挺漂亮的一只猫。
沈先生弯下腰,伸手想摸摸它,可那小家伙又是“喵”地一声嚎,抬起一只爪子作势要抓人,声音听上去有点虚弱,可也带着说不出的威胁意味。
“嗬,真厉害啊!”沈先生缩回手,歪着头问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儿?走丢了?”
黑猫把脸转向一边,想站起来,可前腿刚一用力,又扑倒在地上。这时候沈先生才发现,它少了一条后腿。
想来不是走丢的猫,多半是出了事故落下残疾,最后被主人丢弃的宠物。
沈先生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又向前挪动了几步,蹲下身,把伞柄夹在肩膀和头之间。伞很大,遮住一只淋湿的小猫一点也不成问题,雨水顺着伞面流淌下来,围成一圈半透明的帘子,于是这一个人和一只猫,就像是被隔绝在了一方小小的世界当中。
沈先生把喝了一半的牛奶往手心里倒了一些,送到那只黑猫面前:“饿了吧?我只有这个,你吃不吃?”
黑猫犹豫着,刚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口牛奶,便立刻警惕地抬头,做出随时要逃跑的架势。然而面前的男人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它,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它才终于又慢慢地把头向前探去,安静地喝干了牛奶。
沈先生看它喝得香甜,于是又往手心里多倒了一些牛奶,这次小家伙也不客气了,迫不及待地舔着,结果被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先生的手心被舔得痒痒的,忍不住有点想笑,用手指轻轻勾了勾它的下巴:“哎,别急,还有很多呢。”
黑猫看上去像是饿极了,理也不理的低着头继续舔他的手心,小半盒牛奶一会就被它喝了个干净,可它却仍然意犹未尽地盯着面前的手。沈先生被它瞧得有点尴尬,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又在塑料袋里翻找一会,蔬菜、冻带鱼、干面条、速溶咖啡……就是找不到猫能吃的食物。
于是沈先生只好没耐何的呼了口气,站起身:“我要走了,你要就在这附近一带的话,我以后再带吃的来看你。”他刚走出没两步,身后又传来轻微地猫叫声,转头一看,发现那只小家伙正艰难地用三条腿撑起身躯,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对不起,我可不能带你回家。”沈先生歉意地冲它笑了笑,“我租的房子,可是明令禁止养宠物的。”
那小黑猫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他说话,只是用一双又圆又亮地眼睛瞧着他,然后又往前挪了一点点。这下沈先生彻底不忍心了,把食品袋往地上一放,一下子把小猫抄起来,放到人行道边的草丛中,然后把雨伞小心翼翼地在它身边架好,还在伞柄旁压了几块石头,生怕伞被风吹走之后小猫又要挨淋。
做完这些事的时候,雨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小了很多,可还是把沈先生全身淋了个透。他狼狈的勉强用手挡住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一路小跑横穿过马路,转眼消失在雨雾中。
* * *
章亦平坐在自己的车里,盯着前面一眼望不到边的刹车灯发呆。
下一个路口已经很近了,再拐一个弯就是他家,距离那么近,可就是无论如何到达不了。整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像座巨大的停车场,而他的车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章亦平喜欢在脑海里幻想一些不大可能实现的事情,比如说这时候他就在想着,假如再好好翻腾一下自己的车,没准会找到一个按扭,轻轻按一下就能连人带车的瞬间缩小,从旁人的车轮底下钻来穿去,快速突出重围。或者能像自行车一样折叠起来也好呀,扛在肩上走过几条街,再放下来重新开。
可惜这不是科幻片,他干的工作也和机械工程什么的差得太远。
汽车播放器里的CD已经循环了三次,章亦平把它退出来,开始听广播电台的节目,然后第五次抽出手边的纸巾去擦前窗玻璃。这是辆半旧的二手车,没有除雾的功能,一下雨玻璃上就会结上一层迷蒙地水汽,只有时不时地去擦一下才不会阻碍视线。
擦过前窗玻璃,章亦平又百无聊赖地开始擦侧玻璃。刚擦了两下,他忽然注意到路边的人行道上有个挺有趣的人,正在做一件看起来不大正常的事情——他明明手里有伞,却把伞放到路边草丛里,还找来几块石头压着,然后用手护着头,一路小跑横穿过马路。
擦过章亦平的车时,车灯照亮了他的脸。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轮廓分明,鼻子直挺,戴着银丝边眼镜,看上去一副文绉绉的样子。
章亦平在心里直感叹:哎呀这年纪轻轻的,看着也挺有文化,怎么是个精神病呢?然后又转头去看他扔下来的那把伞。这时候雨小了一些,能见度明显增高,路灯洒下一片柔和地橘黄色光芒,为那伞面镀上一层明亮的水光。紧接着,那把雨伞微微抖动了两下,从下面探出个小脑袋,尖耳朵,眼睛亮闪闪的,竟然是只小黑猫。
哦,原来这哥们儿不仅精神病,还是个滥好人的傻瓜。
一想到那年轻男人狼狈地跑过马路的样子,章亦平忍不住觉得好笑。这时候路上仍然堵得纹丝不动,他便干脆熄了火,拉上手刹,打开车门向外走,径直来到那只猫面前,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想了一想,顺手把雨伞也抄上了。
回到车里,章亦平把伞扔到后座下面,顺手拉过来一件旧外套,垫在副驾驶座上,把湿淋淋地小黑猫放到上面。做完这些的时候,后面的车已经在开始不耐烦地按喇叭,章亦平一看,原来前面的车竟然又开始动了,于是连忙打着火,慢慢往前挪着。
车里的温度比较高,那只小猫原本被冻得发抖,现在终于缓了过来,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章亦平的外套,把外套挠到地上之后又开始抓座位上的皮革。章亦平撇了它一眼,捏住它一只爪子往上抬,警告:
“哎哎哎,干什么呢?抓坏了你能替我索赔吗?”
可惜他抗议归抗议,小黑猫一点不给他面子,仍然不屈不挠地拽着其中一块皮革。恰好这时候转弯的信号灯亮了,章亦平猛地一打方向盘,那小家伙出其不意,翻滚着滑到座椅靠背边上,半天没爬起来,眯着一双金色的眼睛不满地望着他。章亦平冲它哈哈一笑,捏着它的领皮把它拎到自己腿上放好,它才终于舒服地眯着眼睛卧倒下来。
车驶入停车场的时候,小黑猫已经靠着章亦平睡着了,还微微打着呼噜,车窗外有灯光洒进来,照着它一起一伏的肚皮。雨小了很多,冰冷地水线顺着玻璃无声地滚落,车里隐约有暗淡地光影流动。章亦平轻轻拧动钥匙熄了火,盯着它看了一会,才把它抱起来,抓起后座的公文包和雨伞,下车,锁车门,上楼。
进家之后,章亦平找出个旧脸盆来,倒了一整盆热水,然后把猫往里一扔。小黑猫正睡得迷糊,脚爪一沾水立刻清醒过来,死命扑腾嚎叫着要逃走,溅了满地的水。结果被章亦平按得严严实实,紧接着头上一凉,又被抹了满脑袋的肥皂泡。它从没见过这东西,吓得再不敢乱动,只能乖乖地任由章亦平摆布。
章亦平一边在它身上搓肥皂泡,一边笑嘻嘻地说:“猫都怕水,可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这水刚到膝盖呢,你就吓得不敢动啦?”
然后又摸摸它那条断了的腿,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等全身上下都被搓了个遍,黑猫变成了白猫,章亦平开始往它身上撩水。冲下来的肥皂水淋淋漓漓地滴到脸盆里,一盆水转眼变成了灰黑色。
章亦平笑着摇头:“真够脏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跳蚤?”
好不容易洗干净了,章亦平用大毛巾披头盖脸的把小黑猫裹起来放到沙发上,自己翻箱倒柜的找出来一个旧吹风机,试了试还能用,便打开了对着它猛吹一通。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不一会就把小猫混身的毛吹得蓬松柔软,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光泽,之前落魄的可怜相一扫而光,一看就知道是名贵的品种。章亦平忍不住有点感慨,心想这人啊心理都差不多,即使是再喜爱的事物,假如有天变得残缺不全,就会被弃之如敝履。
“还挺漂亮的嘛。”章亦平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调侃一句,“没准以前还是个什么公子少爷的。可惜断了条腿,只能当个小乞丐了。”
小黑猫只是没心没肺地冲他叫了一声。
章亦平嘿嘿一笑,去冰箱里找了碗昨天剩下的稀饭,拌上些豆豉菱鱼罐头,放微波炉里转个半温,放在它面前:
“行啦,你该知足了,今儿晚上碰到俩好人。以后跟我混吧……不过,我管你叫什么好呢?”他蹲在那小家伙面前,托着下巴看着它的踏雪四蹄,乌亮身躯,心里忽然一闪念,“瞧这一身毛,穿得跟戏子似的,不如就叫你‘青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