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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篇 少年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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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霄•少年游
玄霄进得房中,一眼瞧见云天青只穿了件半袖中衣,腰间松松垮垮勒了条布带,斜靠在榻间,双脚却翘在几案上,手里随意翻着一册书。他看书看得聚精会神,听到手掀竹帘的轻响,也只是抬了抬眼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师兄今日回来的早啊。”
“回来的早了,便瞧见你这等偷懒怠懈的模样。”玄霄将手中的羲和挂到墙上,除了披风,反手抹了抹额角上的细汗,“把脚放下,我的茶杯还在你脚边——”
云天青哧地一笑:“炎炎夏日,真是让人一点练功的心思也没有。倒是师兄你,近日修行可还顺利?”
“有何顺利不顺利之说。我不如你懒惰,自然进境快些。”玄霄瞥了他一眼,拿了案上的茶杯,在门前的溪水里冲干净了,再回来时已经接了一满杯沁凉的雪水。他慢慢喝了两口,才又不紧不慢地说:“天青,方才师父吩咐,让你我二人前去陈州除妖。”
“陈州?”云天青皱眉,收回了双脚,将手中书册倒扣在榻上,坐直上半身,“陈州自古有伏羲的先天八卦阵镇守,又怎么会有妖怪出没?”
“我也不知。”玄霄摇头,“总之,此次出行需得小心行事。你收拾一下便随我下山吧。”
“太清师父有命,自当遵从。”云天青一听要下山,立刻精神抖擞,开柜取出以前常穿的游侠服饰便要往身上套。
玄霄挡住他:“慢着,你这是干什么?”
云天青笑笑:“下山办事,自然是越简便越好嘛。况且我看今天天气炎热,就把衣服都洗了洗——”伸手向上指了指,玄霄顺着他的手势向上看,只见房梁上湿漉漉地挂着外袍与披风,夏日的熏风透过竹帘吹进来,那衣服在风中微微摇晃。
“师兄要不要也换套衣服?这琼华道服料子虽好,可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很容易中暑呐。”
玄霄一时无语,瞪着他半天,才说:“你已入琼华门下,却还一身俗家打扮,外人见了,该对我派做何想法!”他略微顿了顿,随即俯身开了衣箱,取出一件白袍,连着一柄木簪一并甩到云天青身上,“换上!”
云天青也不与玄霄争辩,手脚麻利地将外袍穿好,又用木赞绾了头发。那件衣服在箱子里压得久了,布料上带了些微地樟树脂膏的涩香,闻起来很是舒适。他和玄霄的身量相似,穿着倒也合适,只是平时习惯了一身短打,忽然间换上了宽袍大袖,举手投足觉得颇为拘束,同时也觉得有趣的很,心里暗笑,表面上却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向玄霄一伸手:
“师兄,请先行。”
玄霄看了云天青一眼,目光略微有些异样,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未取挂在墙上的羲和,却拿了旧日里宗炼赠他的含光剑,当先跨出门,手捏剑诀,御剑腾空。云天青紧接着也抽出随身配带的承影剑,一跃而上,与玄霄并排向山下而去。五月的万里晴空之中,只见两位青年剑侠身形挺拔,衣袂翻飞,剑身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两泓秋水,滑过碧蓝苍穹,一闪而逝。
* * *
御剑虽快,然而从昆仑山至陈州,关山万里,也行了足有两盏茶的工夫方才到达。陈州府的州官听得琼华剑仙要前来降妖除魔,亲自派了手下的官差在城门口迎接。玄霄向来高傲,哪将官府中人放在眼里,正待不理,却被云天青拉住了,礼数周到的向官差询问清楚过后,方才入城找了客栈歇脚。
一入客房,云天青立刻散开头发甩去外袍,摊在榻上凉洇洇地竹席间,双脚又往对面桌案上一翘:“他奶奶的,这装腔作势真不是老子干得来的。”
玄霄看也不看他,随口应道:“早知不出半日,你必定原形毕露。”
云天青笑着仰头:“果然还是师兄你了解我。”
玄霄膝盖一抬,将他双脚踹下案去,在他身边坐了,问:“你先前与那狗官啰唆什么?”
“这个——师兄你果然是自幼修仙,半点尘世俗气也没沾过的。”云天青又是嘿嘿一笑,用胳膊撑起上半身,凑到玄霄身边,随手抓了他鬓边一缕长发,在食指上缠了几圈,复又松开,“哎,和你一时半会的也说不清!总之对待官府的人一定要谨慎,要是一个不小心,不但除不成妖,反而给琼华派惹上麻烦。况且几句话问下来,事情也打听的差不多了,也省得我们在城里乱问人浪费时间嘛。”
玄霄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听那官差描述,这妖物盘踞在千佛塔上,以吸人精魂为生,只有一团蓝色光雾,难见实体,对先天八卦阵更是毫不畏惧。你可有什么对策?”
云天青略微想了想:“但见光雾不见身影……其实最好是夜半偷袭,只怕师兄你不愿做这么下品的事。”
玄霄淡淡地反问:“对待妖魔,也分上品下品?”
云天青笑吟吟地瞧他,也不答言,翻身朝墙躺下。
玄霄见他不说话了,反而有点诧异,忍不住又问:“……你在做什么?”
“距离天黑还有好一会呢,我且去见见周公他老人家去。”云天青答了这一句,便又无声无息,过了片刻,但闻他鼻息渐渐沉稳细微,竟是真的睡过去了。
他这一睡不打紧,竟然一直睡到日影西斜方才转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只觉得房间里闷热无比,身上盖着进屋以来便甩到一边的白袍,口鼻间飘荡的全是隐隐的樟香气息。他伸手抹了抹汗,掀开袍子坐起身,看到玄霄正侧对着他盘腿坐在窗边的地板上,双手放在膝间,头微微低垂,鬓边留出的长发遮住了脸,只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被薄汗浸得湿了,黏了几丝头发在上面。
他心里有些痒痒的,呼吸都被搅得有些紊乱,只好咬住牙,拼命忍住即将漾开的笑意,屏住呼吸,轻轻下了榻,小心翼翼地向玄霄一步步靠近。然而刚走到一半,那人忽然抬起了头,声音沉如清水:“你又想搞什么鬼了?”
云天青半途被玄霄识破,可心情还是无比的好:“一觉醒来觉得饿了,想出去找点食吃。师兄你也来么?”
玄霄摇头:“你速去速回,不得生事,等天黑便入塔。”他说过这句话,见云天青点头应承下来,便又低头合上了眼。然而隔了一会,并未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于是催道:“你怎么还——”
刚说了几个字,忽然觉得后颈上有微温的触感,却是云天青将头靠了上来,额发垂在他肩窝处,有点刺痒。玄霄长眉一轩,手肘往后一顶想将他推开,可又被云天青托住了腕子,只听他在自己身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唤了一句:“玄霄……师兄。”
玄霄愣了愣,然而没等返过神,那人却又已经松开了他,站起身来一声轻笑,拉开房门下楼去了。
* * *
入夜,云天青与玄霄向湖心半岛的千佛塔而去,一路行来,只见龙湖上泊着各色龙州花船,家家户户的门上皆挂了菖蒲艾叶榕枝石榴,被微温地夜风一熏,飘荡出一股子奇特的辛辣香气。
云天青双臂枕着后脑勺,仰头叹息一声:“算起来,明天正巧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可怜我身在仙山不知人间事,连这个也要忘记了。”
玄霄却不为之所动,只望着远处高耸的千佛塔尖,冷言道:“你心里尽是牵挂着这些俗事,如何修行。”
“既然还身在凡间,自然还是做个俗人最快活。”云天青弯腰折了几茎生在浅水中的菖蒲叶子,一边走着,一边随手编成个草环,“以前在太平村,一到端阳,各家各户就开始比赛包粽子,到了晚上,村子里还要搭上戏台,演一出钟魁捉鬼……师兄你看过戏吗?”
玄霄摇了摇头:“我自幼便在蜀山修道,这些事情,一概不知。”
云天青还是头次听玄霄提起自己的身世,不免大为好奇:“原来师兄以前是在蜀山,后来怎么会又来了琼华?”
玄霄淡淡地解释:“去年师父到蜀山访友,我有缘得见,他便叫我投了琼华门下。”
云天青几步踱到他面前,学着太清掌门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唔,这位年轻人根骨清奇,心如明镜,是绝佳的修仙资质,老朽甚是喜爱。若只在蜀山的无名小庙里当个道士,未免可惜了,不如改投我琼——”
一句话未学完,便被玄霄狠狠白了一眼:“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云天青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又问:“那师兄原本是哪里人氏?可有俗家姓名?你我同门这么久,我还从没听你说过呢。”
然而无论他怎么问,玄霄却再也不肯多说半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上了连接湖心岛的石拱桥,这时候夜色更浓,远处的陈州城里的灯火渐渐暗淡下来,湖心岛上更是一团漆黑,四周静悄悄地,千佛塔默立在深蓝的苍穹之下,湖面上凉风习习,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云天青忽然执了玄霄的一只手,将先前编好的一只菖蒲草环套在他腕上,同时口中念念有辞:“钟魁老爷捉小鬼,你我师兄弟二人捉大鬼,这菖蒲叶子形状像剑,用来避邪最好不过,鬼见了都要吓得屁滚尿流。”
玄霄一愣:“……你说什么?”他嫌云天青言语粗俗,听到最后忍不住又是一皱眉。
云天青不过是玩笑之语,见他如此认真,免不了心底又是一乐,他一直握着玄霄的手腕,丝毫没有想松开的意思,只是慢慢地说:“师兄,等会进塔之后,我要用五灵法术的风归云隐将你我二人的身形隐去,听官差的描述,这妖物很是机灵,可不要轻举妄动惊扰了它。”
玄霄侧头望他,目光中头次带了一丝赞许之意:“想不到你这些杂七杂八的法术,也能派上些用场。”
“那是自然。”云天青长眉一挑,显得很是得意。随后面上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沉声念出口诀:“九曜顺行,华精茔明,降我光辉,元灵归隐!”
一阵青色微光闪过,两人挺拔的身影如同雾一般散在夜色中,然而两人双手交握,指间仍能感觉到对方手掌间传来的温度。
云天青握着玄霄的手紧了一紧,轻声道:“师兄,走罢。”之后又笑着追加了一句:“你要是松开手,我可就找不到你了。”
* * *
千佛塔名曰千佛,自东汉起塔内便供奉有上千座佛像,香火旺盛殊胜庄严,然而被那妖魔占据了之后,竟然变得鬼气森森。云天青与玄霄方一踏入塔内,便觉得一阵寒风刮过,石墙间烛光闪烁,宽大的黄幔四下鼓动,地面上黑影摇曳。更诡异的是,那塔中并非空无一人,原先常驻其中的法师沙弥们竟然横卧了一地,毫无生气,不知死活。
云天青正要上前探视,却被玄霄拉住了:“天青,止步!地上的石板有机关。”
云天青心中一凛,停步望向地面,只见那一块块石板上刻了形态各异的佛像,除了雕琢得极为精致以外,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他不由得笑笑:“曾听说昔日楚王曾经在此避难,设了重重机关,让追捕的官兵难以靠近塔顶,只是时过境迁,这塔早成了一景,机关不用多年,这妖怪也会开启它么?”
玄霄不屑与他争辩,只是抽出腰间含光剑,点了点其中一块石板:“试试便知。”他话音未落,只见那块石板忽然陷落下去,露出一个空洞。
云天青不禁咋舌:“果然厉害,看来师兄你把重光师叔的机关术——”刚说了一半,手腕忽然被猛的一扯,玄霄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少废话,随我来!”
“我看不到你,怎知你往哪边走?万一踏错怎么办?”他此时看不到玄霄的神情,只感到他手腕微微抖了两下,显然是被自己气得不轻,心里忍不住又是暗笑。
“我会告诉你正确的走法,只是你需得跟紧我。”玄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耐烦,沉声说道:“先踏上左起第三块砖……向前走两步,再向东转……”
两人就这样走走停停,过了有几盏茶的功夫,一片偌大的石板阵竟然被他二人平安转了出来。刚一重新踏上木板地,云天青立刻伸脚将一名摊倒在地的小沙弥翻过身来,附下上半身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抬起头对玄霄道:“活的。只不过精气被吸了干净,所以才昏迷不醒。看来那官差所言不虚,这妖怪是不伤人命的。”
玄霄仿佛明白云天青话语中的含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无论它伤人命与否,都是存了害人之心。”
* * *
这塔中机关繁复,每上一层都是不同的花样,玄霄虽然经常被云天青气得无语烦个半死,然而对待这机关一类的死物却极不厌其烦,凝神应对。云天青则完全没耐性沉下心来学这些细巧复杂的玩意,以往旦凡遇上重光长老授课,必定是逃之夭夭,这回乐得有玄霄在身边,省了他不少心思。偶尔有一两个鬼怪符灵飘荡过来,他随手降下一个雷咒风咒,也就解决了。
两人就这样配合默契地一路逼近塔顶,竟然真如同微风拂过湖面一般悄无声息,连一星半点的机括都没触发。
眼看通往塔尖的阶梯近在眼前,云天青虽已施了隐身的法术,却也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手握住承影剑的剑柄,一手攥住玄霄的手腕,轻轻踏上台阶。然而他刚上得几级,猛然听得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响彻耳边:
“尔等何人?竟胆敢擅闯此地!”
那声音有些缥缥缈缈,忽远忽近,不知究竟发自何方,如果不是一股子阴气过重,倒也算得上动听。
云天青不知他究竟是否发现自己与师兄的行踪,亦或仅仅在用言语试探,脑中正飞速想着应对之法,身边玄霄却已张口应答:
“妖孽,这话应当换我问你!”
“原来又是来讨死的!”那声音冷冷一笑,但听得寒风呼啸之声响彻四周,刹那间刺目光芒劈落下来,将那台阶击成齑粉。云天青与玄霄身形灵动,飞身跃上塔尖阁楼,待一阵烟尘散去,面前现出一个高大的青蓝人影,玉弁束发,身披锁子战甲,裹在一团光雾当中,看上去并不似寻常妖魔,倒更像个堕落凡尘的神兵天将。
他神情倨傲地望着面前二人,目光中却带了几分赏识之意:“想不到你二人居然能挡下我一招风雪冰天。也罢!此番就让你们做个明白鬼,我乃天神句芒将军麾下的魁召是也,两位凡人,也报上名来吧!”
玄霄冷晒一声,拔出剑来:“就凭你,还不配问我名号。”
魁召明显被激怒了,大喝一声:“你胆敢无礼!”四壁的木墙随着他的语声一阵抖动,房梁上的陈年积灰也被震得扑簌簌落下来。
云天青伸手扶墙,稳住身形,仰头冲他笑道:“你自甘堕落,早已经非仙非妖,上天不能,入地不成,盘踞在此地,可怜鬼一只罢了,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魁召被这几句话刺得暴跳如雷:“放肆!我行事自有道理,何需你来指手画脚。”他手一扬,一排冰箭破空袭来,云天青与玄霄同时举剑相格,但闻噼啪之声如急雨般一阵响过,冰屑四溅,落了一地。云天青趁这空隙几步跃上前,横剑一斩,然而魁召似是没有肉身一般,剑锋自他胸前穿过,竟然毫发无伤。
玄霄朗声道:“天青,你撤回来!寻常剑招对他无效,需得用五灵仙术才行。”他长剑一颤,一道流星火雨直劈过去,魁召虽然避开了,然而头发却被燎焦了几缕,顿时气急败坏,原本出招间还留着三分余地,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竟是动用了十足的法力。刹那间阁楼中罡气鼓荡,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云天青与玄霄均是根骨上佳的修仙之才,对这种程度的压迫也并不畏惧,只是从容应敌。云天青身形极快,承影剑挥动之间,雷光闪电如雨点般落下,间或还用言语撩拨一下敌人,直搅得魁召心浮气躁。而玄霄气势沉稳,虽不胜在速度,然而只要祭起法术,必然杀伤力极大,况且他五行主火,正是主风主水的魁召的克星。
双方一场大战,斗了良久,竟然难分胜负。魁召自从天庭堕下以来,还从未遭此挫折,他被二人拖得灵力几乎枯竭,战到后来越发的焦躁,于是向后撤了几步,口念咒诀,身影在即刻间消失无踪。
青霄二人立即各自移动脚步,背靠着背站定了,谨防他出奇不意的攻击。但见晶莹剔透的冰箭雪刀铺天盖地的压下,根本分不清源头来自何方。云天青忍不住咬牙一声笑:“小妖怪,想不到你也会这招。不过你可别以为隐去身形我就找不到你。”
他双手握剑,平举过肩,祭起风系法术,但见一阵狂风自平地而起,在半空中打着旋的凝成无数透明的尖锐风刃,明亮烛光在一阵剧烈的摇曳中全部熄灭。这时已是后半夜,月隐星沉,阁楼中一片漆黑,只有一处角落里闪烁着一团蓝色光雾。
魁召的正身被识破,却也并不惊慌,手微抬,瞬息间所有的风刃反卷,尽数打在云天青身上。他摇了摇头,嗤笑一声:“我五行主风,你偏用这风卷尘生来对付我,是你自己不想活,怪不得我。”
黑暗中玄霄看不清云天青的身影,只听他极轻的闷哼了一声,身形一矮跪在地下,立即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抬剑直指住魁召,面无表情地说;“你纳命来。”
他身周缓缓腾起橙色光芒,炙烈的气息四下鼓荡,掀起宽大的白色衣袂,银冠坠落长发飘扬。魁召维持隐身形态已是不易,加之刚才又反弹了云天青的法术,本身的灵力早近油尽灯枯,此时被玄霄的气势所压迫,一时间竟然全身僵硬,背靠着墙,退无可退,只有闭目受死。
玄霄的含光剑倾注了阳炎灵气,一触上对方的眉心,立即腾起一阵水烟。眼见魁召即将灰飞烟灭时,云天青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臂,在他身边低声说:“师兄,不要杀他。”
玄霄冷笑一声:“你向来对妖魔心怀不忍,只是此时不除他,怕是以后他又要生乱。”他侧过脸来,额前的一枚朱砂痣已散成三瓣火莲,眉发也尽数被身周的烈焰染成了赤色,在暗夜中泛起妖异的红光。
云天青微微吃了一惊,觉得手掌间玄霄的手腕也是烫得灼人,但他此时顾不上多考虑这些,只是说道:“并非是心怀仁慈,只是他原本列位仙籍,况且也未伤过人命,应该罪不至死。”
玄霄沉吟了一下,随即凝剑不动,反问道:“那你说该当如何?”
云天青转头面向魁召:“你本来是仙,为何甘愿堕落凡尘?”
魁召冷笑,哑着嗓子说道:“你们凡人从未见过天庭,才会将它想成有万般好处的圣地,总是痴心妄想修仙飞升。其实升了仙又如何,不过徒增些寿数,最后一样要入六道轮回。你要杀便杀,问那么多做什么。”
云天青笑道:“你这个小妖怪有点意思,我并不想取你性命。”
魁召原本已经心如死灰,听得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你——”
“你既然在天庭上呆的无趣,想下来玩玩,那以后可愿供我驱使?”
魁召沉默良久,玄霄等得有些不耐烦,剑尖向前一送,冷言甩出一句话:“你莫非真的想死?”
魁召望了望云天青,又望望旁边气势夺人的玄霄,终于叹息一声:“我当年曾在天庭替句芒将军掌管兵器,如今亦可做二位镇剑的符灵——”
他一句话未说完,便被云天青打断:“哎哎哎,我还没发话,你怎么就随便给自己派活?究竟谁才是主人?”
魁召被他堵得瞠目结舌,一时半会竟然无言以对。云天青喘了口气,略略抬高了声音,肃然道:“你听着,昆仑山琼华仙境有一对灵剑,阳剑名‘羲和’,是我师兄的配剑……”他指了指身边的玄霄,却被那人厉声打断:
“天青!你从何得知——”
云天青没有理会,只是继续说:“……另有阴剑名为‘望舒’,此后执此二剑之人,便是你的主人,你可听明白了?”
“魁召领命。”高大的青蓝人影说罢此言,将头深深低伏下去,随着一阵微光闪过,身影消失不见,化作两张金黄色符纸,自半空中缓缓飘落。
云天青伸手接住符纸,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如此可算是了结了——”他方笑出声,却又忍不住弯腰闷声咳嗽起来,胸前气血翻涌,竟然呛出一口血。
此时天色渐明,天地交界之处泛起一抹玫瑰色,然而塔里还是一片昏暗,玄霄觉出身边一阵铁锈腥气弥漫,虽瞧不清云天青究竟伤在何处,也知道他情况并不乐观。他虽有许多言语想问,也只能暂且压下,叹息一声:“你也真是狼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臂抬起,施出太清掌门亲传的一招归元真诀,指间顿时散落无数星屑般点点微光,环绕在云天青身躯周围。那光芒染上了玄霄的面目,但见他神色沉静冷冽如水,长眉舒展,凤目微阖,哪里还有半分先前被阳炎环伺时狂躁妖异的模样。
* * *
云天青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已躺在陈州客栈的床榻,他头脑一片空白,凝神思索了片刻,才忆起昨夜一场混战。他试着坐起身来,却发觉身上一片轻松,仿佛春风化雨,温和拂过,就连被风刃割裂的外伤也结了痂。伸手触及怀间,那两张符纸仍然安然掖在衣襟之内,目光所及,玄霄一如昨日,侧坐在窗前凝神打坐,历经不过一夜,却发生一连串的事情,仔细想想,恍若做了一场大梦。
玄霄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云天青,不着痕迹地问道:“你已无大碍了?”
云天青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哎呀,师兄你日日勤修苦练,功力果然突飞猛进。今日清晨在千佛塔上使得可是归元真诀?我记得咱们门派当中,只有太清师父才会这招。”
玄霄冷言对答:“你若是再不加紧修炼,只怕下次便要尸骨无存。”
“这个——尸骨葬身何处,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云天青一声轻笑,“手无缚鸡之力但又长命百岁的人,天下可多得很呐。”
玄霄顿时无言以对。他在琼华派当中,与这位师弟最为亲近,然而在修仙这一事上,两人却似乎永远无法说到一处去。他正要再说下去,而云天青望了望窗外,忽然大叫一声:“不好不好!”
玄霄被他搅得全然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什么,一愣之下,问道:“什么不好?”
“已经这么晚了,端阳节的赛龙舟怕是已经错过了!”
玄霄忍不住扶额。这家伙从清晨昏睡到傍晚,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竟然还想着塞龙舟。
“龙舟虽然错过了,可糯米粽子雄黄酒不能再错过,师兄快随我一起上街去!”云天青一把拉住玄霄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拉出客房。他身形灵动,飘然下楼,全然看不出是重伤初愈的样子。
暮色初降,龙湖沿岸挤挤挨挨的摊位上挑出色彩斑斓的旗幌,这时候临近重午,摊子上少不了又摆了各色粽子,黏糯浑圆的梗米被深碧的粽叶包成小巧的四角锥型,被傍晚的灯光一映,煞是可爱诱人。
青霄二人并排延着长街慢慢走,云天青一眼瞥见玄霄一张甚是不耐烦的冷脸,拍了拍他的肩:“哎我说师兄,你既然下了山,便暂且陪我做一回凡人又有何妨?”
玄霄从鼻腔中哼了一声:“我并非来陪你,只是不由得你胡闹一场,即使日后回了琼华。你也无法安心修习。”
云天青哈哈一笑,两人又向前行了一段,玄霄始终未听到云天青再答言,忍不住侧头一望,却见身边空空如也,那人早已踪影全无。他一呆之下,站住了脚,身边烛光如昼,星星点点一直蔓延到长街的尽头,眼前人流如梭,各个面上喜笑颜开,却全是不认识的陌生面孔,这要如何找起才是?
冷不妨后肩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望,目光正巧对上云天青一双明亮的眼睛,同时手中一凉,被塞了一包东西。
“这是陈州最有名的金丝醉枣,封在酒坛子里,放地下埋大半年才拿出来,最近天气热,店主又特意隔着层冷水湃凉了,师兄你试试看可好?”
陈州小吃,炸馓子和盖家锅盔颇为油腻,槐山羊与苏家烧鸡又是荤腥,云天青晓得这位师兄一直持修,基本已经练就了闭谷之术,怕是只有这醉枣还能勉强尝上一尝。
玄霄拿了一颗,放在嘴里慢慢吃了,良久没说话。云天青问道:“怎样?”
他皱了皱眉头,终于说出一句:“太甜……”
* * *
两人跟着人群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行至一座玉石拱桥边,桥下是微波荡漾的龙湖水,对岸一座两层小楼,青瓦白墙的很是雅致,楼上挂着一副匾,上书“斗千酒坊”。
云天青指着那楼问道:“上去坐坐如何?”
玄霄正嫌街上人多吵杂,一听此言,便点了点头。两人步过石桥,进了酒坊,在二楼靠窗临水边拣了个清静的隔间,面对面坐下了。重午时节,最是湿热,那空气里潮的仿佛能拧出水来,正巧河面上开遍了水莲花,被那湿气一蒸,清香直飘进楼里。
云天青向跑堂的小二要了一壶女儿红,一碟粽子,转眼却见对面玄霄已经闲闲地将袖子卷了起来,胳膊肘枕在窗框上,盯着楼下的水面不知在想什么。他手腕上犹戴着昨日云天青为他套上的菖蒲草环,只是隔了一夜,那叶子早枯黄了。脚边放着那一小盒金丝醉枣,已经空了大半。云天青没想到玄霄竟然真的爱吃这甜腻腻的枣,心里免不了又是一阵暗笑,随后将怀中的两张符纸取出来,说道:
“对了,师兄,等回到琼华,你便将这符咒封在羲和剑与望舒剑上,往后……无论发生何事,都可以随时用双剑祭出魁召前来相助。”
玄霄望着他,目光中仿佛有犀利地光芒闪过:“我还未问你,究竟是如何知道双剑之事的?”
云天青坦然应对:“我们平日里一起修行,又住同一间房,你近日来与夙玉师妹两人常常去禁地练剑,身边又多了一把形状古怪的长剑,我岂有不知之理?只是师兄你的脾气就是什么也不肯多说,我只好自己探查一番了,这样一来二去的,也知道不少。”
玄霄只觉得颇为无奈:“你倒也不怕生事。”
云天青哈哈一笑:“我最怕无事可生。”
“那么你可曾告知过其他弟子?”
云天青摇了摇头,“并未。”他顿了一顿,忍不住又问道:“师兄,你真的认为双剑同修便可以让琼华派飞升么?”
“双剑灵力无俦,再借助妖界之力,飞升至昆仑天光投下处,成何问题?”
这时候酒坊小二掀帘子进来,在二人对坐的案几边摆了一套酒杯,一鼎小小的青铜炉、一小坛黄酒、一只半透明的双层琉璃壶。粽子一共是三只,旁边还配了青梅姜丝等物下酒,甚是齐全。
云天青将话题岔开,笑道:“黄酒要煮才好喝,而自己煮酒最有趣味。”他先在琉璃壶的外层注了水,然后将酒坛敲开封,倾入琉璃壶的内层,点了小火,架在青铜炉上慢慢煮着。那黄酒是三十年的女儿红,方一打开,便酒香四溢,还未入口便已让人微醺。
他让酒在炉上烧着,又去剥粽子,剥开第一个,见是肉馅咸粽,便放在自己面前。剥到第二个发现是蜜枣馅,才递给玄霄。玄霄伸手接过,放在案上,却不忙着吃,又问:“我再问你……那魁召灵力不弱,你不自己留着驱使,为和要交给我与夙玉?”
云天青却答非所问的说道:“师兄,你昨日最后用来制住魁召的内功,并不像是琼华派武功,可是修练羲和的成果?”
玄霄点头:“是炎阳心法第二重。”
云天青眉心微皱,似是隐有担忧:“我虽然是头次见到,但却觉得这功夫过于霸道猛烈,而且带着股妖邪之气……你使出的时候,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练久了怕是没什么好处。”
玄霄不置可否地一晒,像是在讥笑云天青见识浅薄。
云天青继续说道:“师兄,你我二人与夙玉师妹同时拜在太清师父门下,这一年来共同修行,情同手足。夙玉她就像是我的亲妹妹,而师兄你——”他停了一停,一双带笑的眼睛定定望着玄霄,过了很短暂的一刻,话锋一转,又说了下去,“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二人平安。但愿是我多虑了。”
玄霄仰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重复他最后半句话:“是你多虑了。”
这时酒一烫得差不多了,琉璃壶外壁的清水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鱼眼泡,云天青将壶从炉子上拿下来,分倒在杯中,之后食指忽然在杯中一蘸,点上玄霄的眉心,在他额头上飞快地划了一道淡色的酒痕,说道:
“每至端阳,取雄黄合酒洒之,涂额可却病延年。”
玄霄抓住云天青的手腕,一双褐色的眼眸显得晶亮,隐隐能看到眼底一小簇火苗发出暗红的光芒。
云天青笑吟吟地倾过上半身去,用另外一只手拨开了他的头发,将额头与他的相抵,过了一小会,又用嘴唇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之后便撤了回去,举起酒杯:
“再不喝,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酒要烫到七八分的时候喝下去最佳,再煮下去,便要老了,放冷了再热,就更加不是那个味儿。少年意气风发,把握住了当下才是最好的。
管它以前如何今后怎样。
这一刻,生尽欢,死无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