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再临》终白

17、神潜

　　对莱斯利而言，每当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事，总会觉得少了几分真实感。

　　他原本只是一个画师，在末神时代，以绿精灵的身份进入诺斯特大陆，误打误撞，与衰弱的神明取得至深的联系，成为丰收女神最后的眷者，也是这片颗粒无收的大地之上，唯一能使粮食足产的人。
　　本以为拿到了主角剧本，即将走向人生巅峰。
　　却没有想到，绝大多数时候与他沟通的，并非正常神，而是一个神秘而混沌的意识体。

　　它常常不说人话，只向他甩来一个个画面、梦境，甚至是一段零散而扭曲的记忆。

　　有时，他看到的，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是绚烂神秘的七彩光斑，光斑的尽头，似乎通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有时，他听到的，是一种重重叠叠的呼唤，那声音似男似女，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并没有听懂。

　　那些杂乱的声音和画面，能够让一个正常人发狂。

　　只不过，莱斯利不是正常人。
　　说来惭愧，他的心很大。只要能舒舒服服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他可以把那种神秘的呓语，简单地归结为一种不经意出现在他日常生活中的小瑕疵，选择性地忽视掉。

　　因此，对于丰收女神总是相互矛盾的指令，他常常选择不去执行。
　　虽然身为对方最后的眷者，可是，莱斯利发现，丰收女神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他。哪怕属于她的一部分力量仍然留在他身上，他总能接收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异常信息。
　　可是，绝大多数时间，他感觉到，自己更像是一个不小心闯入奇怪世界的路人甲，而不是那张大网真正想要网住的人。

　　——是的，他觉得，那些纷繁复杂的信息是一张网。
　　似乎，想要网住什么人。

　　莱斯利的碧眼从困惑变得更加茫然，他求助似的盯着宁泽川，想要将自己的感受倾倒而出，却不知该怎么表达出来。
　　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那些他无法描述的画面，还是他难以形容的情绪？

　　宁泽川平静地看着莱斯利，眼神似乎能够穿透他的身体，看穿他的内心。

　　也就是这一刻，莱斯利莫名地感到一种平和与安宁，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抚慰着，他在过往数百年之中，曾经产生的不安，困惑，痛苦，迷茫……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完全平静了下来。

　　“泽川之神……”他触须轻颤，眼神恍惚了片刻，忽然念出一个名字。

　　“嗯？”宁泽川应答道。

　　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应答，在莱斯利耳中，却仿佛天启。

　　“呀！”莱斯利高兴地说，“我只是感到很开心，能够遇到您。”他鞠了个躬，下一刻，发现自己居然顺畅地把正在经受的困扰说了出来：
　　“可是，我要如何才能告诉您我所见到的一切呢？丰收女神传达给我的信息过于庞大和杂乱，我努力地尝试过，似乎没有办法将它完全理解，也就难以将它准确地诉说给您。”

　　“很简单，”宁泽川微笑，“只要你放松下来，并且愿意无条件地信任我。”

　　“当然，我无比信任您。”莱斯利说。

　　宁泽川微笑，转头看向费柯：“能不能请其他人出去一下，接下来，我要做一件事，在这期间，不好有人打扰。”

　　费柯挑眉，让欧文把所有的士兵赶出了大厅。
　　他自己却留在这里，于桌前落了座，重剑倚靠在身旁，手肘撑着桌面，暗蓝双眸静静地看着宁泽川。

　　宁泽川陷入那双漩涡一般的眼眸之中，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很快把这种感觉抛出了脑海。
　　他选择信任自己的朋友。

　　宁泽川合上眼。
　　下一刻，星星点点的蓝色光芒，从他身上亮起，恍若流动的星河，萦绕在他身前。

　　莱斯利的眼眸里，倒映出漫天繁星一样美丽的光芒。
　　他触须颤动，沉醉地，顺从地，任那群星萤，流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就在星萤没入莱斯利身体的一瞬间，宁泽川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某种支撑，向后倒去。
　　费柯离他很近，便自然而然地接住他的身躯，让他安然沉睡在自己怀里。

　　——————

　　某一刻起，莱斯利的所有记忆、意识和想法，在宁泽川眼中，变成了一道绚烂流动的车流，从这里，到那里，在他身下绕成了一个圈，行驶运转着，川流不息。
　　此时，他好像是仅仅一只星萤，只是由于高度压制，便能飞翔俯瞰着莱斯利的一切；却似乎又庞大得多，庞大到可以自由伸展，去了解每个部分的内容。
　　他小心地珍视对方给予的信任，绕过那些整齐而琐碎的部分，没有去窥探莱斯利的日常和隐私，低空掠过了一辆辆行驶的车子。

　　——是的，他在找。

　　找什么呢？
　　找绚烂车流之中，那些断裂的，混沌的，杂乱的部分。

　　那些东西，莱斯利无法理解，便在他的意识之流中，呈现为一种神秘而幽邃的真空断裂带。它们像是黑色的，又似乎五彩斑斓，又似乎本来就没有颜色。

　　宁泽川所化身的星萤，便在那些断裂带中穿梭。

　　他仔细地聆听着，那些莱斯利无法理解的声音——

　　“不行，不可，我不愿意。你不必再劝说我。”有人悠然叹道。

　　“我不会成为那样的存在。”她仍然坚定地说。

　　“……可是，父神，您究竟去了哪里？”那声音逐渐变得茫然而难过。

　　“我好像……就要被瓦解了……”禾薇丝的语调，似哭似叹，充满了令他感同身受的悲伤。
　　这一刻，宁泽川只觉得心酸而自责。
　　那声音仍在继续——

　　“贫瘠。”

　　“不……我不行……”

　　“荒芜。”

　　“我不是……”

　　“饥饿。”

　　“父神……父神……”

　　“毁灭。”

　　“啊啊啊啊啊啊——”禾薇丝濒临崩溃的尖叫，让宁泽川的心揪了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逃离，从这混乱而自我矛盾的意识之中剥离开去。
　　——可是，不行，他必须坚持住。
　　再坚持一小会。
　　一小会就好。

　　宁泽川心脏砰砰狂跳，却仍旧强行稳住了自己逐渐被感染的神识，继续查看最后一小段画面。

　　功夫不负有心人。
　　最后一刻，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团不成形状的、濒临熄灭的灵魂火焰，仿佛酒醉断片的人一般，忽上忽下，忽前忽后，惊险地穿越幽深的迷雾森林，闯过破损的结界，飘入了那座寂静而破败的远古神殿之中……

　　够了。打住。
　　就到这里。
　　——打住。

　　宁泽川唤回自己的神志，小心翼翼地收拢四散的星萤，让它们重新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缓慢地，耐心地，一点点向后退，直到退出莱斯利的神识。

　　莱斯利神识之中的那些断裂带，此时一齐发出声声哀鸣，哭喊着，嚎叫着，似乎想要挽留他，将他吸入其中，让他永远停留在这里，陪伴和抚慰它们，让它们安息……

　　宁泽川深呼吸，强忍着莫名的悲伤，切断了自己与莱斯利的联系。

　　从未经历过的疲惫和哀伤笼罩了他。
　　切断联系的那一瞬间，他陷入一片静谧、幽远而温柔的黑暗之中，再也不想睁开眼，只想陷入舒服的沉眠，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然而，此时，有人晃了晃他的肩膀——

　　“喂。”
　　“宁泽川。”
　　“醒过来，听到没有。”

　　谁？
　　是谁？

　　宁泽川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像是屏息已久，终于将堵在肺腑中的那一口空气，深深吐了出来。

　　他的眼睫颤动，缓缓睁开。属于诺斯特大陆的金色阳光，洒入他眼中。

　　有一瞬间，他被光刺得睁不开眼。
　　然而，这阳光，分明并不强烈。

　　视野之中，有人正深深蹙眉，盯着他看。

　　那是一双暗蓝的眼眸，似乎是荒芜、冷清、破败的，又似乎分明倒映着一个人。
　　倒映着谁呢……那个银发人影，明明很美，神情却迷茫而空洞，让他觉得有点陌生，却又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啊，那是他自己——是宁泽川。
　　是那个，身处游戏之中的，白发的神明，宁泽川。

　　环抱着他的双臂倏忽收紧，又用力晃了晃。
　　宁泽川被晃得头晕，意识终于回笼了一些。

　　“嗯……？”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却发现手被抓在某个人的手中。
　　粗糙而温热的触感。
　　那人正将他搂在怀里，想要将他唤醒。

　　“你是……”他疑惑地问。

　　“……”费柯抿唇，片刻后，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我是？”

　　宁泽川闭上眼，用力晃了晃脑袋。
　　“啊，对，你是费柯。我差点就要傻掉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有些庆幸自己没有陷落在莱斯利神识的断裂带，而是顺利地回来了。

　　“这么说，我叫得，早了一些？”费柯低低地说，下巴贴在他额头，轻轻蹭了一会。他说话的时候，声带振动，让宁泽川额头感到一种恍惚的酥麻。

　　“嗯？”宁泽川发现自己的后脑勺枕在他的臂弯，有点儿舒适，便一时没有动。
　　人类身体的实感，似乎比刚才陷入的那片黑暗，要温暖舒适得多。他轻轻地笑了笑。

　　费柯的手臂又紧了紧，让宁泽川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了推对方：“大哥，松一松。”

　　费柯冷哼一声，下巴从他额头挪开，复又搭上他肩头，似乎根本就不想移开。
　　但他总是能喘上气了。

　　宁泽川四肢仍旧有些无力，此时又觉得舒适，便懒懒放松休息着，没有动弹：“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谁？”费柯低低地说，“哦，对，丰收女神。”

　　“嗯，她为了抵抗心中那个堕落的怪声，闯进了迷雾森林之中的神殿。那里有我残余的力量，可以守住她的最后一点神识。”宁泽川轻声诉说，“只是，千年过去，不知道她如今是否还好。还是，真的已经完全堕落了……”

　　“哦。”费柯应了一声。

　　“所以……”宁泽川忽然发现，那人正把头埋在他怀里，满足地深吸气，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所以？”费柯喟叹一声，暖暖的呼吸，洒落在他发间。

　　“所以，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嗯？”宁泽川一颤，缩了缩脖子，推了推对方，哭笑不得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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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宁泽川：大哥，松一松。
费柯：好软，不想不想不想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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