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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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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天晚上,于成欢便兴师动众,砸下一桌子零食,成功地和我的上铺换了寝室,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果然食物才是人类友好交往的开始。”她说。然后,意有所指地对我眨巴着眼睛。
我躺在下铺,闭目假寐,并不搭话。
于是,她又“叮叮咚咚”地爬上上铺,伸长了脖子朝下探望道:“说一说嘛,那个给你递巧克力的男同学,找找?”最后两个字被她拖出了一道逶迤的尾音,生拉硬拽地将这一夜掰扯出了一个适合八卦的氛围。
可是,我只是简单地将游伯恩解析为了从前的朋友。
至于“找找”,“大概是因为我以前太调皮了,总是一转头就让他找不见人,所以他干脆就把‘赵’叫成了‘找找’。”我说。
“从前……太调皮了?”大概是惊异于这个不可置信的新发现,她也自动忽略了我和他究竟是怎样的朋友。我也就只围绕“找找”来讲。
我跟她讲我从前如何好动,如何捉弄游伯恩,如何把这个热情阳光的大男孩气得蹲在角落里哭泣……一帧帧一幕幕,这么许多年后回忆起来仍然鲜活生动,那应该是我过去的日子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沉溺于回忆之中,等止住话头的时候,才发现于成欢正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我怔了怔,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得有点儿多了,不自在地刚想要背转过身去的时候,就听于成欢说道:“你、你不是在编故事敷衍我吧?”
人真的很奇怪,偏偏是这样问的时候,往往却已经开始相信了。可是,事实又太过背离以往的认知,她仍旧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揣测着一贯沉默寡言的我能够说出这么一大摞的话来敷衍她的可能性,然后对着又沉默下来的我,兀自得出了结论:“如果你不想说,你就会直接不回答我,根本就懒得编故事。”
“赵善喜,你居然连敷衍都不会!”于成欢沉痛道,然后又一脸向往地一直盯着我。
“你、你干嘛?”我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生出一些不知所措的怒意。
“我想以前那个你一定很快乐吧,身边有很多朋友,也很喜欢笑,可是现在……”她说着说着露出伤感的表情来,终于不说话了。
真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啊,我不由得又想到了情绪不定的许流光,自从初中开学的那天与他相遇伊始,我一刻都未曾读懂过他那突然毫无预兆地转折的情绪,明明上一刻我还能隐约感受到些微的温柔,而下一刻他又那样厌恶我。
我闭上眼睛,将床边的挂帘拉上,那天晚上原本该那样结束的,可是,夜半又被惊醒。
于成欢几乎是奄奄一息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寝室只有一台大吊扇,她热得睡不着,索性就爬下来睡在了地上,正正中央地躺在了大吊扇下面。地上本来就凉,夜里又降了些温度,她贪凉也没有用毯子搭着点肚子就睡过去了,半夜是肚子痛醒的,来来回回地跑厕所,拉肚子到都快脱水的时候,又有些低烧起来。
起先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等觉得有些大事不好了的时候,人已经“扑通”一声,腿软地在厕所摔倒了,我就是在她这一声巨响中惊醒过来的,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冲向厕所的时候,她已经顽强地爬了出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其实也没有太慌乱,三年前,差不多的事我已经经历过了。
只不过,那时候半夜发起高热的人是我,只有我一个人,十一二岁的年纪,难受却又不知所措地躺在床上,窗外是悄无人息的深深夜色。是打过几个电话的,不是没有通畅,就是被果决地挂断了。
身体像被抽空了力气,明明是大热的天气却又瑟瑟地觉得冷,喉咙干燥得厉害,想喝一点热水,攒够了很久的意念才颤巍巍地爬起来,已经很慢了,还是觉得脑袋一阵眩晕,才走出两步,不期然就对上了窗外夜色中那对静默的眸子。
心头猛地一惊,窗外的人恶意地笑了笑,我脚下一软,钝重地跌落在地上。
之后便是无尽的夜色,他背着我,一直走,一直走,我趴在他彼时还不够宽阔的背上,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觉得月光无限温柔,自他从窗户外跳进来那一刻起,苍白的月光照亮了少年的脸,“许流光?”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大半夜挂急诊,护士进来给我吊针的时候,我还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后,可是针头扎进血管里,血液回流,药剂混入血液,“好了。”护士说,用胶带将针管固定在我的手背后转身又从那扇门离开的时候,我期待的少年,却还没有从那扇门走进来。
药剂一滴一滴地进入血管,直到那么多瓶子都空了,我倏忽醒来,以为身边轻微的响动是他,下意识地以为是他来了,“好了。”却还是方才的护士姐姐,她说着,示意我按住她撕开了一边的胶布,熟练地拔出了针头。
那一夜,他再没有出现,可是在之后无数的细枝末节里我却总是轻易地就会想起他,苍白得有些熠熠生辉的月光、还不够宽厚的肩膀、顺着耳鬓流下来的汗水、夏天夜里的风吹在皮肤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半夜的急诊……甚至不相关的,我却总能想起他。
“好了”,人们总说,可是,总也好不了。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那一夜的记忆不曾有他,月光不曾照亮他的脸,他不曾从窗台跳进来,他也不曾在那个病痛的夜里一直背着我。就只在我身后恶意地笑笑吧,然后在我看向窗外之前离开,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
可是,他一步一步背着我走了那样长的路,那时他的肩膀还尚且不够厚实,汗水顺着耳鬓一直流,背上都湿透了……
那些有过他的记忆都太过深刻了,所以等值夜班的校医打着哈欠进来拔针头的时候,他甫一将于成欢手背上固定针头的胶布撕开时,我立即就自觉地就伸手按了上去,中年发福得有些膨胀的校医温吞地伸手要去按住的动作顿了一下,突然就笑了起来,牵扯着多余的赘肉,让他的大肚子像一个滚来滚去的西瓜。
于成欢还在睡,我低着头,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地小声解释道:“因为换手容易出血。”
他没说什么,伸手往口袋里摸到了烟才转身往外走,清浅地叹了一声:“只有年轻的时候还有些朋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听得不真切,只觉得他的语调惆然,似乎也是想起了什么,“真是一个适合回忆往事的夜晚”,我于是不禁这样想道。
等将于成欢手背上那块止血的胶带撕下来的时候,睡意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了,我有些得意地看着胶带上连一个小血点都没有的止血棉,“完美!”
身后寂静的夜里传来一声没忍住的笑意,我心里一惊,迅速转过头去,原以为是那个像丁香花一样惆怅的大肚子校医抽完烟又想跑回来感慨一句,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于成墨!
我有些尴尬。
我们白天才刚刚见过,我指使着随时都可能痛哭出声的于成欢去烦他,“于成欢,你看,你哥哥走了。”我说,抬起手臂起劲地指着他的车尾巴时,我们的目光好死不死地在他的后视镜中相撞。
而那时我不知道哪根筋没有搭对,一时恶向胆边生,只差没有将“幸灾乐祸”这几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睛里。
报应来得太快了。我有点想走为上策。
可是,他就站在医务室的门口,像喝法国红酒一样,悠闲又心无旁骛地喝掉了一瓶矿泉水,然后漫不经心地将空瓶子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我以为他这时终于要过来探望一下他妹妹的状况时,他却是一转身,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就,走了?!
“喂!”我是这样叫起来的。
出于礼貌,我之前也想过我该怎么称呼他,还是干脆直呼其名,还是叫他“于成欢的哥哥”,可似乎两样都有些怪怪的,直到,这一刻,我脱口而出了一个“喂”,说完,讪讪地被自己噎住了。
他背对着我,站住了脚步,我甚至都可以想象他皱起来的眉头,在那张冷淡到近乎缺乏表情的脸上。然后,他转过身来,我迅速地转过脸去,目光没有片刻的交错,只是听到他淡淡地问了一句:“嗯?”
不多不少的一个字。
很明显,现在轮到我该说点什么了,可是鉴于我二十四小时之内一再的表现,我决定还是闭紧嘴巴。
“她退烧了吗?”于是他问道。
他人都朝这边走过来了,长腿没迈几步就站定在了床边,已经离得比我都近了,于是我以为他只是这样问一句,随即就会自己伸手探在他妹妹的额头试一试温度,可是,他却真的只是问一问,抱臂站在那里等着我的答复。
“……”于是,只能是我伸出掌心贴在于成欢的额头上,移了好几次掌心的位置,都感觉不出来,有些尴尬地,只能又将另一只手掌靠在自己的额头上。时间就这样如静止一般,一分一秒安静地流淌而过,而我也越发地沉着下来,全心地专注在了温度的比较上,不知觉间都快要忘了房间里还站着一个人。
直到,手腕上一轻,掌心突然感受到了另一具身体陌生的温度,我后知后觉地抬眼跟着望过去,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像夜里的深潭般平静无澜得几近淡漠,“这样呢?”他问,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我却像被烫了一般,迅速将手掌从他的额头上收了回来,缩着脖子摇了摇头,不知道哪里好笑了,又引来了他那样忍不住的笑意。
“还是不知道退没退烧?”他仍旧淡淡的。
“退了!”我却像是被恐吓了一般,迅速答道。
“嗯。”
嗯?报复吧?这是明晃晃的报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