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邢张]独幕剧》疏影居士

7、七、

　　七、
　　到了夜间，邢小卿让张小凡先回家，张小凡想到再呆下去地铁可能会停，也没再坚持，说了一句有什么情况随时和大家联系，就先离开了。走到楼下，一股清新的夜风迎面吹来，仿佛把在医院里沾染上的污浊气息全部冲掉了，连心情都爽利了许多。他回头望望身后的大厅，与自己只隔了几步之遥，却如同另外一个世界。他一想到一个人呆在病房里的邢小卿，忽然又开始犹豫起来，向前慢慢走了一段之后，抬眼看到正前方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张小凡在超市的货架之间绕了两圈，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最后他终于从靠墙的一排冰柜里扒拉出来两瓶罐装咖啡，放到收银台上，交钱，出门，又顺着路往回走，重新回到医院大厅。刚一推开病房的房门，鼻子差点撞在迎面出来的邢小卿下巴上。
　　“我靠，你吓我一跳。”
　　邢小卿也一脸的诧异：“你怎么又回来了？没车了？”
　　“……没，就是忽然不想走了。”
　　“不回家算什么事儿啊，你等我一会，我开车送你。”邢小卿说着就要往前走，张小凡一把拉住他：
　　“不用不用。”
　　“……”邢小卿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瞎折腾个啥，就你这精神状态还送我，你不怕出车祸我怕行吧？”
　　邢小卿终于无奈了，“……我去上个厕所，行吗？”
　　张小凡这才放开他的胳膊，又坐回病房前的长凳上。过了一会邢小卿就回来了，刚洗干净的两只手没处擦，湿淋淋的，还带着一股廉价的洗手液味道。张小凡递给他一罐咖啡：
　　“来，提提神，今天晚上且睡不了觉呢。”
　　邢小卿接过来，坐到他身边，两个人一起拉开瓶口的拉环，默默地喝着如同糖水一样、几乎没什么香味儿的冷咖啡，张小凡忽然觉得还是留下来比回去要踏实得多。

　　两点多钟，头枕在椅子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张小凡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头顶上的日光灯早熄了，只留下盏昏暗的台灯。病床前面站着个职夜班的护士，正在给老人家换吊瓶，而邢小卿却不在病房里。他刚一坐直，一件薄外套就顺着肩膀滑了下去，于是赶紧用手抓住了，放在床上，站起身问那护士：
　　“大姐，这病房里还有个人去哪了？”
　　那护士看也不看他，一串话连珠炮的滚出来：“他去拿化验单了。哎，你说你也是当儿子的，怎么就和人家这么不一样？自己的爹住院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一来了就知道睡觉。这吊瓶三个小时滴完，有事儿就按铃，听见没？”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了。张小凡知道她误会了，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不敢再睡，刚坐回椅子上，就听见邢老先生在一边咳嗽。他赶紧凑过去，问：
　　“您要翻个身么？”
　　邢老先生没说话，点点头。张小凡弯下腰，把一只手枕在他后脑勺下面，另外一条胳膊垫着他的腿，让老人家的身体往一侧歪过去。别看邢老先生看起来瘦，身体却死沉死沉的，像是浸了水的陈年老木头，张小凡的父母身体还算安康，他从小到大也没做过类似的事，一点也不得要领，折腾了好半天，出了一身的汗。这期间，邢老先生一直闭着眼睛不说话，等一切都收拾好了，才很平静的说：
　　“小卿，你别折腾了，住院花那个钱干啥？让我安安静静的过去就算了。”
　　张小凡听了这话，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答，这时候邢老先生又沉着嗓子慢慢地问了：
　　“行不行啊？……你是学佛的，跟我讲讲，另一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哎，您可千万别这么想……”他肌肉松弛的脸上泛着死一般地灰败色，张小凡顿时觉得一阵心惊，他有点不知所措的往半开的门外望去，希望邢小卿赶快回来，可门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在这时候，他的眼睛忽然瞥见身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本书，封皮上写着五个大字，《西藏生死书》 ，上面还压着邢小卿平时常戴在手腕上的白水晶珠子，于是忍不住有些好奇地把书拿起来，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排版整齐地铅字顿时映入他的眼帘——
　　“今日的教育否定死亡，认为死亡就是毁灭和失掉一切，而大多数的人甚至对死亡怀有恐惧。而佛教把生和死看成一体，死亡只是另一期生命的开始，死亡是反映生命整体意义的一面镜子……”
　　这段话仿佛暗夜里微微闪烁地星光，张小凡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忍不住顺着那段话继续念了下去：
　　“佛法的基本讯息是，如果我们预做准备，不管是生是死，都将有很大的希望。佛法告诉我们，证得无边无际的自由，可以让我们选择死亡，并且选择再生。死亡的来临并不是失败而是胜利，是生命中最尊贵和最光荣的时刻。”
　　他的嗓音很好听，低沉而悦耳，漂浮在有些闷热的空间里，很容易让人宁静下来。他就这么连着念了好几页，直到整个章节结束，才停住。邢老先生听了一会，神情渐渐变得平静，就连脸上深深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张小凡看着他慢慢睡过去，合上了书页，一抬头，发现邢小卿正靠在门框上，手里捏着张化验单，就这么沉默地看着他，这时候整个房间静极了，只能听到细微而平稳的鼻息声。
　　张小凡夹着书走出房间，小声说：“没几个小时可休息了，你好歹进来睡一会。”
　　邢小卿点点头，“行，我一会就去睡。”他的声音有点哑，在楼道的灯光映照下，张小凡发现他的眼睛有点肿，之前应该是哭过了。他知道化验的结果肯定相当糟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生死大限面前，语言的安慰永远都是苍白的。于是他举起书，冲他略微笑了笑：
　　“那啥，你这本书从哪淘来的啊？写得可真不错。”
　　“是好书。”邢小卿的眼睛盯着书脊，呼了口气，“这段时间我一有空也会给我爸读上一段，不是为别的，只是想让他心里轻松点。我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张小凡想起来邢老先生之前安详的神情，忍不住回答，“心里有点寄托，是件好事，我觉得伯父心里肯定什么都明白。”
　　“明白是一回事，自己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要不然怎么修佛的人虽然多，可真正成就的却寥寥无几呢？”邢小卿慢慢说着，用手指一粒一粒数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菩提子。张小凡还要再说什么，可他却忽然从后面推了一把他的后背：“行了，咱们都睡觉去，明天还要排练。”
　　两个人一起又进了屋，邢小卿刚刚躺在那张空病床上，发现张小凡又要往椅子上坐，立刻把他拽过来，压低声音说：“怎么还睡椅子上！你不想要颈椎了？过来，咱俩挤一挤就完了。”
　　张小凡愣了一下，冲他笑笑，挨着他的肩膀躺下，后脑勺刚枕在枕头上，睡意立刻沉重的压下来，在他的意识滑入黑暗之前，他恍惚间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撩了撩他额前的头发……

　　第二天清晨，邢老先生的情况终于暂时稳定下来，邢小卿和张小凡离开医院，一起蹭到住在附近的段小章家里去洗漱换衣服。段小章显然也是刚起床，迷迷糊糊地打开家门，结果却被两个人的黑眼圈青白脸还有乱糟糟的头发吓得立马睡意全无，上下打量了两个人半天，终于忍不住咂了咂嘴：“怎么搞的这是？你们是合伙做案刚回来啊还是要私奔？”
　　“少废话！”张小凡一拳敲在他肩上，然后率先一步钻进卫生间里，过了一会，花洒喷水的声音响了起来。段小章从衣柜里东翻西找的拽出两套干净的短袖衫，连着毛巾一起挂在卫生间的门把手上，说了一句“我这狗窝里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衣服，你凑合穿穿吧”，然后才坐回沙发上，把腿往茶几上一敲，趁着张小凡洗澡的当儿，听邢小卿几句话把整件事情说了个大概。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天也亮了，这时候太阳的热度还没上来，连光线都是柔和的玫瑰色，风轻轻吹过，清新而干爽，三个人一起晃荡出门，在附近的早点铺买了油饼豆腐脑，坐在小摊子前面随便吃了点早饭，之后便一起往剧院赶去。
　　这一天的任务无一例外仍是一遍遍可以称得上是枯燥的排练，话剧的表演与影视不同，大幕一拉开，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就必须是非常完整的、严谨的、各方面配合丝毫不差的演出。因此，演员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相互问的交流、场面调度，包括节奏的张驰，都要在反反复复的排练中达到无比纯熟的地步。
　　当张小凡往舞台上走的时候，满脑子仍然是昨天一晚上的情形，邢老先生那枯瘦的身躯和灰败的脸色始终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不再有分裂，不再有对抗，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一位老人，在绝望的等待中无奈地看着自己年华老去，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变得彻骨寒冷。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把整个环境围成了一潭沼泽，只能深陷其中，永远找不到出路。而站在剧场一边的沉默的人，则像是暗夜中闪烁着的北极星，虽然不言不语，却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做事先做人，做戏先做人，成功的戏剧永远无法和真实的生活和人脱离关系，演绎一个成功的角色也不仅仅要靠演员的天份，更多的是要学会在生活中体验、摸索。一路行来，在戏剧舞台之下，在剧场之外，他和他看到了更加鲜活与灵动的人生。剧场，是一面能让人看清自己的镜子。
　　一遍走台下来，一向对演员的表现不做评置的高先生也说，感觉整个剧组的状态和昨天完全不一样了，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整个剧目核心人物的表演手法明显发生了改变，而他终于在这一天的表演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淡淡的几句话，就已经算得上是最大的赞赏了。
　　就在高先生这么说着的时候，张小凡向邢小卿那边望过去，却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间就这么波澜不惊地慢慢流逝着，生活依旧，转眼一个月过去，到了话剧上演的时节。到这节骨眼上，整个话剧的排练已经到了没有丝毫偏差的完美程度，舞台、服装、灯光、音响等等的设计和调度也全部定了下来。于是整个剧组从小剧场里挪了出来，开始在大剧院中进行最后紧张的彩排。
　　就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夜里，最后一遍彩排结束的演员们从剧院里出来，发现外面的橱窗里已经贴满了大幅的《车站》海报，其他人还没觉得什么，只有张小凡忍不住指着那橱窗乱得瑟：“看看看，咱几个人又上同一张海报了。”
　　邢小卿听到这句话，也笑了笑，而段小章则在一边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说：“多大点事啊，至于乐成这样？”
　　张小凡白了他一眼，然后掏出又粗又黑的马克笔，在海报外面的玻璃上为那看上去无比斯文的眼镜青年添上三道猫胡子。段小章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又刷刷几笔在每个角色脸上都加了几笔东西。
　　这下走在后面的蓝四五也发现了，立刻喊了一声：“凡子哥你干什么呢？？？我这花容月貌的大姑娘就被你毁了啊啊啊——”
　　“哪有！这小猪尾巴明明挺可爱的。”
　　“可爱个鬼，笔拿来！我也要给你画！”
　　“喂喂……我已经是老头了，再画什么都一样。”
　　李蚊子也在一边嚎：“你给我画的这裙子是怎么回事？快快快大伙上来揍他——”
　　张小凡扔下笔就往前逃窜，却被一干人等堵在楼梯口狠狠的修理了一通，一时间，原本寂静的楼道里充斥着笑骂声、讨饶声……还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喧闹。玻璃上的痕迹自然很快就被擦干净了，可张小凡偶尔会犯坏的本性却再也无法从众国话演员的心目中被抹杀。当李蚊子一脸黑线的对段小章说“我终于发现凡子同志和史班长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的时候，段小章、蓝四九、蓝四五三个人竟然同时很淡定的拍了拍他的肩，异口同声地回答，“他就这德性，你以后会习惯的。”
　　就在众演员们闹腾的不亦乐乎的时候，只有年纪稍长的蕾子嫂陪着高先生站在一边，摇摇头说：“这帮人，怎么都跟长不大似的？”
　　高先生向来严肃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让他们闹去，这段时间我对他们的要求也太严了。”他看着玻璃窗外那与自己阔别了三十来年的北京夜景，忍不住长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其实我应该感谢你们这些演员才对。重新排《车站》，并且让它再次上演，是我这辈子最想实现的梦想。”
　　那么多年的风华与光阴转瞬即逝，过去的时光就不再来，而被称之为经典的始终都是经典，总有一天可以被承认，被接受，总有一天能够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