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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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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B、
一线橙黄地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寒冷地暗蓝色天空,又一个黎明即将来临。几十公里以外,令人窒息的炮轰声已持续了整整一晚上,这时候刚刚停歇。甘小宁刚从一团被烧成废铁的装甲车后探出头,一枚子弹呼啸着擦着他头顶飞过,撞在铁皮上,溅出一片金属碎屑。
高城伸手狠狠一抓他的后领,几乎把他拽得仰在地上,“干什么?找崩啊你?!”
“嘘!”趴在车身上的伍六一竖起食指靠近嘴唇,回过头,将一部老式苏联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架在装甲车的凹槽上。眼睛刚一凑过去,就看到地平线上远远地有几个人影正迅速向他们靠拢过来,在初生的阳光下,敌军的军徽正在胸前反射着淡淡地光辉。
“我靠——”伍六一沉着嗓子骂了一句,缩了回来,刚刚准备端起手里的M40,高城眼明手快地按住他胳膊:
“躺下!别浪费子弹。”
几个人立即横七竖八的卧倒,伍六一把双腿撂在在装甲车被烧熔了又冷却下来的门洞里,上半身趴在土地上,做出像是要从车里逃出未果的样子。由于身体倒挂着,脸朝地面,他整个头部都有些充血。散发着土腥味的地面又湿又冷,寒气透过厚重地军装渗了进去,直入骨髓。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伍六一面前停住,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在他耳边响起,他忍不住把眼帘微微张开了一线,却发现一双沾满了泥点的军靴正冲着自己,于是连忙又把眼睛闭紧。他的身体已经累到了极点,然而在这种状况下,精神却完全不敢放松,脑海里始终有一根弦紧绷着,惹得头一跳一跳的痛。
几名士兵观察了一会,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伍六一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忍不住稍稍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一阵钻心地剧痛猛然从背后传来,他眼前顿时一阵金星乱冒,冷汗一下子沁了出来,几乎动用了全部的忍耐力,才没让自己喊出声来。冰冷地利刃深深刺入血肉,又在瞬间被拔出来,随着轻微地钝响,带着铁锈气息的温热血液从伤口渗了出来,慢慢晕成一片。脑中最后那根细若游丝的神经终于在一瞬间断裂,他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整个空间都像是不复存在了……
从宏电子武器将敌军防线炸成齑粉的那一个夜晚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天的时间。第二天凌晨,我军的海军陆战队顺利登陆,起初只是驻扎在沿海地区待命,然而在遭到敌军激烈的攻击之后,司令部便下达了全面清扫的命令。大部队一马平川地扫荡着各个城市,在其中一方失去现代战争所需的电子屏障后,双方的胜负显而易见。灯火通明的繁华市镇转眼化作死城、空城,就连曾经戒备森严的军事基地也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片废墟。
在这期间内,空投到敌后方的伍六一陆续与附近的高城与甘小宁会合,组成一个三人小队,一边艰难地沿着漫长的海岸线搜寻任何有可能生还的飞行员们,一边试图与登陆的部队汇合。但,这无疑是他们参战以来所面临的最大困境——
没有通讯,所有的通讯已经被他们自己阻断了。
没有食物,只有烟熏火燎的残垣断壁。
没有救援,只有杀红了眼的敌国士兵。
没有方向,只有海浪拍在岩石上发出裂帛一般的声响。
没有希望,只有笼罩在整个敌国国土上方的、死一般地绝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伍六一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远的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而他全身都浸泡在温暖的黑暗当中,连手指尖都懒得动一下。
让我睡吧。他想。可那声音还在不断的烦着他,就像一把锤子,反复敲打着他的头,虽然不至于造成疼痛,却也扰得他无法在那丝绒般舒适的黑暗中安稳地呆着。
伍六一……
伍六一,你醒醒!
声音逐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此起彼伏,他实在被烦得没办法,只好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灰白的天光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刺得他眼睛酸涩的难受。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队长!队长!六一醒了!”
迟钝的大脑渐渐又开始运作起来,各种感官也在缓步恢复着,这一次他终于分辨出来了,那是甘小宁的声音。
“喊什么喊……”他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瞪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队友,声音沙哑低沉的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他妈还没睡够呢……”
“我靠!你丫比谁都舒服!”甘小宁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伍六一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疼得他直咧嘴——原来他的头之前一直枕在他膝盖上来着。
“哎哎,他没被刀戳死,反要被你摔残了。”高城从另一边冒出来,语气中有一半的欣慰,还有一半明显是幸灾乐祸,“怎么样啊,六一?”
“小伤,不碍事。”伍六一一撑胳膊,想坐起来,可他刚一动,后背上又是一阵痛,忍不住全身抽搐了一下。
“幸亏他们子弹用光了,”高城半蹲下来,扶着他坐起来,“狗崽子下手真狠,人都死了还乱扎!”
“高队,我还没死呢……”伍六一翻了翻白眼,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自己正靠在一间小型超市的货架边,整个超市被毁得惨不忍睹,房顶漏了半边,满地都是掉落的碎石块和玻璃碴,细雪正从漏洞里缓缓飘落下来,转眼就在地面上盖了薄薄的一层,他忍不住咂了咂嘴:“瞧这一晚上闹腾的,都这份儿上了怎么还不投降?”
“要是你,你投降吗?”
“……我宁愿死。”
“那不就结了,我看这仗还且得打呢。”高城一边说着,一边从货架上扒下来一袋熏牛肉,塑料包装已经被烤得融化了,和黑乎乎的肉粘在一起,形状凄惨。他手往前一伸,“有人吃吗?”
“哈哈,我都忘了这是超市!现在就算给我一枪我也要死赖在这儿。”甘小宁不管不顾的一把接过来,张口就嚼。
“你敢死赖在这儿试试!”高城站起身,往货架后面走,“今天至少要到达E点,听见没?我去找找有没有水喝。”
“队长!”甘小宁把咬了一半的牛肉扔下,他看上去已经有点崩溃了,“你别固执了行吗?不抛弃不放弃我懂,可这都三天了,除了我们你找到过谁?你不能把自己的命也丢在这儿!”
高城的背影在货架后面消失了。
“六一,你也劝劝队长!”
伍六一没说话,从最下面一排废墟中拽出一包还没烤成焦炭的饼干,撕开包装,大口吃着。刚才起来的猛了一些,背后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血浸湿了几层衣服,风一吹,冰凉冰凉的。
过了一会,高城从货架另一端转出来,手里抱着几瓶矿泉水,摔到甘小宁身上:“少废话,吃完了我们撤!”
甘小宁不敢再说,只是小声嘟囔着:“明明是飞行员,非要充步兵——”
“怎么着?你平常训练和步兵比少什么了?”一直沉默的伍六一终于火了,“拿出点骨气来,行不行?”
“得了我知道,我随便说说还不行么……”甘小宁认命地叹了口气,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极为简易的小型指南针和一张地图,GPS的内核早已经被毁了,现在他们只能凭几个世纪前的原始工具辨认方向,“出门往西北走四十公里,大概能到达位于E点的SF市,几天前雷达没失灵的时候,马小帅和陈浩的飞机在这个位置,现在就说不好了。”
“总之先过去看看。”
补充完热量,三个人开始头也不抬地把从超市里还没烧毁的物品往兜里塞,有食物、软尺、绳子、药品、各种型号的刀,装得满满的,直到再也塞不下为止,才站起身向外走去。
这时候天早已经亮了,铅灰色的云块在空中越积越厚,单从天色上看,根本无法确定时间。整个城市像是先被水洗过,又被火烧了一遍,到处烟熏火燎,却空寂寂的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然而就算是这样,伍六一他们也丝毫不敢大意,借着建筑物的掩护,躬起腰背,以最低的姿态飞速向前行进。
转过一栋足有百米高的大楼之后,一片广阔的草坪出现在三个人面前,一派祥和宁静。然而走近一看,却又在瞬间褪色成被导弹炸成坑地的广场。偶尔有几个人像幽灵般地从楼群之间穿梭而过,诧异地向这三个狼狈的士兵看了几眼,又消失了。自从大规模释放宏电子能量之后,整个空间像是已经疯了,到处充斥着幻影一般的量子化宏物质,以往只有伍六一独处时才能见到的奇妙景象,如今三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如果不是这三人小队里有两个成员参与过研究所的实验,恐怕他们也已经与这扭曲的空间一起发疯了,而现在,他们已经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了。
出了市区,是一望无际的农田,一场混战似乎刚刚结束,盖了一层薄雪的黑土被坦克车的履带碾出无数道杂乱无章的车辙,而新下的雪还未来得及掩盖住那些累累的伤痕。伍六一一脚踏在一块软绵绵的事物上,他低头一看,忽然意识到那是块被炸飞的残肢,再往前一望,只见荒芜的原野上,到处散落着残缺不全的尸体和各种报废的机体,心里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
三年以来,他一直是坐在精密冰冷的歼击机驾驶舱中,按照总部下达的命令去执行各种任务。伤亡人数和战况不是靠画面和经验来判定的,而是书面报告上一排漂亮精准的数字。在自己真正身处这片修罗场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些数字的真正含义,在按下操纵杆和发射器的时候,他更没有考虑,那可怖的杀伤力究竟会对地面上的人们造成怎样的破坏与伤害。
他也曾有过失去战友的经历,然而像今天一样如此直面残酷的战争,还是第一次。不仅仅是他,与他同行的两位战友也被这惨烈的景象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细微的尖啸从远处响起,高城警觉地仰起头,飞行员的绝佳视力让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从天边飞来的一小块黑云——那是足足一个中队的强击机队伍。
“隐蔽!”他一声令下,三个人立刻匍伏下来,迅速移动到平原上一处小小的山丘背后,与几具尸体混在一起。这时候,伍六一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并且由于失血过多,他全身上下都开始冒虚汗,眼前也一片发黑。
强击机们嚣张地擦着低空一掠而过,由于离地面太近,三个人甚至看到了它们印在机尾上红色的八一军徽。
“那是新疆军区的强击机部队!”甘小宁忽然激动起来,他抬起头,“队长,快向他们挥手!”
而高城却在一边死死地按住他的头,直到整个飞行队伍消失在天际。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甘小宁把头从雪里挣出来,狠狠抹了一把脸,“刚刚要是求救的话,我们现在已经和总部联系上了!”
“还联系呢,你要是一动,脑袋早被红缨炸开花了。”伍六一在一边讥讽了一句。
“的确,”高城拍了拍甘小宁的肩,顺手把他拉起,“战斗过后才派出强击机,肯定是要对地面部队进行清缴,他们空中视野没那么好,把咱们当敌军的可能性很大。”
“怎么这么狠啊,这帮人……”甘小宁头皮发麻,心里一阵发冷,“大部队都坐在飞机坦克潜艇里,咱就三个单兵,又没个通讯器材啥的,岂不是刚一接近就要被毙了?还联络个屁……”
高城无奈地一摊手,“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太依赖机器和电脑,也是现代战争的弊端。”
这句话说的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伍六一才又问,“队长,出发吧?”
“你不多休息会?”高城抬起下巴,皱了皱眉,看着他简易包扎的伤口,血正从纱布里一点点渗出来。
伍六一摇摇头,站起身,“没那么多时间耽搁。”
“好。”高城点头,“继续前进!”
急行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城市的轮廓从地平线上浮现出来,被炸断的高速公路边横着一面歪倒下来的巨大路牌,上面标识着距离SF市还有5公里。三个人靠着高架桥的桥墩休息了一会,顺便检查了残缺不全的装备。高城的枪支子弹只用掉两发,伍六一和甘小宁出任务的时候没有配枪,手上的两支M40还是从敌军那里抢来的,弹药都剩得不多了。
“看来再过两天就得拿着水果刀和敌军肉搏了。”在这种状况下高城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他甚至还笑了笑,但马上又绷起脸,“弹药要节省使用,绝对不能再浪费!”
“要是今天能找到小帅和陈浩他们,估计状况会好点,人多力量……大……”甘小宁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愣住了,像泥塑石雕般盯着正前方的一点,“……队,队长,六一,快看那是什么!”
高城和伍六一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望,发现有一团被雪覆盖了一半的焦黑废铁躺在不远处干涸的河沟里。事实上,那并不是一团废铁,仔细辨认的话还能看得出一双折断的机翼和破损的水泡状驾驶舱。
那是一架坠毁的歼击机。
在那一刻,三个人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立刻飞奔过去,拨开层层的冰雪,目光所及,是一派地狱般的景象——
歼击机的发动机看起来像是在空中爆炸的,整个驾驶舱都被轰得粉碎,破碎的金属外壳被热浪掀得向外翻卷,仿佛一排阴森森地犬牙。而驾驶员甚至连跳伞也来不及,就与机体一起燃烧殆尽,如果不是那焦黑的残躯上还别着一枚八一军徽的话,恐怕没有人能认得出坐在里面的人究竟是谁。
高城伸出手,他手指抖得厉害,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枚烧得变形的军徽取下来。
“……是陈浩。”他把军徽翻到背面,读着刻在背后的名字,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伍六一觉得自己简直站不住了,他靠着浅浅地河沟坐下来,心里有一处地方正在以一种无法控制的速度崩塌。这几天以来,他内心的自尊、荣耀,还有那作为军人对战争天生的向往和渴望,全被这场灾难侵蚀的千疮百孔,而现在陈浩的牺牲无疑成为了最后一把助力,让这种变得脆弱不堪的信仰在瞬间倒塌的一干二净。
他想到自己曾经是那样的争强好胜,那样的渴望在蓝天上翱翔一辈子。在部队训练的时候,第一名永远是属于他的位置,在战场上,他也永远是杀敌最多完成任务最快的那一个,这些成绩让他在二十三岁那年便获得了第一枚勋章,挂上了王牌飞行员的名号。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在残酷的沙场上失去了意义。
战争无法带来快乐,战争无法带来荣耀,战争让繁华的城市变成遗迹,让清新的空气充满血腥气,让两个原本平衡的空间产生了交错和混乱。战争让史今永远失去了继续追逐梦想的机会,战争更让七队的战士们年轻的生命在蓝天中陨落。
每一个人在战争中都是渺小的、愚不可及的,无形的巨手将他们推到浪潮的尖端,让他们身不由己,只能随着历史的洪流打转、挣扎。
当战争结束的时候,还有多少东西能够被保留下来,还能把握住什么,谁也不知道。
三个人在原地贮立了良久,直到面前的残骸再一次被纷纷扬扬地细雪掩盖。高城始终抬头望着天空,雪片沾在脸上就任由它化成了水淌下,到后来他的脸已经湿透了。最终,他长长呼了口气,垂下头,发红的眼睛平视着前方,慢慢地说:
“七队的战士们听好了,接下来的任务是进入SF市区搜索马小帅的行踪,这项任务只截止到日落之前,到时候无论能不能找到,我们都开始向海边撤退,争取早日与驻军汇合。”
——的确,已经没有时间了。在敌军多呆一天,危险就增大一分,找到队友的可能性也就变得更渺茫。不抛弃不放弃也得分时候,无谓的行动只会让原本能够活下来的人白白丧命。保护自己的兵是身为一名长官的职责,所以高城即使再不甘心,也要学会取舍。
“明白!”伍六一和甘小宁的声音,在空寂的天地间回响。
在到达市区短短的一段路途上,伍六一一行人又发现了另外一部坠毁的歼击机,然而令人欣慰的是,驾驶员的遗体并不在其中,这使他们原本已经丧失的信心再次被鼓舞起来,于是三个人加快了脚步向前行进,没过多久,SF城的主控塔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范围内。与这几天内路过的所有地方一样,这座城市同样一片死寂,风从楼群间狭窄地缝隙中滑过,发出尖锐地哨音,就像是在哭泣。居民们早已经躲到地下防空洞里,如今地平面上只有驻扎部队,以及科技飞速发展以来人类倾尽奇思妙想所发明出来的各式武器。
这座重要的工业城市占地面积不大,然而却是敌国最坚固的一座堡垒,武器装备精良到极致。三年以来,伍六一曾经无数次驾驶歼击机飞越它的上空,但每一次都被其严密的防卫系统挡在外围,只要稍一靠近,高耸在市中心的红外线监测仪就会精确地捕捉到他的行踪,同时几枚对空导弹也会穿透云海向他射来。SF城非但攻不下来,一不小心还会扎了自己的手,这座城市就像个浑身长满了尖芒的刺猥,几乎每一位空军战士提起它都会恨得牙直痒痒。然而,这座昼夜不熄、维持全城武器系统正常运作的、明亮剔透有如水晶般的控制塔,如今却变得暗淡无光。最尖锐的那枚爪牙已被拔下,虽然靠着装备精良的武器一时还没有被攻克,而它的沦陷也已经指日可待了。
电脑系统的破坏为三个人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他们只用了将近半个小时便顺利躲过防护严密的层层岗哨,混进了市中心。三个人决定兵分三路行动,因为电子表的芯片也损坏了,无法掌握时间,所以只能大概约定于天黑之前在西北方的国立图书馆集合。分配完任务之后,高城和甘小宁的身影便分别消失在街道的两头,而伍六一也按照计划开始了搜索工作。他全身紧贴在墙边,在有如蜘蛛网般纵横的街道上谨慎地行走着,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角落。
一个下午在倏忽间滑过,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与暮色同样暗淡的还有伍六一的心——降落在附近的马小帅就像是蒸发了,完全找不到蛛丝马迹。集合地点近在眼前,甘小宁已经先他一步到达,从那靠在柱子后面的沮丧身影看来,他多半也是一无所获。
正在这时,对面高楼上的一点反光引起了伍六一的注意,他倚在图书馆院墙后,警觉地探头一望,发觉一支细长的枪管正从一扇半开的窗户里伸出来,对准了完全没有发现险情的甘小宁。他来不及多想,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举枪,瞄准,扣扳机,一个点射击过去,子弹穿透窗户正中敌人,随着玻璃破碎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伍六一仿佛在恍惚间看到有一蓬血雾喷了出来,虽然从这个距离是完全看不到的。枪托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他背上的伤口又裂了。他有点虚脱,喘息着靠着墙坐了下来,只有三十磅左右的M40握在手里也像是有千斤重。
一只手拍上他的肩,他条件反射地绷紧神经,扛枪,转身,瞄准镜里显出高城的身影。
“队长!”
“我们被发现了,快走!”高城的口气显得有些紧迫,伴随着他的声音,巷口的另一端响起军靴踏在地面上的杂乱脚步声。
伍六一快步跟上高城,“马小帅呢?”
“没发现。”高城摇了摇头,两人一路跑到图书馆正面的一排罗马柱下,与甘小宁汇合,几乎是与此同时,梭子般密集的枪声也响了起来,几枚弹片擦着柱身而过,崩起一片碎石和粉尘。在傍晚昏暗地光线下,图书馆四周影影绰绰地聚集了至少有一个中队的敌国士兵,而隐藏在对面楼群上的敌人还不知道有多少,整栋建筑物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位肩上带着两枚校星的敌国军官从人群中跨出几步,一挥手,枪声立时止歇,四周安静下来,而他洪亮的声音则响彻整个寂静的空间。
“靠,鬼知道他说什么。”伍六一低声骂了一句,“甘小宁,翻译翻译!”
“谁他妈能听懂!”
“你不是外文系毕业的吗?”高城捅了他一下。
“打了三年仗,早丢了!”甘小宁嘻皮笑脸地应了一句,“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儿窝一辈子吧。”
伍六一向后望了一眼,门前的立柱距离图书馆大门至少还有十米的距离。
“我知道你在琢磨啥——”高城皱眉,“别想了,躲进去之前就得被打成筛子。”
这时候对面的敌军中校声音又响了起来,声调压低了一些,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甘小宁望了望他身边的两名队友,忽然向前跨了一大步,双手高举过头顶。
“你他妈疯了!”高城骂了一句,想把他拽回来,可甘小宁却不管不顾地向前走,一边走着一边冲那名中校说着流利地外文。躲在柱后的两个人愣愣地瞧着他,就在这时,他忽然回头冲他们挤了挤眼睛,低声说:
“哥们儿,找准时机就跑,听见没?”
“原来你听的懂那鸟语——”伍六一死盯着他,“甘小宁!别以为投降了这帮人就会放过你!我们不领你这情!你丫快给我回来!!”
可甘小宁这次却不再理他俩了,只是一步步向前走着,高城和伍六一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觉得心里好像又有一块被硬生生地挖去了。可两个人没时间多考虑,就在甘小宁刚一跨入那排敌军筑成的人墙时,高城猛地一拉伍六一的胳膊:
“走!”
两个人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跑,由于速度太快,伍六一觉得自己的胸膛都快要爆裂了。身后响起一阵尖锐地破空声,大口径的子弹倏忽而至,他着地一滚,敏捷地滑入图书馆大门里,高城的右脚一勾,沉重地木门在两人身后撞上,子弹重重击在云杉木板上,穿出一排弹孔。门前装饰用的罗马立柱终于承受不住轮番的袭击,轰地一声倒塌了半边,腾起一阵尘烟。
甘小宁用投降换来的短短一瞬间的延迟,将将够让高城和伍六一安然躲进图书馆里。
“他疯了!”伍六一一边从大厅中央跑过,一边声嘶力竭的骂着,“为什么要投降?!七队的战士从来不当俘虏!”
高城率先冲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一路往上狂奔,“说什么屁话!看到那门了么?没有他的话你我都得成那德性!”
“就十米的距离!十米!没有他拖延也照样能跑过来!”
高城已经踏上了二楼的楼板,他忽然停下来,回过头,盯着身后的伍六一,一字一句地说:“他不想放弃我们,所以他抛弃了他自己。你应该懂这个道理,伍六一!”
伍六一咬着牙,终于不说话了。这时一楼的门再次被撞开,敌国的士兵们如黑色的潮水般涌进来。伍六一一个箭步踏上二层,拽着高城躲进书架之间,幸好这里的藏书极多,现在天色又晚了,钻到里面就像进了迷宫,一时半会不会被发现。两个人穿梭过的地方,腾起柔软地尘烟,那细碎地粉尘漂浮在空气里,泛着一股尘年油墨腐朽的香气。从开始战争以来,这间古典的图书馆就像是被遗忘了,越来越发达的科技让人们忘记了还有纸张书籍的存在,那些先贤们写下来的经典,到现在已经积了一层厚厚地尘土。
两个人借着书架的掩护,终于顺利来到图书馆的另一端。伍六一推开锈蚀的雕花铁窗,发现下面正对着一条冰封的河流,他顺手抄起摆在身边桌上的一个沉重物件就要往下砸,可高城却伸手挡住了他,低声说:
“你看这是什么?”
伍六一停住手,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了,群星的光辉从墨蓝的天空中显现出来,淡淡地银色光芒透过窗,照亮了他手中厚重的机身、浑圆的数字转盘、还有造型繁复而华丽的听筒……
“老式电话!”两个人异口同声。
高城拿起听筒,一串单调的拨号音自耳边响起,在那一刻,他简直觉得这声音比这世界上任何一首乐曲都要动听的多。
老式电话的内核是由最普通的碳粉送话器构成的,所以在宏电子破坏了所有通讯设备的芯片之后,它竟然还能够奇迹般的维持工作。这种古老的机器早在二十年前就基本上被各式各样的电子通讯所替代了,如今在图书馆里,它的展览性质比实用价值要高得多,可现在却成了与外界联络的唯一工具。
“可你要给谁打电话呢?”伍六一皱了皱眉,太久没使用它了,他甚至想不起来还有谁会用这么古老的设备。这时候不远处的木质楼板发出轻微地吱呀声,有几名士兵已经上了二楼,伍六一压低了声音,“队长,没用的,我们快撤吧。”
“不行,没有总部的救援,我们走不到海边。”高城握着话筒,开始一位一位地拨号,在短暂一阵静谧之后,听筒里响起了电话接通的声音,高城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说,“袁朗那家伙喜欢收集奇怪的东西,他的办公室里到现在还有电话机。”
嘟……第一声响过。
四周在同时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枪声,几排书柜像是骨牌一样一个压一个的向前倒下,厚重的书籍雪崩似的坍塌下来,有长长地卷轴在光滑的地面上拖曳开来。
嘟……第二声响过。
敌国的士兵踩着满地散落地洁白纸页向前行进。伍六一把身边所有能够到的重物全部胡乱地往下丢,只听楼下的湖面上发出轻微地“喀吧”一声,冰层破裂了。
高城依然镇定地握着话筒。
第三声响过。
一枚子弹呼啸着擦过伍六一的身边,他被气流带着摔到了墙边,但又立即爬起来,端起枪,挡在高城前面,“队长,快撤!”
第四声响过。
听筒里响起袁朗的声音:“您好,我是袁朗,我现在不在办公室。有事请留言。”
伍六一开始对冲上来的士兵一阵扫射,尘烟四起,一下子用光了一梭子弹,他换过甘小宁留下的枪又是一阵猛扫,可弹药又很快告盡。
电话里“哔”地一声。
高城深吸了一口气,说:“大队长,我们是空军七队的高城和伍六一,现在在位于SF市的国立图书馆里,你听到留言后尽快联系附近的部队,我们需要救援。”
他挂下电话,随即抓住伍六一的胳膊,把他往窗外猛地一推,水花溅起的声音响彻在他耳边,他知道他已经落入河里,于是放心地转过身靠在窗框上,挡住整个窗子,一边扣动扳机,精准地射中距离自己最近的三名敌人,一边暗自笑了笑,心里想:
那是老子带出来的兵!哪儿那么容易被你们逮到!
与此同时,两枚高速旋转的子弹也击中了他的右肩,巨大的冲击力终于让他无法控制地向后仰去。那一瞬间,枪声、人声、玻璃碎裂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高城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云层里,耳边只有呼啸而过地风声,但那感觉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紧接着,他重重地摔入水里。
伍六一潜伏在冰冷的水里,被冻得浑身打颤,却还是不肯独自离开,直到看见高城也跳了下来,才拖着他一起缩到冰层下面。然而高城似乎已经昏迷了,四肢无力地在水中垂着,伍六一来不及多想,便咬咬牙,一手抓着他的领子往前拖,一手快速地划水,同时双腿也用力向后蹬。可这动作实在太费力,用不了多久他就觉得四肢酸涩的仿佛灌了铅,头顶上是冰面,呼吸不到氧气,肺痛得像是要炸裂。那一刻,他的头脑完全空白了,也浑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然而有一个念头始终支持着他全部的行动,那就是——逃!离开这里,活下去!
就这样不知坚持了多久,像是已经过了很久的时间,又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漆黑的水里现出一点微微的暗蓝。那一点点亮光给了伍六一无限的鼓舞,他机械地向前游着,终于在前方发现有一处冰层破裂,于是奋力从那裂口里钻了出来。
一刹那间,夜空、星光、寒风,还有清新的空气,一起向他涌来,他趴在冰面上,全身抖得像秋风里的一片树叶,一边喘息一边咳嗽。他觉得自己之前仿佛经历了一场死亡,而现在终于又活过来了。
远方的图书馆里亮起了灯光,风中传来闹哄哄地人声,敌国的士兵们还在找他和高城,可他现在趴在冰封的河面上,像是处在另一个世界。危险虽然没有完全解除,但他的确已经逃离了一次危机。
高城在伍六一身边一动不动地躺着,星光照在他的脸上,泛出苍白地光泽。肩上两处枪伤的血迹已经被水冲刷干净了,伤口的肉向外翻着,狰狞而可怖。伍六一看着自己的队长,过了很久,才晃了晃他的肩膀,低声喊了一句:
“队长,醒醒……”
然而高城并没有睁开眼睛。
他把耳朵贴近他靠近心脏的地方,却听不到任何一点微弱的搏动。于是他坐直了上半身,把高城也拉了起来,又喊了一句:
“高城,别他妈给我装死!快起来!”
高城的头无力的垂到他的肩上,深冬的夜风很快让他浸满了水的军装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伍六一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那一刻被冻僵了,他伸出双臂抱住自己队长的身躯,抬起头,望着头顶的星空,有两行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一直流到他的脖子里,转眼间也结成了冰。
寒冷的风拂过平原,卷起地面上干硬的雪粒和沙尘,像一袭灰白色的巨大挽帘,飘荡着滑向远方。风的声音也如同一首葬歌,在空旷荒芜的天地间呜咽。它在哀悼,不分国籍,不分种族,它怀念着为理想而死去的灵魂,更为了活下来却丧失了梦想的士兵而叹息。
远方响起一阵沉闷地炮声,新一轮的战斗又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伍六一一直机械地向前行走着,走不动的时候就开始一点点地向前爬——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去。他穿过荒芜的原野,残破的城市,尸横遍野的战场,还有无数光怪陆离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景象。
那段时间里,他又先后看到了几次另一个世界的史今,这让他已经麻木了的头脑又稍稍开始活动了。那个史今告诉他,自己身边的伍六一已经不知道去了何方,然而无论那个人在何方,他都很清楚,他一定会按照自己步伐,坚强的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所以他会一直等待,等他们重逢的那天到来。
听到这里的时候,伍六一想,无论有没有战争,无论有没有伤痛和死亡,其实任何一个世界的他们都是一样的,有着太过相同的灵魂,太过相同的命运。这个世界太大,而他们太渺小,自己珍爱的东西稍不注意就会从身边滑走。七队曾经是他的家,可从高城死去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不再有家了。
可是幸好他的史今还在。
史今。
伍六一在心里默念着,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变得柔和起来。现在只有这个名字能够温暖他的心。
他还记得临别的那天晚上他勒着他的脖子对他说,你敢不回来一个试试,他没回答,只是笑了,然而他们都能感觉到从彼此的皮肤下传来的轻微颤抖。
如今他只剩下这么一点点回忆可以怀念。
于是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因为他的生命太过于沉重,沉重到无法轻易抛弃。他的生命是用两名他最珍视的战友换来的,所以他将背负着那两个人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