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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鹤的假期(1) ...

  •   乔树回到小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街角的那棵很大很大的紫桐花树,刚刚回来时,还是一半淡紫一半浅绿花叶相宜的好看模样,如今,只剩下满树比手掌还大的叶子,在每一个风来的时候沙沙而唱。
      昨天回家的时候,发现书店前面的槐花也开了。从书店出来的日暮时分,仰头而望,青绿的叶子中间挂满白色的花串。再往上,是住在二楼那家人墨绿色的窗户与黑色的屋檐。
      再往上,就是小鹤的天空了。
      小鹤的晚霞是绚烂而迅速的,在一个小时以内,会随着太阳落山的速度,由亮丽的橘黄、粉紫,渐渐变为安静的钴蓝、青灰。最后,天就黑了。
      乔树每天的生活内容大同小异,妈妈去上班以后,在房间里睡到十一点,十二点,甚至下午一点,然后揉着头发踢掉被子起床,刷牙时含着满嘴的泡沫对着窗外的树走神发呆,漱完口以后,从电饭锅里端出早被妈妈做好一直在保温的饭菜,一个人坐在桌边,选择一个情景喜剧或者一个综艺,一边看一边吃。有时候看到好看的地方,会等吃完的饭碗在桌上放上半小时,才慢腾腾地收起碗筷拿去厨房洗。
      这个时候,那些没有被吃掉的饭粒就会粘在饭碗内侧变得很硬,需要用指甲一点一点抠下来。
      下午,也不会特意做些什么,看一个之前一直听人讲起但一直没有去看的电影啦,把积在衣柜里的好些年前的衣服翻出来扔在床上一件一件地试啦,或者只是光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初夏的午后微热的空气里弄出一些单调无味的响动来。
      晚上乔树往往要挨到很晚才去洗澡,这个时候妈妈多半都已入睡。洗完澡以后,一下子变得很精神,会心血来潮跑到楼下院子里看星星。有一颗星星,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去看,它总是天上最亮的一颗。一抬头,就可以找到。
      “不过,也只是在小鹤吧。如果离开这里......”乔树把手指比成相框,去框住天上的那棵星星。
      回到小鹤已经半个月了,但是对乔树而言,时间似乎停止了一样。从前修建铁路,因为小鹤被一座山挡在了身后,所以铁路修到这里的时候绕了一个弧形的弯,于是不知怎的,小鹤像一个在捉迷藏游戏结束时被人遗忘的藏在箱子里的小孩,没有人找到,也不被人想起。
      所以,才会回来的吧。
      没有人找到。
      也不被人想起。

      妈妈偶尔也会讲一下乔树。
      “先去把衣服晾了再玩嘛。”
      “卫生间的头发要捡起来,堵住了下水道怎么办?”
      “刚吃完饭不要洗澡。”
      但妈妈说话的时候,乔树只是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没骨头似的坐着,扭了扭身子,却不起来。妈妈于是自己把洗好的衣服拿去院子里晾,一边走一边说,“像个扭扭虫一样。”
      但扭扭虫是什么呢?乔树想不明白,觉得好笑。她觉得这是妈妈生造的词,而且,妈妈说扭扭虫的时候,才更像一个扭扭虫嘛。
      住在乡下的外公给家里送来了蚕豆,并没有送到家里,而是送到妈妈上班的学校。当晚妈妈提着一大袋蚕豆回家,放在墙角,说是外公送来的。
      “外公怎么不送到家里来?”乔树蹲下来,抓了一把蚕豆在手里,有一颗蚕豆上趴着一只带壳的小虫,乔树鼓起嘴来把它吹走。
      我不是在家里吗?
      其实背后藏着这句话。但是仔细想一想,外公已经七十多岁了,和二十四岁的乔树,两个人单独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并没有什么好说的话。
      “外公,喝水。”
      “好。”
      “外公,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
      “外公......喝水。”
      话到这里,应该就会结束吧。
      看来外公也在避免着这样的尴尬啊,乔树想。
      而且,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回来,也很难对外公解释。或者,不用解释,外公也许就明白了吧。
      毕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
      外公送来蚕豆的第二天,妈妈上午去上班之前,给乔树安排了当天的任务,煮蚕豆。
      妈妈说要用大锅把蚕豆全部煮熟,然后放在冰箱里,以后可以拿出来炒着吃,慢慢地吃很久。乔树中午睡醒,吃了饭,下午开始煮蚕豆。往锅里加好水,拧开火,把蚕豆一捧一捧地放进去,然后盖上盖子,耐心等待。一会儿揭开盖子去看,水开始变色,煮上足够多的时间,水已经完全变成深深的褐色,蚕豆的香味扑溢而出。乔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拿一根筷子戳了戳锅里的蚕豆。
      “看来已经好了啊。”乔树轻声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她用漏勺把锅里的蚕豆一勺一勺盛出来,望着堆积得像小山一样高还在冒热气的绿色的蚕豆们,忽然感到精神振奋,感到一种伟大的成就感。
      晚上妈妈回到家,乔树把瞎鼓捣的凉拌蚕豆和蚕豆泥和妈妈分享。热乎乎的蚕豆泥,又软又面,味道一点也不比土豆泥差。
      “我去小学门前卖蚕豆怎么样?五毛一串?或者一毛一颗!”
      妈妈笑着翻白眼,“谁会来买?”
      乔树也笑,脑子里想着自己被一群孩子围着买蚕豆的光景。回过神来的时候,妈妈正以一种爱怜的不忍心的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乔树,你明天去学校面试吧,我和校长讲好了的。”

      面试的时间在上午十点,从家里走到学校,不到十分钟,小鹤的初夏,日光已经开始具有晒人的威力,乔树举着伞慢腾腾地走去学校。
      小鹤的小学,只有一位美术老师,一个人教所有年级所有班,好在学校不大,所有年级的所有班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个。原本的美术老师,听说受到家里一位亲戚的鼓动,要去外面做什么生意,这学期结束,就要离开小鹤。
      乔树结束面试,在校外小卖店买雪糕的时候,和这位美术老师不期而遇。因为想等一会儿再回去,于是坐在店外树下的长椅上吃起雪糕来。那位老师在店里买了一罐冷饮,和乔树隔了两个人的空位,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了,她打开罐子,小口小口地喝起冷饮来。
      两个人互不打扰,就这样到乔树把一支雪糕吃完。
      “你是今天来面试的美术老师吧?”那位本来的美术老师忽然问。
      乔树点了点头。心里想,那么你是将要离开小鹤要去外面做生意的那位美术老师吧?
      美术老师忽然站起来,很重地叹了一口气,把喝掉的罐子扔进垃圾桶,转身走进学校了。
      晚饭时乔树和妈妈说起这件事。
      “感觉她在为什么事情烦恼。”乔树下了这样的结论。
      “你还有心情担心别人”妈妈半笑半讽。
      晚饭后,学校打来电话,恭喜乔树通过面试,下学期就可以去教小孩子们。不过电话不是打给乔树的,而是打到妈妈的手机上的,那通电话纠缠了妈妈好久,妈妈一直客套地笑客套地感谢客套地推脱,到最后走出去拉上阳台的窗继续讲电话。
      屋里乔树皱起眉来小声骂了一句,“老色鬼。”
      妈妈接完电话进来,看着乔树,因为那通电话,两个心知肚明的人一时有点尴尬。
      或许是为了转移话题,妈妈有些夸张地“哦”了一声,然后说,“你知道吗?宜珍回来了。”
      “宜珍?”
      “就是住对面的那个宜珍啊,你小时候的好朋友。我晚上下班时候遇见她,她牵着奶奶的手散步,还向我问起你。我欢迎她来玩,你明天可不要在家睡大觉哦,人家上门,看见了要笑你的。”
      “宜珍啊。”乔树似乎终于从妈妈的话里一点一点地拾回从前的记忆。
      “就是那个宜珍啊。”妈妈坐下来说,“那年她家搬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先是搬到溪市,再是搬到北市,后面又出了国,好像是在美国来着吧。她爸爸做生意,挣了很多钱。听说还曾经和那个谁一起同桌吃饭呢。当初那个算命的王瞎子就说啊,宜珍她家有财运,以后大富大贵的。”
      乔树一直憋着笑,妈妈那个激动的样子,像演小品一样。“听说,听说,你听谁说?”
      “我就......听人说的呗。”

      宜珍的家,只和乔树的家隔了一条街。走过去,不到十步。两家都是两层建筑,屋前带一个小院子,院子边围起一圈栅栏,中间修一道矮矮的院门。乔树走到院门前,曾经到下巴位置的院门如今只与胸口齐平。许多年前,无数次地在这扇门前等待的记忆,似乎就慢慢地苏醒了。可曾经被宜珍奶奶打理得很漂亮的小院子,如今长满荒草。
      “所以是这样哦。”乔树自言自语。
      在月夜里,隔着几乎长得人高的荒草望过去,宜珍家的二楼亮着灯。
      “宜珍。”乔树张口,却只是小小的一声。
      留很长的头发,总戴一个白色发箍,有一套很漂亮的白色蕾丝裙子。总在不经意转头的时候,看见她就等在那里。
      “宜珍。”
      两个人躺在床上,唱电视上最近播放的电视剧的主题曲,唱到走调,挤在一起嘿嘿地笑,笑得腹痛。
      “宜珍。”
      写完作业以后,会跑到小镇通向乡下的那条公路去玩,那条公路下面,有一片油菜花海。两个人跑进去,一边跑一边摇油菜花杆,直到没力气,躺在地上望着花与花之间的天空。
      “宜珍。”
      那以后要一起租房哦。不要嫁人哦。然后宜珍你去上班的时候我就可以在家里画画,中午做好饭等你回家或者给你送去,好期待是不是?
      “宜珍。宜珍。宜珍。”
      我给你唱歌好不好?你给我编头发嘛。陪我去啦。
      乔树一声一声地叫着,似乎按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开关,于是那些本来在深长岁月之下已经积尘的记忆,渐渐地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变得清晰可见,甚至历历如在昨日。
      里面没有回应,乔树在门前蹲下来,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已经不抱希望。这么小声是听不见的吧?其实是为了不让她听见才这么小声的吧。
      “宜珍。”她最后小小地喊了一声。
      门却在这一声之后,从里面打开了。穿着衬衫短裤扎起马尾的女生出现在门口,袖子挽到一半,额头上亮晶晶的,在初夏的夜里身上散发着一种微微浓于周遭空气的味道,看上去刚刚似乎正在忙碌。她弯下腰来,看着蹲在地上的乔树,静静的眼神和表情倒像一早就等在这里的是她。
      “哎。”
      乔树抬起头来,“宜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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