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琴瑟如寐

5、決起云天

　　接下来这几天，战局越来越艰险。秦军虎狼之师，几乎百战百胜。
　　韩王也几乎天天缠着韩非，疯狂地做爱，似乎未来，没有未来。
　　韩非有时会想：韩王是不是早已明白了他的意图，只是假装不知。
　　然而他一直是沉默。除了，今天。
　　今天，朝堂之上，许久不曾上朝的韩非峨冠博带，长身立于朝堂之上，冷峻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儒雅俊朗。他对着高高在上的君王恭敬一揖：“臣请，出使秦国。”
　　韩王沉默着，一时之间，空气像腐烂凝固的死水。
　　许久，君王朗声笑了起来，连声音都带着笑意道：“许。还望韩卿勿负寡人的期待。”
　　霎时群臣喜笑开颜，纷纷向韩非祝贺。
　　韩王含笑看着这一幕，眸中却冷得像永无止境的夜。
　　韩非在应酬之余，将目光遥遥投向高处的帝王。
　　他望着他，心中一片解脱般的雪明：他，韩非，真正的人生将重新开始。
　　他将重新控制自己的人生，他将重新骄傲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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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如流水马如龙。豪华的车马在平原上逦迤着，马车上装满着绫罗绸缎，琼琚碧瑶。
　　他奉命带着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向秦请和。
　　他知道，韩国已奄奄一息。而这些宝物，表面上让韩再苟延残存一阵子，而实际上，确实阙韩以利秦。以宝物、割地事秦，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他曾经殚精竭虑地思索破秦之法，非六国连横无以制之。而今，他却要投奔秦国，为秦王效力，委实可笑。
　　韩非望着这一望无际的平原，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然后笑容渐渐转成了宽慰与洒脱。如果连自己都不能为自己着想,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放过自己呢？
　　咸阳，咸阳，他马上便要到咸阳，见到烛墨口中的千古一帝——秦王嬴政。
　　渭水之畔，秦关之内，天仿佛变得忽然明澈起来，蓝莹莹的天空俊朗得妩媚。人仿佛忽然接近了天空，变得忽然高大，又仿佛渺小起来。
　　咸阳繁荣得喧嚣，贩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丝毫不见身处战国乱世的萧条。
　　韩非细细地看着这独属于秦的繁荣与强大，然后他与随行的使臣，踏入咸阳宫殿。那样磅礴雄伟的宫殿群，隐隐夹带着远方渭河汹涌澎湃的潮声，映衬着秦国士兵寒光凛凛的天戟长钺。耳边是秦国战旗迎风猎猎的声响，战旗上的远古图腾，张牙舞爪，腾空欲飞。他忽然想到，这天下一统的太平年代，恐怕不会远了。
　　不同于韩宫透着奢华的冷寂空旷，秦国的宫殿仿佛沾染上他主人的气息，骄傲，雄伟，不可一世。
　　雕栏玉柱，勾心斗角，巧夺天工的殿堂，处处透着睥睨天下的霸气。
　　韩非宽大的礼服曳地，高高的峨冠将发绾得一丝不苟，而他脸上的表情，也是那样一丝不苟的认真和肃穆。他绷直着身体，每一步的踏出，都小心翼翼，深思熟虑，完美得无可懈击。
　　他本来就是追求完美，而且确实每一个行为都是完美得无可挑剔的人。
　　秦王设的是九宾大典，是对一个外国使臣表达最高的敬意和重视的外交形式。

　　韩非踏入宫殿，大殿两侧都站着秦国的大臣，脸上的表情都仿佛是同一个工匠镌刻出来的一致，都肃穆而沉默。
　　他遥遥望见，远处高高的王座上，高高在上的王者。那是真正的王者，他就那么坐在那里，即使沉默，也让人感觉自身藐小如蝼蚁，心甘情愿地匍匐于他脚下。而他，是天命之子，是神喻者，是舍我其谁的霸主！
　　韩非一步步地前进，然后，恭敬而谦微地弯下身，向秦王深深作揖：“韩国使臣，韩非，拜见大王。”
　　他知道，在异国的朝廷之上，身为他国贵族的自己，更需要谨慎，将自己缩小得微乎其微，这样才能保全自己。
　　“韩卿，免礼。”那样年轻清朗的声音，偏又带着帝王的深沉与莫测，隐隐透露出无可抑制的欣喜。
　　显而易见，秦王对韩非的到来是如此地高兴，由衷地高兴。
　　但韩非暗暗叹一口气，他觉得秦王是识人的明君，但并不是真正的伯乐。秦王的帝王之气太过阴沉，少恩而虎狼心，穷困的时候容易对人谦下，得志的时候也会轻易地吃人；外表恭谦，内心则疑虑过盛。自己若想施展抱负，必须小心翼翼，勿触龙鳞。
　　礼节过后，秦国安排了盛大的歌舞表演。
　　而歌舞表演中，竟还有兵阵的演练。严密的阵型，先进的武器，昂扬的斗志，凌厉的杀气，整齐划一的脚步将战阵不断变幻着，看得韩非都忍不住轻声赞叹。
　　天幕渐暗，而皇城中愈见灯火通明。
　　月华倾斜，灯火辉煌。丝竹声中，秦姝长袖翻飞，旋转飘然如雪。
　　韩非执杯，轻轻抿着酒，静静地注视着官宦侍者来回穿梭，众臣歌功颂德的热闹场面。
　　然后，有人来到他的身旁，轻轻地拍了一下韩非的肩膀。
　　韩非转头，看清来人后，平静的脸上竟溢出无法自抑的欢喜：“师兄！”
　　“师弟。”来人微笑地点头，青衣纶巾，略带沧桑的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儒雅和温和。
　　韩非站起来，执酒笑道：“非先敬师兄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是啊，好久不见，没想到师弟你终是来到了秦国。李斯也敬师弟一杯！”李斯笑着道，“没想到你我师兄弟也将同朝为官，真是可喜可贺。”
　　李斯笑着，牵起韩非的手，望向不远处王座上的秦王，道：“大王可是仰慕你的才学良久，怎么不向大王敬酒？今后说不定我还要靠师弟你的提拔呢。”
　　李斯笑着，灯火的映照下，脸上半晦半明，阴影笼罩在的脸，似乎有阴骛一闪而过。
　　韩非一边暗暗笑着自己的多疑，一边任由李斯将自己拉着朝王座上的帝王走去。
　　月华之下,俊美无俦的君王高高在上，披着银色的月光，尊贵的玄色王服勾勒出一个尊贵的剪影。那个高贵的人此刻正注视着韩非缓缓走来，用专注的眼神注视着。
　　被那样的人用那样的眼神注视，本就连走路都一板一眼的韩非不禁走得更加严肃认真,仿佛如临大敌。
　　秦王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对人才的重视，用怎样的行为来笼络人心。
　　而韩非知道秦王此刻正在表达自己对他的重视与欣赏，所以他更要不敢僭越礼法一步，每一步，都走得仿佛在显示他的安分守己。
　　面对着秦王这样专注的目光，他忽然想到韩王安，在殿堂之上总是用轻蔑不屑的眼神高傲地状似无意地扫过他，而在床榻之间，总是用那样狂热得近乎深情的目光注视他。安是那样反复无常的两面的君王，他曾经费心竭力地揣摩他的意图，然而几乎都以失败告终……
　　突然发现自己此刻竟然走神想到那个人，不禁懊恼万分。他连忙收拾自己的情绪，走到秦王面前，深深一揖：“大王。”
　　秦王微微颔首，伸手虚托，笑道：“先生真是客气，礼数总这样周全。可对这歌舞感到满意？”
　　韩非扬眸望向脚下的歌舞升平，秦姝长袖轻扬间的风情万种，轻轻回道：“不似人间。”
　　秦王大笑，狂狷而骄傲：“韩卿，天上人间，都将在寡人手上变成一家，你可相信？”
　　韩非抬眸，注视着秦王，似答非答：“天下本一家。”
　　“可惜原本一家如今却分崩离析，先生可有妙计良法？”秦王似乎毫不芥蒂，微笑着询问，浅笑宴宴之间，眸间锐利如鹰，让人不敢直视。
　　“大王胸中自有乾坤，我辈不敢班门弄斧。”
　　“先生太过谦虚，何不说说寡人胸中乾坤为何？”秦王脸色微沉，似有不悦，但转眸间便又温和地看着韩非。
　　韩非躬身一揖，朗声说道：“ 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变。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
　　韩非说到这儿，微微停顿，然后高高昂首，长袖轻扫，睥睨这无边夜色：“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此谓大王之乾坤也！”
　　没有人会想到当韩非指点江山，侃侃而谈之时，会有这样纵横捭阖，铺张扬厉的风姿。平时的拘谨严肃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以言喻的卓然风采，从他眉间，眸间，从他每一个词语的抑扬顿挫中散发出来，仿佛是万载千秋的智者，又仿佛是清风明月的谪仙，谈笑之间天下尽在掌中。这样的韩非，令人侧目，赞叹，甚至沉沦。
　　“说得好！”秦王倏然起身，鼓掌，执杯长笑，“若与先生秉烛夜谈一番，此生岂有悔哉？！来，寡人敬先生一杯。”
　　“臣惶恐。”韩非又回复到了原来恭谨的模样，执起酒樽，一饮而尽。只有眼角眉梢还隐约残留着方才少年般的神采飞扬。
　　秦王在旁深深地注视着韩非，明媚的灯火流光溢彩,染暖了帝王冷情的侧颜,映照出年轻的帝王眸间洋溢着的欣赏与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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